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第 270 章

日讲的安排比经筵简陋得多,就在文华殿后穿堂设御座、一副讲案,数位讲读官、侍班官侍奉讲筵而已。

崔燮当年入直讲就是承了先皇余泽,认真论起来可算是半个传奉官,不过他是状元出身、编修职位,在文官中属于最根红苗正的一类,没人会指摘他这点。如今在乡下养望五年,再回来更是资历人望俱备,弘治天子将他拔回日讲班子,也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他入直太急,来不及备讲章,几位讲官们商议下来,就由他领天子读书十遍、背书十遍,其他人按进度进讲。

如此安排,大家都省事。

崔燮深知天子召他不是想听孟子,而是想听孟德尔的杂交理论,所以他入直前就只看了一遍张元祯等人的讲章,倒把自己的小论文翻出来,重记了一遍关键数据。

直讲结束后,弘治就请先生们到文华门外领茶饭,独留下崔燮问对。

崔燮五年未还朝,相貌变化倒不大,天子却因饮食锻炼得当之故,显得气色红润,比当初殿内荏弱的少年更有气势威仪了。他赐了崔燮座,命人送上茶果,而后略带急切地问道:“崔先生是如何知道这莳弄大豆,增益产出的法子的?”

这个……当然是因为他还没把生物忘光,至少能记着点遗传基因哪、杂交啊、孟德尔豌豆实验啊之类的东西。不过最终决定种大豆而非豌豆,是因为大豆的用处比较多,能磨豆浆、点豆腐,又能榨油,榨油剩下的豆饼还可以添作牲口的饲料。

当然,这大实话是不能说的,得往当世主流的理学上靠。陆九渊讲“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他也可以借来用一用嘛。

崔燮拱了拱手,十分谦虚地说:“臣能知此,乃从《大学》中读来。”

“哦?大学中何曾有此法?”杂交二字说出来不雅,天子便含糊过去,回忆着大学两千言——就连集注都加上,也没有具体到农事的地方啊?

司苑局太监王公公也在旁侍立,瞪大眼睛盯着崔燮。

崔燮毫不迟疑地就把王圣人提了出来:“臣回乡丁艰前,曾见当时还未中试的编修王守仁在翰林院后衙读书。其读到‘格物致知’一段时,不似臣当年那样,囫囵记下圣人所注之意就满足了,而是亲试格致之道,在衙后格竹七日,以致重病。”

天子好奇地问道:“那王编修可格出什么了?”

崔燮利落地答道:“圣人言格物,须要格得彻,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物有大小、事有难易,即便是一竿竹子,亦有根茎花叶之别,未必格几日就能格得彻。但臣归乡后正是学了他用心格物的工夫,从小处入手,才得把大豆中所藏的道理格明白。”

弘治天子随口夸了一句“王编修亦是有心人”,又紧着问崔燮:“朕看了你的奏书与栽豆手札,有些事还不大明白,你来再给朕讲讲。”

司苑局王太监亲手捧上了李学士替他改的奏疏,弘治天子就问了几个关于大豆性状和不稳定性的问题。

崔燮还讲不了基因科学,但他能讲规律。

他自己画过所种豆类的图谱,此时皇上面前再画一遍,讲了杂交一代种子与二代种子的区别,对二代子实性状变化做了统计。虽然没讲到更深的层面,但这已经是天子见过最严谨详细的农学文章了。

崔燮撂下笔后,却还有点意犹未尽地说:“臣所知太少,只能记下所见之物,略加应用。若要格出更深层的天理,还需待后人一辈辈研究。”

弘治天子已经很欣慰了,夸赞道:“这花儿画得犹如真花在眼前,可见先生当日是何等用心于此。想不到崔爱卿还擅画花鸟,这等精细逼真之作,朕在宫中也……”

他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才说:“朕也只见过先皇收藏的两幅神仙宴饮图...,能有这样立于纸外之感。可惜那位画师不曾入宫,也不知其真正身份为何。”

不好意思,那两幅画也是我画的。

崔燮微微低头,谦虚地说:“陛下过讲了,臣不过是常见此物,画得细致些罢了。若说画得真,多半是因臣家里薄有些产业,能用得起水晶镜片,比别人看得清楚。也是因为真正看清了其传粉之法,才能想到用此授粉法选育良种。”

要是有显微镜就更好了。

不知道这时代发明出来没有。

可能就是两个透镜搁一个管儿里,用时慢慢调整高度……就是做不出显微镜,至少能做出个望远镜来,回头找人做一个试试。

他回忆着显微镜的外形,觉得有点复杂,里面用到的玻璃又太多,光用水晶试制,估计制成了,他们家也得破产了。

弘治天子笑道:“先生忒谦了,世上有多少用得起水晶镜的人,难道那些人不知道格物穷理之道?终归都未能致道,只有先生真正得了。”

司育局王太监忙问:“暖房中正有在开花的豆株,皇爷可要剪几枝来,用目镜看看是否与崔大人所画相符?”

天子点点头:“你们先去准备,朕与崔先生用膳。”

离京五年,崔燮终于又尝到了御膳——低油低盐低脂版的。

味道远不如当年吃经筵讲筵的时候。

不过这健康饮食的主意还是他出的,天子都能坚持,他这个始作俑者更不能挑剔,仍是认认真真吃完了一顿饭。弘治天子吃得并不多,倒不是饭量少,而是心里有事,不愿在吃饭上浪费时间。

等大豆花拿来,王太监亲自拿着镊子剥开花瓣,请天子观察花蕊,花药,甚至剖开雌蕊看子房内部的胚珠。

天子政务繁忙,从前只是看看宫人送来的记录,看看结得格外饱满的豆子,这回才是第一次用心观察大豆的花是什么样的。平素看着小小不起眼的花儿,用放大镜细看后,就有种奇妙的变化,好像这花也变得神奥了许多似的。

他不禁低声道:“格物、格物……朕连这么寻常的东西都没看清过,如何能称得上‘格得’了?”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若连第一步都没做到,后面的如何能算真的做到了?

