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惟国之大事,莫急于兵,兵之大要,莫先于马……”
杨一清到边关考察不久,便令急递铺送奏章入京,报了为宁夏、甘肃、陕西三地提供军马的陕西苑马寺的几大弊政。马政不兴,军马不足,许多战马甚至骨高毛脱、行行欲倒,汉军如何与一人双骑甚至三骑的鞑靼精兵接战?
他一面从宁夏开始修城堡、马厩、营房,一面就要追责陕西马政方面的官员,重理当地马政。
苑马寺监察弛废太久,牧场半数沦为了藩王、守将的私地,还有许多地方名为草场,实际上都已经是荒地了。杨一清雷厉风行地从当地藩守肃王手中夺回被私扣的马场;纳流民、流配军犯到边关牧场种草养马;在荒地上试种番薯、青稞麦,供给边军粮食……
除此之外,他还要恢复与西番茶马交易的金牌制度,禁绝走私,将弛废六十年的茶马交易权重新收归到朝廷手中。
他在上头大刀阔府的动马政,王守仁就替他巡守边关,与当地指挥使、镇守太监一道训练军士,顺便把人拉出关修墩堡。
马场离府城有二三十里远,常有鞑靼散兵伺机掳掠,飞马来而又去,边军追之不及,一年零碎损失的马匹、草料也不少。王御史就带人在马场外修了边堡,墙角砌上高高的瞭望台,然后拿出京里带来的望远镜,每天派人监视草城外潜伏的蒙军。
在这没有迷彩服的时代,再强的潜伏技术也比不上一架八倍望远镜。
曾经纵横草原,将陕西马场当作自家后花园的鞑靼兵很快惊恐地发现,陕西明军忽然出了个算无遗策的诸葛亮——
不管他们何时出击,不管他们事先埋伏了多久,当他们冲到明军马场外时,等待他们的永远是布得整整齐齐的拒马,和全副武装的披甲骑兵。
若是临时起意,直冲马场还好些;越是事先计划周详,在马场外潜伏多日以伺敌疏忽的行动,越会遇到更多的陷阱。这片曾教他们纵横无敌的草场里布满了低矮的绊马索、石蒺藜,还有明军藏身草丛中,在他们的战马栽倒时及时补上一排枪弹。
给他们传递消息的牧民、商人中必定有明军的探子!
纵横关外的鞑靼郭勒京旗旗主火筛胸中震怒,在大片骑兵又一次倒在明军新筑的城墙下之后不久,瞪视了城墙一眼,冷冷地挥师后撤。过不多久,就有一小队骑兵在马场外丢下了一堆有通明之嫌的人头,转身扬长而去。
王守仁与正在新墙外巡视的武安侯郑瑛等人看得睚眦尽裂、热血上涌,当即领军深入草原十数里,将那队虏寇歼灭。
边军胜报一道接着一道递上,王守仁手挥长刀,身先士卒领军厮杀的身影跃然纸上。
王状元也第一批接到消息的人,看完之后还效法谢安,撂下边报,起身徐徐道:“小儿辈大破贼。”
不过他穿的是官靴,不是高底木屐,出门时没能磕下个屐齿来。
众人感慨他的气度之余,又起他拿着木杵追打王守仁那天的风采,啧啧叹道:“不有此父,宁有此子?若王学士年轻二十岁,怕不也能如王伯安一般上阵杀敌。”
那……能挡住王学士全力一击的养生导引高手崔岳孤呢?
他们翰林院真是藏龙卧虎,要是早放出去几个打仗去,说不定也能一蹶小王子了!
