崔状元家又出事了。
好好一个文思淹通、勤勉能干、圣眷深厚的官员,却不知父母宫怎么就有点背运,前头继母犯罪被流,如今回乡守制的父亲又闹出了贪赃。
刘吉、徐溥、刘健三位阁老看着崔燮连夜写出的陈情书与致仕疏,神色严肃,心情都十分复杂。
徐、刘二位翰林学士几乎是看着崔燮长大的——虽然也就他入宫讲学、拜了李东阳为师之后这几年吧。毕竟相识日久,又有他师父的交情和带着他在手底下工作一年多的情份,舍不得他就这么坏了前程。
两人虽都是极重操守的人,但也觉得父亲的过错不该牵累到儿子,撂下奏疏就想替他跟刘首辅求情。
他们求情的话还没出口,刘首辅便大袖一拂,严肃地对二说说:“不可牵连崔燮!他父亲虽有贪渎,亦非大恶,只奏请圣上定夺便是了,崔燮却是一片忠爱之心,岂宜以其父之故罪此良臣!”
咦?这刘棉花怎么又改脾气了?
自新朝以来,他为了保住阁臣之位,不是从纸糊阁老摇身一变成了弹劾人的先锋,凡遇着什么该弹不该弹、该判不该判的,都要从重处置么?怎么今日论到崔燮身上,他竟一反常态地不许牵连了?
两位学士万万想不到刘首辅曾给崔燮总结过一套“气运说”,要以首辅之尊讨好这个从六品修撰。站在他的立场上想了想,最终也只能想出崔燮是国丈从前的同窗,又是两位国舅的老师,皇后又宠爱国舅,他是为讨好皇后才这么做的。
不论如何,首辅也跟他们一般想法,崔燮这回该是没什么风险。
两位学士稍稍为他松了口气,刘首辅则为自己更深地松了口气,亲手写了小票,请皇上看在崔燮主动认罪缴赃的份上从轻发落崔参议之罪。
巡案御史尚在路上,北镇抚司那边还没审出结果,内阁竟已送上奏疏票旨。弘治天子临国不久,还没见过这样审结颠倒的案子,从前朝寻例子都寻不出来,因此不肯就这么糊涂结案,在内阁递的票拟上写下“不许”二字,叫崔榷先在锦衣卫诏狱里待着,不许他就这么赎刑宁家。
批罢墨票,他便皱着眉对内相们说:“西刘先生与崔卿奏章且先放着吧,待中午先生辈讲毕书后,召崔卿进来,朕有话问。”
立刻便有小内侍奔走去内阁传话,却没能把人叫来——崔燮递了帐目、陈情表和请罪疏后就留在家里待罪,根本没到翰林院。
父亲犯了该杖该徒的重罪,做儿子的心痛得恨不能以身相代,还哪有心思做官呢!
崔燮在家中思念父亲,担忧他在诏狱里受苦,愧疚自己未能以身相待,郁结于胸,翻出了王守仁前些日子寄来的信——信里附着他于隐居之地赋得的诗,诗中充满仙气与出世之意,能略解他陷在尘世中的悲苦。
“隐居何所有,云有万松窝。一径清阴合,三冬翠色多……”看着这充满超脱之意的游仙诗,崔燮也不禁触动文思,深情地给他回了一首:“独坐空堂意自嗟,何期老父入公衙。羡君逍遥万松里,青石白水做人家。”
嗯,有这诗就够表现他对父亲的挂念了。反正王大佬不是什么诗歌领袖,不会嫌弃他的诗写得差,说不定还得回他一首《答崔修撰悲父入狱诗》呢。到时候就是后人不收录他的作品,编王守仁全集时,诗词题目里也得带上他的名字啊!
崔燮闭上眼,默默对着这首诗想象后世学者怎么研究王守仁诗里那个崔修撰是谁,神情甚是严肃。
奉命叫他回衙办公的小内侍隔窗见着,不禁也感伤道:“崔大人也是可怜人,祖父刚见背,就这么一个父亲可依靠,竟还因罪被拿问了。他一个没及官的少年人,哪儿还有心思去衙门公干呢。”
但再可怜也得把他叫回翰林...院,皇上等着他问话呢。那太监高声叫回了崔燮的魂,让他立刻换上公服准备进宫——都快中午了,皇爷是要问了话再用膳的,他们下头的人饿着些不要紧,可不能叫皇上饿着。
崔燮闻言,颇震惊了一会儿。
他以为自己能籍着父亲犯罪的借口在家歇两天,没想到自己的荣宠太深,竟到了一天不上班就被皇上叫进宫训示的地步!
他匆匆套上官服,骑上他的小白马跟那内侍飞驰进宫。就这么紧赶慢赶地,到了文华殿外,午前的日讲都快结束了,高公公急的小跑着出来接他,见面便小声数落他:“我的崔大人诶,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爹的罪又还没定,咱家跟谢镇抚跟你是什么关系,要给他脱罪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你何必急急地上请罪文疏,闹得大家都没法转寰呢?”
我怕的就是上罪证上得太晚,你们把话说了啊。
崔燮眼中含着万千思绪,低着头任由他教训,直到站在文华殿副殿阶下,才抬头看了高公公一眼,眉间含着深深愁绪说:“我问过随家父到云南的家人了,云南按察司所奏的贪赃等罪确有其事……我只求早早把赃银退了,再卖些家产抵折父亲在云南花用掉的,庶几可为家父减些罪状……”
这个傻孩子!
年纪轻轻就当官真是不行,光会读书了,怎么做官做事却是一窍不通啊!
