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白天,邢朗都坐在办公室写检查,写的他头晕脑胀,双眼发黑,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备战高考的前夜。连着将近十个小时没吃饭没喝水,抽了两盒烟,一呼一吸间口鼻冒白气。
一份检查而已,他不是没写过,但每次写检查都很想砸电脑走人,或者索性辞职不干。他的文字功底尤其差,高中学的理科,高考成绩完全是被语文拖了后腿,才不得已报了警校。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都能吭哧吭哧的憋一天,有时文思实在枯竭,卡在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上半天不动笔,就朝脸上甩一巴掌,才能甩出几个字凑字数。
这些年来他因大事小事,那样的事这样的事写过不少检查,每次写检查都像坐了一回牢,写完后一定会留档保存,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像这次的检查就可以参考上次他审讯一个流氓团伙所作的检查,但是不能黏贴复制,因为他这次属于‘二进宫’,情况比上次严重的多,需要更加诚恳,更加彻底,更加低姿态的认真分析自己的错误。
办公桌上摆着一本‘申论’,他不时就停止敲字,翻开申论扫两眼,从里面大篇长段的‘思想教育’中摘取出能用的句子。力做道无痕迹抄袭。
最后一个句号打完,邢朗的双手和脊椎都像打了钢钉般僵硬酸疼。
他往桌沿踹了一脚,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一段儿,用力伸了个懒腰,按下打印键。
拿出新鲜出炉的检讨书,邢朗往墙上的钟表看了一眼,现在是晚上六点三十五,窗外天色已经擦黑了。
他用内线挂了个电话,很快,沈青岚推门进来了。
沈青岚一进门就被室内烟熏火燎的烟雾又赶了出去,站在门口挥着眼前的烟雾,勉强能看到重重白烟后的人影,皱着眉道:“你点房子了?”
邢朗推开两扇窗户,把两份检查装订好,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末了对沈青岚招了招手。
沈青岚捂着鼻子走过去:“你如果自己交给刘局,估计他还能早点复你的职。”
邢朗两只眼睛红通通的,不知是因为长时间盯电脑盯红的,还是被烟雾熏红的,一开口,声音又沉又哑:“我着什么急,他最好多停我几天,权当放假了。”
或许是发现自己的声音疲惫的厉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然后把两份文件递给沈青岚,道:“上面这份给刘局,下面这份给市局姜政委。”
他拍拍沈青岚的肩膀,抬脚走向门口,没走两步,沈青岚在后面叫住他:“刚才王副队在找你,你最好下去找他一趟。”
就这么一会儿,邢朗又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揣起打火机道:“他懂不懂什么叫停职?停职就是暂时停止办理职内一切事物,有事儿让他找大陆。我已经停职了。”
说着摆摆手,又要走。
沈青岚看着他的背影,慢悠悠道:“关于魏老师。”
邢朗身形一顿,回头看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捏着香烟快步下楼了。
陆明宇和档案室的小李都在副队长办公室,邢朗走在楼道里就听到副队长办公室里传出的拍桌子的响动。
草草应了几个跟他打招呼的刑警,邢朗径直走过去推开办公室房门,里面的三个人齐刷刷的转头向他看过去。
陆明宇见他露面,微不可察的低下头松了口气。
“怎么了?”
邢朗的目光在陆明宇和小李脸上依次扫过,用脚勾上房门,问道。
王前程抱着胳膊,一副铁面无私审贼的做派,瞪了一眼小李:“还不给邢队长说说。”
小李就说:“邢队,前两天魏老师到物证室借阅数据,他说您知情,我当时给您打电话核实,但是您的电话打不通。我正打算请示王副队的时候,宇哥就,就……”
他瞄了一眼陆明宇,欲言又止。
陆明宇很冷静的把话接过去:“我借走了,没有走流程。”
邢朗迅速的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刻意忽略了魏恒的名字,对王前程笑道:“手续后来补不就完了吗?大陆也是老人了,平常需要查什么数据都是后来补,你这就有点上纲上线了,老王。”
王前程板着脸:“他要是自己看,我没二话,但你问问他,他是自己看吗他是给编外人员看!”
王前程不肯借坡下驴,非要把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升到另一个层面。邢朗很糟心的看着陆明宇问:“怎么回事?”
陆明宇见他也拦不住王前程,直言道:“魏老师想看913号灭门案物证,我就帮他借出来了。”
魏恒想看物证,在邢朗看来,这完全可以理解,连个屁事儿都算不上。但是王前程不这么认为,因为魏恒是编外,编外人员不能借阅内部数据。
王前程又说:“上个礼拜厅里才开会完善了档案物证保管制度,但凡要查数据,一定要拿着手续让队里签字。阜阳市警局档案室被盗难道不是一个例子吗?你们怎么能对一个外人这么放心!”