不光众位学士想到崔燮,王圣人在边关也想着崔燮,想着他送给自己的望远镜——这东西真是神器,只要修个高高的瞭望台,数里十数里外的鞑贼动向直如掌上观纹,清晰可辨。
他自己上书朝廷时,就多写了几句崔燮借他望远镜之惠,并请工部多做些送到边关,使每处边城堡寨都能配备上。
刘阁老看见这封奏报时,忽然想起崔燮最早建议朝廷向海商购买烧造透明玻璃法,以玻璃代替水晶石制...造透镜的事,不禁对李东阳说:“你家和衷总比别人细心,小处又留心省钱。先前把灰泥改成水泥也是,要弄玻璃方子也是——工部要能烧出透明玻璃,不知得省多少银子了。”
好在虽然没有烧玻璃法,兵部这些年来倒也零零碎碎储了些透镜,九边守将、御使、太监们还是够一人分到一把望远镜的。小的边堡台墩守军虽然没有望远镜,但年年往边关运水泥,足够他们把城墙修厚实了,挡得住关外骑兵冲阵。
李东阳琢磨了一阵,迟疑地开了口:“你说我这弟子是不是真有什么遇合?不然他怎么就能想出把灰泥改成水泥,用水晶眼镜片儿做成望远镜、显微镜的法子?”还有他从编锦衣卫连环画开始,就把海外之敌当成心腹大患的奇异态度……
张国丈常说崔燮在他家祖坟旁那小山包儿上遇过仙,这虽然是无稽之谈,不过崔燮还真仿佛有几分宿慧,跟寻常人都不一样。
刘首辅没那么多心思,洒然笑道:“你那弟子是个状元,自然比咱们这些二甲进士不一样。说不定将来不光实庵那状元儿子能做圣贤,你这状元弟子也能做个圣贤呢。你不是又叫他编连环画儿了?索性叫他在书里把王伯安这一段加上,叫百姓们也见识见识大明军威。”
李东阳终究是个传统文人,不好意思公然夸某某弟子天生夙慧、才华横溢、必定要成圣贤。他便将这念头搁下,去找崔燮,叫他在新书里加一场王守仁追击火筛部,大胜而归的戏。
李老师知道他们这一代作者们多多少少都有托名寄心的爱好,先叮嘱弟子:“就直接叫王翰林好了,别寄名王维、王昌龄,他父亲自己托名王维呢,不可乱了辈份。”
崔燮也心知肚明,问道:“那暗示一下他们家父子双状元行不行?”
行吧。都把锦衣卫搬到大唐去了,还有什么不敢写的?只是望远镜得模糊处理一下,这毕竟是军国利器,不合传至民间。
崔燮太会处理这个问题了。要没人管着,他都敢叫王圣人额上长出天眼来,不过锦衣卫现实了这么多年,蓦地引进个魔幻画风怕吓着读者。还是让王御史养几只通人性,会识别敌军的……的草虫吧。
大军头上盘飞着几只鹰、鸽子……什么鸟也不行啊,一飞过去不都得让人打下来么?就是飞得高,打不下来,有经验的军士也能识破是人养来放哨的。只有虫子又隐蔽又安全,是居家打仗必备的采集信息装备。
他又把几位作者找过来,叫他们加急改改稿子。
《塞上风云》已经在李兆先监修之下顺顺当当写出来了数千字,第一卷连人设和精细的线稿都画出来了,只待加个彩绘封面就能付梓。但崔主编要求改稿,加的又是翰林之光、军功传遍天下的王守仁,几位作者们也都无怨无尤地加急修改——
在锦衣卫入朝受表彰之后,先写了一段大唐边镇王御史击伤小王子手下大将的故事,给蛮族抢掠诸国进贡大唐的宝物一事埋了个浅浅的伏笔。
剩下的字数凑巴凑巴,正好够出第二本。相较起来,推到第二本的内容倒比第一本剩的还多,崔燮索性就两本一起画,一起叫人印了出来。
只可惜王守仁出场的时候不对,第一部封面早定下了是谢瑛,第二部又没有他出场了,不能给他个单独的彩图,只能等后面官军出场后再画了。
崔燮在墨池边舔了舔笔,在谢瑛的绯衣上弹落几抹几近墨色的干涸血迹,而后就着这带血的墨迹在画旁题下了端端正正的台阁体书名。
锦衣卫之塞上风云第二卷。
两本都是谢瑛占了封面,第二部只比第一部多了尊国宝玉像,谢瑛自己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倚在桌边说道:“这样重复的不大好,第一部其实该画王御史、杨副宪他们这些真正在边关迎敌的人。”
崔燮唔了一声...:“回头是该画一幅边关的宣传图,叫百姓们都知道是那些边军舍生忘死地杀敌,咱们关里才有太平日子过。”
可惜他有点记不清杨一清大佬长什么样儿了。
谢瑛倒还记着些:“长得不大漂亮,没什么胡须,有传言说他是天阉,他自己仿佛说是居士转世,所以不生髭须。我记着你回乡那趟,我给你收拾书房,看过你画的朝中要员小照,有他的没有?”