高公公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劈开他那叫圣人言塞木了的脑子,把朝廷大臣们的捞钱之道都给他灌进去。
只是此时日讲已结束了,弘治天子清朗温和的“先生们吃茶饭”声音传出,等众翰林讲官出来,崔燮就该进去了。高公公来不及教他,只能最后提醒他一句:“天子仁厚,你抓住机会求情罢。”
崔燮朝他露出一点忧郁的笑容,深深垂下了头。
先生们从殿里下来,路过二人身边,都看这位垂首静立的后进同僚一眼,或微微摇头,或低声叹息,都同情他遇上那么个总能弄出捅破天般大动静的爹。
崔燮静立阶下,目送前辈们离去,才跟高公公进了侧殿,大礼参拜君王。
弘治天子命他起身,宽和地说:“崔卿不必多礼,朕今日叫你来此,是因内阁先生辈上书,说你为你父亲守制云南参议崔榷被拿入狱之事上疏请辞?”
崔燮连忙脱帽谢罪:“臣父获罪,臣为人子,又怎能安安稳稳为官?臣二十年受尽家父抚养之恩,不忍心看他这般年纪却在诏狱受苦,惟愿散尽家财,以身相代,赎得家父出狱宁家。”
他二话不说先定下崔参议有罪的调子,引得弘治帝也顺他话头说:“前几日云南按察使奏报,崔榷任云南清册道参议时,借清黄册之名贪赃枉法,搅扰地方百姓,勒索当地土官、夷人,收取贿银上千两……依律该判杂犯死罪……”
崔燮用力闭了闭眼,挤出几分哭腔说:“家父有负皇恩,罪在不赦,只请陛下怜臣父子情深,许臣赎父亲之罪……”
高公公也快哭了。在外头劝他怎么抵死不认罪的话他是一句没记住,一点没用上。这位司礼监掌权太监看不下去,急得只好自己说:“崔参议之事不是还没定案么?或许这些都是家人瞒着他做的,崔大人自己并不知情呢!”
崔燮当即跪倒,附和道:“高公公所言亦是臣心中所想,臣相信锦衣卫会还臣父一个公道。臣已将随父亲出任的家人、姬妾看住,他们从南方带来的东西封好,请皇上下旨叫锦衣卫的人来取证吧!”
锦衣卫还顾忌他是个天子近臣,国舅的老师,没直接到他们府上搜查,他自己倒把人证物证都集齐了,效率比锦衣卫还高。要不是高公公知道他跟主审案子的镇抚使谢瑛有私交,险些得以为他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爹送到外头流放了。
弘治天子倒爱他以忠君为要,这不因父子亲情...而阻碍朝廷办案的举动,命他站起来,许诺道:“此案尚未审结,还要等监察御史从云南取证人口供回来,与镇抚司的结果对照,才能最终定案。如今镇抚司叫谢瑛管得井井有条,不是从前那等吃人的凶煞地,崔榷在里面也受不着什么苦。爱卿只管安心在翰林院做事,来日案子审结了,朕自会给你几分颜面……”
崔燮简直想高呼不用看他的面子,但想了想监察御史从京到云南取证,取了证再回来的路程……嗯,崔参议起码还得在诏狱里待个小半年,光想想诏狱的环境,就觉得天子的处置相当合理。
他脸上微露笑容,如云破月初,任谁都看出那笑意和感激的真挚。
弘治天子看着他这一脸忠爱感激,觉得他们君臣也是难得的相投,吩咐高公公待会儿赐崔修撰几道菜,说着又转向崔燮说:“朕对崔卿素来寄予厚望,你只管在朝中报效,不可再生今日这样的愚昧心思。”
崔燮感激涕零地答应了,领了一道石花菜、一道烧银芽、一道酱烧笋干,回翰林院接着干活去了。
下班回到家,他便立刻写信到乡里,告诉祖母和两个弟弟天子有降恩之意,镇抚司里又有谢瑛关照,叫他们别为崔参议担心。给家里人吃过定心丸,他自己却忍不住日夜担忧老父的身体,时不时地要请谢瑛来家里为他讲崔父狱中的情况。
有谢镇抚往来照顾安抚,崔家的日子倒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下去,反而是首辅刘吉很是坐立不安了一阵。
崔燮他亲爹被抓入狱,还这么证据确凿,眼看着无法脱罪,这岂不要深深得罪他?这事虽不是他自己主动办的,按察使的折子可是经内阁递上去的,崔燮会不会妨到他?
刘首辅内心煎熬了半年,还偷偷观察着两位阁中同僚、打听着镇抚使谢瑛与云南按察使的消息。结果半年多过后,不仅他们在朝中的人平安无事,没有降职罢任的,去云南查案的御史荆茂也顺顺当当地带了口供和被崔榷索过财物的土官、百姓的陈情疏来。
镇抚使谢瑛与崔燮那么好的交情,拿着两边证据一合,竟毫无替他父亲脱罪的意思,就照着律例判了个杂犯死罪!
给崔燮的生父判了这么重的罪,他竟还好好地做着镇抚使,没突然得什么风病,或是叫人查出犯罪去职!
刘首辅也不知哪一条更让人震惊些,等着天子裁断时,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崔燮那气运是只护自己,护不住别人的?
或许就是这样!
要不然怎么他家祖先特特命他不许成亲,说成了亲就要占断一家气运呢?他的气运或许就与他这父亲相冲,越是打压崔榷的官运,崔燮自己的福运只能更好呢?
刘吉越想越心动,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崔翰林,老夫这是助你仕途顺遂,你可千万要知恩感恩,保着老夫多当几年首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