天子在冲击之下,念头越走越偏,忍不住出言问道:“如何才能叫咱们大明官员都能真正格彻了这些物,明天理、致良知,为朕治得一个太平天下呢?”

崔燮原以为天子看完大豆授粉原理,得问他杂交小麦、水稻怎么弄,正愁着不会呢。没想到皇上跟他们普通人的思维高度就是不一样,一下子就从农业技术转向了治国平天下。

他思索了一下,忍不住夹带私货:“以臣愚见,若欲穷究物理,可有两条路:一是将一物剖析至极细微处,明其本质。譬如这花,咱们将其分为萼、蕊、瓣等,细观每一处的用处,便知此花授粉结子的道理,而以此又可以以此花推知别的花也是一样地传粉结实。”

王太监笑道:“奴婢正试着……”

弘治喝斥一声“怎可在先生面前抢话”,又温和地对崔燮说:“崔先生只管说。”

崔燮也不客气,抓紧时间灌私货:“另一种则是增广见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咱们大明顶尖儿的人才都在朝廷中,已殚精竭虑,为陛下用尽了一身之能;而大宋之外尚有许多国家,那些国家中也有有才之士,有书籍文章流传。不论其学说是否简陋,必定是发我华夏未有之议。若使我国才俊之士学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必能更充所知所不足。”

弘治天子瞠目结舌:“岂有求诸化外蛮夷的……”

天子不是很坚定,崔燮倒硬气起来,直言谏道:“既是...天理,便是这天下不易的道理,人禀天地之道而生,法天地而学得的,都一样是天理。”

“陛下常见属国来朝觐的使者,可知其一样能通我大明文字,读我汉帮典籍,亦非茹毛饮血,不通教化之辈。除这些小国,海外极远处更有许多国家,国中亦有肯格物穷理的才子。倘能搜得其书籍,延致彼国才士,施夷长技以制夷……”

错了错了,这句话明朝还没有呢。

他摇了摇头,正要换个说法,却见弘治天子已低头思索起来了。

弘治与成化一样,都是脾气好、宽容肯纳谏的君主,唯一区别就是宪宗纳了之后不听不用,弘治更容易被朝臣劝服。

他有些为难地说:“海禁不可轻开。而且昔年三宝太监的宝船队出海,甚是劳民伤财。内阁且不说,刘副宪与兵部马尚书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刘大夏在历史上还有郑和资料的传闻呢。不过在他在朝里倒没听人议论这事,只是说起出海,连李大佬都有顾虑。这也是当初下西洋的船队太烧钱,几乎掏空了国库,把朝中诸公给吓着了。

不过他还年轻,熬得过那些老臣,总有实现抱负的一天。

崔燮便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温声道:“是臣无状,见陛下宽容,不知不觉便说多了。不过孟子曾说舜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尚不必有常处,何况是能读书知理的才俊呢?若陛下肯召才、求书、命人寻觅海外良种,厚给赏赐,则宝船不必出海,而四方才士必踊跃来奔矣。”

才士来不来他不知道,但若能有皇上下诏求书、求良种,那些海商海寇们说不定就能联络上欧洲海盗,弄点儿数理化书,再把美洲、非洲出产的土豆、玉米什么的运过来。

大明见有的山药、芋艿产量也极高,但是不如红薯和土豆耐旱耐寒,秫、梁等粗粮也不如玉米高产好吃。

至于科学研究方面的书嘛……满国子监都是学生,平常也该算术课,多加个外国来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应该也学得过来。

反正国子监是五年制呢。

天子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也没有研究遗传基因的心思了,便叫人先引崔燮回去,此事等回头再议。

崔燮谢恩退下,还没举步,天子又命人取了绸缎,官袍、银锭、大明宝钞赐给他,奖赏他之前献上的农耕技术。

几个小太监替他捧着东西,司苑监王太监在前头引路,崔燮穿着青绿色鹭鸶彩绣补服缓步走在后头,容貌俊美、神色从容,行走时腰背笔直、步伐匀整,举手投足都有种特别的和谐韵致。

他从殿前走过时,文华殿东配殿窗后正站着一名戴瓜拉帽、穿大红织金衮龙袍的小小童子,凝神看着这队人从自己面前走过,低声问身边的太监:“那是什么人?怎么那么……那么好看?”

宫里出出入入的先生们他都见过了,最好看的是他的侍书官费先生,别的都是留着大胡子的官儿,这个居然比费先生还神气。

至于那两位背叛他们的甥舅之情,成天给他出卷子的国舅,他不想提。

身旁服侍的内侍有认出来的,便恭恭敬敬地答道:“那是成化二十三年会试、殿试两魁天下的翰林侍讲崔燮。”

两魁天下……那就是状元啊!

长得这么好看,还是状元!

这样的人怎么没当他的先生,叫那么严肃的王鏊先生当了右春坊右谕德呢!

小太子正觉着遗憾,众人身后忽然响起来道淡淡的,却含着令人信赖的力量的声音:“那位崔侍讲是刚从家乡守孝归来的。他离京之前就是两位国舅的老师,国舅平日出的那种卷子,就是崔侍讲第一个弄出来的。”

……

什么!他竟是这种人?

小太子满心的向往都化成了仇...恨,隔着窗户死死盯着那人,如有实质的目光刺得崔燮不禁回头。他眯起眼滤过中午直射的阳光,朝那处望去,却只见侧殿窗棂后立着一条普普通通的身影。

看不清容貌,却能感到对方腰背微缩,应当是个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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