好像没有,那时画的都是他们作者。
崔燮也不大记得了,那些画后来谢瑛就自己收起来,没再送回崔家。俩人说起这事,倒越说越在意,索性半夜回谢瑛卧室去找了一趟。
这间卧室已不是原来那间,布置却还和原来的相仿佛,卧室里侧挂着崔燮早年给他画的观音像。那幅肖像叫他藏了起来,跟崔燮自己的小照搁在一块儿,给别人的画则都锁在了一座漆皮柜子里。
二人点上灯找画,翻箱倒柜的,画卷的木轴有时错手碰到什么地方。声音虽不大,却禁不住谢家用的多是会武艺的人,耳力好,渐渐就有人听见动静,过来察看。
屋内烛光朦胧,人影晃动,家人不敢进屋打搅,只在阶下问了一声:“大人还没睡么?可是有什么事?要人进去帮助么?”
崔大人做贼心虚,当场蹲下去了,找了个桌子就往里钻。谢瑛眼疾手快地挡住桌边,怕他钻得太急了,磕了头,身子半弯不弯地站在桌前,朝窗外说:“我找些文书,没什么事,你们自管回去睡吧。”
崔燮蜷身缩在书桌下,额头抵着他的手,一条腿还没缩进去,正好压在他垂下来的衣摆上。门外传来家人的询问声、脚步声,仿佛随时要有人闯进房间,把他这位储相从谢瑛脚下拽出来曝光。
这么狼狈的时刻,他却有种莫名安心的感觉,拉住谢瑛的手,轻轻在掌心吻了一下,又一下。
轻如羽毛的触动渐渐加深,濡湿感从掌心散开,谢瑛的声音险些都维持不住锦衣卫同知应有的沉厉。幸亏家人都回去了,他这才松了口气,低眸看了崔燮一眼,想摆出个嗔怒的神情,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崔燮也笑了起来,只不敢出声,谢瑛半跪下来,半抱着他拖出桌底,低低的笑声隔着窗子传到院儿里。还没走远的几个家丁低声议论着:“大人看见什么了,大半夜地笑成这样?”
“咱们府里又没什么笑话书,约么是新的边报吧?这些日子连传喜讯,别说大人高兴,咱们哥儿几个听了不也高兴?”
院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谢瑛的笑声也收敛在了一个深长的吻里。翰林院前辈的画像还在箱子里没翻出来,杨一清的更不知画了没画,却已没人顾得上再翻找。
他们最终也没找到杨一清的画像,只得改画了个他背对军队,正在检阅的形象,旁边又加了几个穿甲的将军,以示文武官戮力齐心保卫边疆。王守仁的面容崔燮却记得清楚,给他画成了个白衣秀士,斯斯文文地骑在马上,不失状元御史的风度。
这两人背后又是一片衣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军士,军旗高高飘扬,远处一条长城蜿蜒至画面尽头。
两本新漫画一并发售,买书就送这么张两本书封大小的彩印边军宣传图。除这图外,第一本又附赠前辈作者对新人的期许,第二本附赠读者们的意见调查表,每份留言都带着读者们的名字,算是回馈他们上次在游园会上的支持。
九月间第一批完纳的夏粮被输送到边关,同时传到边城的,还有锦衣卫的新书,和一幅显耀大明边军威势与某位文武双全的白袍小将王御史的图画。
杨副宪看着画中那道文官背影,不由得玩笑了几句:“这画师忒挑剔,嫌我没生出王伯安这副好样貌,竟不画我的脸了。”
镇守太监与武安侯郑瑛,几位都指挥与同知、佥事也自嘲道:...“好歹副宪穿的是三品文官服色,背后就能认出来,我们剩下这些人一水儿的银盔银甲,也分不出谁是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