这话无疑连带着邢朗一起训了,但是他说的没错,厅里最新开会完善了数据保管制度,陆明宇这么做,虽然可以理解,却不符合规定。王前程也是认真负责,严谨办事。
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纸箱,想必就是魏恒才借阅过的物证。
邢朗走过去,把香烟塞到嘴里咬着,一件件的检查里面的物证,和编号单相核对,忽然啧了一声,眼皮也不抬的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向王副队承认错误。”
闻声,陆明宇背着手,微低着头,态度诚恳的做了一番口头检讨。
等他说完,邢朗也检查完了物证,依次把物证放回箱里,对王前程道:“老王,东西没少,这次就算了,让他们长个记性。”
看在他的面子上,王前程才挥手作罢,在邢朗临走时刻意道:“这个魏恒,眼里除了你,再没别人了。”
邢朗装作没听到,反手关上他办公室房门。
站在走廊里,邢朗默不作声的把烟头揉烂在手里,问:“魏恒在查913灭门案?”
“我不太清楚,当时我问过他,是不是在研究灭门案,他也没说什么。”
邢朗沿着楼梯往楼下走,走了两步反手冲陆明宇打个响指,示意他跟上来。
十一月中旬,芜津已经很冷了,到了夜晚,阵阵冷风像一把把软刀子似的往领口里钻,冷的人立即拉紧了衣领。
陆明宇跟着邢朗上了他的吉普,坐在车上,邢朗给他点了一根烟,然后说:“没关系,不用防着魏恒,这人没有坏心眼。”
陆明宇拿着烟,没有抽,只偶尔的掸一掸烟灰:“我知道王副队可能会过问这件事,想找魏老师对对词儿,但是魏老师这两天没有来警局,我没见着他。”
他这无心的一句话,听在邢朗耳朵里却很有意思。
没错,魏恒这两天没有来警局,绕过他直接找到刘局,和刘局告假,说这两天有一些家事需要处理。他这个借口骗骗别人还行,邢朗很清楚这话完全是扯淡。
魏恒家里就他一个人,他有个屁的家事需要处理,他不仅没有家人,连走的比较近的朋友都没有。魏恒的生活圈子只有他自己和一具具尸体。
魏恒不仅没有来上班,或许这两天连家都没有回,邢朗给他打过多次电话,敲过隔壁多次房门,魏恒不接电话不开房门。凭空消失了似的,音讯全无,任谁都联系不到他。
邢朗起初担心他会不告而辞离开警局,乃至离开芜津,但是当他从楼下看到魏恒家里站在阳台玻璃后的鹦鹉时打消了这一顾虑。魏恒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他颇为看重他那只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鹦鹉,一天三次换食换水没耽误过,偶尔还带它下楼转转,活的像一个退休老人。
魏恒不接他电话,不上班,或许还不回家,已经整整三天了,这让邢朗十分的焦心。
他把车窗放下来,烟头伸到窗外掸了掸烟灰,口是心非道:“先不管他,我给你的那份名单,你查的怎么样了?”
陆明宇在手机里翻找出一份记录,道:“高木、董力、祝九江、窦兴友、徐红山。这五个人,董力已经死亡,徐红山还在监控当中,其他三个人同名同姓的有很多,排查范围缩小到银江也至少几百人。我和小赵按照年龄和性别筛选过,嫌疑人名单目前缩到了十几人,有三个人在前两年迁出银江。其中有前科劣迹,最接近名单中目标的是住在天街48号的祝九江。我带人去找过他,目前已经监控起来了。”
“高木和窦兴友呢?”
邢朗又问。
陆明宇发愁的揉了揉额头:“范围太大了,而且有好几个目标人物已经迁出银江,和董力,徐红山社会关系也没有交叉。”说着叹了口气,道:“头儿,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邢朗捏捏他肩膀:“慢慢查,我不催你。幸好董力家里没人了,也没什么朋友,死就死了也没人来闹事。上面不给我压力我就不给你压力。”说完看了一眼手表:“下班吧。”
陆明宇走后,他把车窗升起来,坐在车里半晌没动静,纠结该不该再给魏恒去个电话。许久不曾行事之前这么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邢朗心想他当初和海棠搞暧昧期没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整时整晌的胡思乱想,一旦闲下来就忍不住想和那人取得联系,哪怕是听魏恒不耐烦的骂他一声‘滚’,都比魏恒躲着他,不理他,一消失就是两三天,任他自己和自己追逐角力玩竞智游戏要强。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在感情方面不甚发达的脑细胞都在这几天用来琢磨魏恒了。从来没有如此看重一个人,就连当初和海棠提出分手,他都在短暂的犹豫和思考后果断的做出抉择,毫不拖泥带水。
事不到如今他还不自知,他是何等的想要得到这个人。
看一看表,离陆明宇下车过去了半个小时,他又在犹豫打不打这通电话间耗去了大把时光。邢朗扔下手机,捂着脸疲惫的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都快得病了。
手机忽然响了,他精神一振,眼睛里的倦意一扫而空,条件反射似的抓起手机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接通了电话。
“魏……”
“喂什么喂啊,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是他妹妹,邢佳瑞。
邢朗先提了一口气,才没精打采道:“马上,我这边完事儿就回去。”
他妹说:“那你快点,现在都快七点了。”女孩子的声音被拉远,不知和谁说了句什么,然后又道:“大姐让你把她在真心溏定的蛋糕拿回来。”说完了补了句:“你快点啊,人都齐了,就缺你。”
邢朗应了一声,挂掉电话开车上路,开往与回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天已经黑了,今夜难得见月亮,半轮残月在薄纱似的黑云后时隐时现,冷水般的清辉洒满了整座芜津市。
已经快入冬了。
这段时间实在忙的晕头转向,即使停职也只是名义上的停职,该他收的烂尾没人帮他,直到陈雨被判刑,佟野被安葬,局势稍安后,他才有时间忙一些‘框架’外的闲事。
他答应了曲兰兰帮她取一件东西,今天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曲兰兰的男朋友陶小飞上班的地方是一家被挤在犄角旮旯里的网吧,虽然地理位置偏僻,但是占地面积不小。
邢朗把车停在路边,仰头往上一看,看到一块挂着脏兮兮的彩灯的招牌,立刻认出了这个地方他去年来过。
前两年芜津市扫黄打黑,他们刑警队和扫黄办联手扫黄的时候曾扫到这间网吧,在包厢里带走了几个光身子的和磕嗨了药的。他以为这破地方早被封了,没想到竟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开张了。
由于来过一次,所以他熟门熟路的在没有开灯,地上布满垃圾,尿骚味浓重的楼道里沿着台阶往上爬,一直到了四楼网吧入口。
网吧很大,光线很暗,推开门走进去立刻就被不新鲜空气中的烟味和人体的汗味所包围。室外秋风似刀,这里面竟然还很暖和。
吧台后的营业员正在打瞌睡,见来了客人就懒懒道:“充卡吗?”
由于光线昏暗,邢朗没看清吧台后面的人是男是女,开门见山道:“我找陶小飞。”
营业员掀开眼皮很不耐烦的瞅着他:“你找谁?”
“陶小飞,他不是在这儿上班吗?”
营业员的眼珠子在天花板五彩的射灯下像两颗玻璃球似的迅速转了一圈,眼神瞬间慎重了许多,拿起吧台上的座机话筒,边拨号边说:“没有这个人,你去别的地方找。”
邢朗看了一眼他正在拨号的话机,忽然伸手挡住数字盘:“没找错,你们这儿的老板不是姓高吗?你把他叫出来问问,或许就有这个人了。”说着松开话机数字键盘,冲他一笑:“打吧。”
邢朗的气场太强,营业员不敢当着他的面搞什么小动作,杵在吧台后面跟他僵持着。
“不敢打?那就好好的待着。”
邢朗拔掉话机电话线,扯掉网头,抬脚踏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营业员忙道:“二楼不能去!”
邢朗用力指了他一下,冷声道:“待着。”
一楼是散坐,二楼才是包间,并且二楼只对特定的人群开放。邢朗刚从楼梯口拐出来就见一扇卷闸门外坐着一个高壮的男人,正在看杂志。
那男人看见一个陌生人从楼下上来,立刻放下杂志站起身盯着邢朗:“你干什么的?”
邢朗很自在很随意的在那男人肩上拍了一下,说:“别紧张,跟你们高老板约好了,说着指了指半开的卷闸门:“他在里面?”
男人也被他的面相和气势唬住了,将信将疑的打量他片刻,然后朝门口抬了抬下巴:“进去吧。”
邢朗很友好的冲他一笑,双手揣在裤子口袋,信步走了进去。
二楼比一楼的光线还要暗,异味更加浓烈,简直和没开灯差不多,他走在过道里,视线扫过每一个包间入口,其中不乏赤身裸体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凌乱的摆在电脑桌上的针管和药粉。
每个人都意识不清的瘫在包间暗红色的沙发上,睁着一双双麻木呆滞的眼睛看着犹如在检查队列似的从他们面前走过的邢朗。
过道中间有个什么东西拦住了去路,邢朗蹲下来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仅着内衣的女人,女人躺在地上,睡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邢朗探了探她人中,确认她还有呼吸,但是已经很微弱了。
他抬脚从女人身上跨过去,径直走到大厅尽头,在墙面上摸了一会儿,不多时,耀眼惨白的灯光瞬间驱散了扎根在黑暗中的腐朽和颓废的气息。
灯一亮,这群见不得光的生物陆陆续续的从包间探出头,有人孤疑的看着邢朗,有人嘴里咕哝着脏话。
邢朗抬脚踢开横在身前的一把椅子,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扬声问道:“陶小飞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都形如僵尸般,用麻木且冷漠的眼睛看着他。
邢朗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应他,很无奈似的从腰带上取出手铐,拍着手心道:“我现在只找陶小飞一个人,他要是不站出来,你们全都跟我回去做尿检。”
他手中的铐子在白色灯光下泛着寒光,在场人如梦初醒般不约而同的往角落里缩,不知谁喊了一句:“陶小飞不在这儿!”
邢朗的目光对准了说话的那个人:“他在哪儿?”
“他走了。”
身后的走廊里忽然传出一道过分沙哑的男声,紧接着响起来势汹涌的脚步声。
邢朗回头,看到了一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