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老夫妻就被楼道里不同凡响的动静吵醒。两个老人谨慎的把房门拉开一条缝,看到身着警服的警察和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在楼道里来来去去。正对面的507室房门大敞着,从门口到客厅都站满了警察。
老奶奶从房里走出来,拦住一个弯眉细眼,俊采飞扬的女警,问道:“同志,你们在干什么呀?是不是住在这里的小魏出事了?”
沈青岚被她问住了,又不能说自己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只好应付道:“打扰您休息了吧,不好意思,我们会尽快离开。”
离开老人,沈青岚走进507号房,站在客厅中央,蹙着眉往周围看了一圈,然后走到窗台前,抱着胳膊问秦放:“邢队到底在搞什么?”
秦放正在逗蹲在鸟笼里的鹦鹉:“我哪儿知道,我以为你们知道呢。”
沈青岚转头看了看蹲在门口正在帮小赵采集指纹的徐天良,把他叫过去,问:“魏老师在哪儿?怎么两天都没露面?”
徐天良戴着白手套,捏着一片刚从门把手上揭下来的指纹膜,抬起胳膊用手臂推了推即将掉下鼻梁的眼镜,一头雾水道:“我不知道啊,从昨天中午开始我就联系不到我师父了,邢队应该知道吧。”
小赵拿着一只软毛刷,犹犹豫豫的走过去,看一看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青岚见状便问:“怎么了赵儿?”
小赵迟疑道:“魏老师……好像走了。”
秦放立刻转头看着她,懒散的神气顿时消失,忙问:“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小赵咬住下唇纠结了一会儿,才说:“昨天邢队让我定位一个追踪器的位置来着,我顺嘴问了一句追踪的人是谁……”
徐天良急不可耐的打断他:“是我师父吗?”
沈青岚瞪他,对小赵说:“你接着说。”
小赵道:“邢队倒是没说追踪的是不是魏老师,但是……但是他当时很着急,又不像是追踪嫌疑人的那种着急……我觉得他找的就是魏老师。”
女人都有一种堪比怪力神说的直觉,小赵也不例外,她说出自己的推测,抬头看着沈青岚,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
沈青岚虽然没有帮邢朗定位追踪器,但是她也看到了邢朗从今天早上开始种种反常的表现,比如他把法医队和勘察组都叫了魏恒家里采集信息。
邢朗种种的不同寻常,结合魏恒已经连续两天没露面,让沈青岚心生一个顺理成章又很大胆的猜测。
“我师父是不是把邢队甩了?!”
沈青岚正要迂回说出这一猜测,就听徐天良一惊一乍的喊了出来。
分散在房间里四处采集信息的法医和警察听到徐天良的这一嗓子,齐刷刷的扭头看着徐天良,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不会吧,他们俩不是刚好吗这才几天就分手了……”
“怪不得邢队一直黑着脸,原来魏老师跑了……”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这么突然……”
“这料可真猛,我感觉咱们没有好日子过了……”
秦放用力拍了拍手:“都干活干活干活,邢队长的事儿你们也敢嚼舌根子!小李,厨房检查过了?”
助手小李忙从三人座谈会中抽身,走进厨房检查杯碟碗盘。
小赵被徐天良刚才那句话说红了脸,心虚内疚似的回到工作岗位上,对同事的打听都充耳不闻。
屋里很快恢复了秩序,只是气氛比之刚才大不相同。
秦放也很意外,正要招呼沈青岚和徐天良坐下开个小会,研究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见邢朗回来了。
邢朗一手提着一大兜早餐,一手拿着手机讲电话,低头走了进来。
从他嘴里说出零零散散的信息来看,秦放觉得他在和交通局的人通话,而且正在拜托对方帮忙调全城的出城监控,把录像进行时段切割。
邢朗把冒着热气的早餐放在客厅茶几上,拿着手机说说笑笑的走到窗台前。
“行,那你费心,过两天我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邢朗转身靠在窗台上,往屋里扫视一圈:“怎么样?”
秦放接话:“不怎么样,你到底在找什么?”
邢朗沉默着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才道:“指纹,头发,所有能查出DNA的东西。”
秦放道:“我检查过衣柜和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邢朗转头看向在厨房里忙活的小李:“你也没发现?”
小李赔着小心说:“邢队,魏老师是不是都清理过了?我都快把杯子和碗查完了,也没发现指纹。”
邢朗:“……查完再说。”
徐天良举了举手,道:“邢队,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师父出门前的确在房间里打扫了好一会儿。”
话一说完,徐天良就心虚了,因为邢朗看他的眼神实在太吓人。
邢朗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下颚不断的抽动,似乎在骂他与不骂他之间徘徊。
徐天良自知没看好魏恒,没有履行好邢朗交给他的任务,更是粗心大意到连魏恒出门前彻底清理屋子这一反常行为都无视。
徐天良躲到了沈青岚身后,浑身冒冷汗,觉得自己的个头都在邢朗的死亡凝视中一寸寸的矮了下去。
邢朗抬手指着他,终于选择了骂他,却只黑着脸咬了咬牙,胳膊又挥向小李:“厨房没东西还翻什么?去卫生间看看!”
小李丢下杯子,领着人忙不迭的钻进卫生间。
邢朗拉开一张椅子坐在餐桌前,喊了小赵一声:“我让你带的东西在哪儿?”
小赵连忙从沙发上拿起一个文件袋,跑过去交给他:“都在里面。”
文件袋中有两个人的档案,一份属于常念,一份属于魏恒。
邢朗先拿出常念的档案,常念的档案只有薄薄两页。
常念原名叫江浔,是一名弃婴,被福利院收养后统一跟着院长姓,在1999年被常家收养,改名常念,时年九岁。
从档案中保留的成绩单来看,常念的成绩很好,在不出名的学校里排年纪前三,却连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原因不详。常念辍学后在司法系统中消失了一年,再次付出水面是因为参与不法团伙的抢劫、偷窃等行为被派出所拘留。本来派出所只需教育批评就可以将他释放,但是他的养父却把他送进少年管教所,关在里面长达两年。
此时邢朗手中拿的这张照片,就是十二岁的常念穿着蓝白色条纹的囚服站在白墙前拍摄的照片。
少年很矮,很瘦,远没有同龄人的身高和身材,他瘦的只有一把骨头,骨头外附着一层肉衣,脸是蜡黄色的,眼神灰霭。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贴着他的脸垂下来,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邢朗用力看他的脸,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二分魏恒的影子,但是少年太瘦小,脸又被头发遮住,连五官都很难看清楚。
常念的身份证是未满十六周岁时领取的,身份证上就是这张瘦小的脸。他从少年管教所出来以后,彻底的消失从司法系统中消失,只留下了指纹和DNA信息。
这就是记录在册的,常念的全部生平。
邢朗把常念的档案放在一边,又拿起魏恒的档案。
很快,他发现了第一个疑点。
常念是弃婴,而魏恒是孤儿,他们曾经被同一家福利院收养。
魏恒出生在银江市的一个小县城,父亲叫魏永民,经营者一家音像制品店。母亲叫薛雯,是一名小学教师,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叫魏瑾。
魏永民好赌,酗酒,留下数次家暴妻子闹到派出所的事例。魏永民早年间和朋友合伙创业,结果在创业受阻时卷了两个人的启动资金和朋友借来的高利贷带着妻儿跑路,几年后被朋友找到,被朋友屡次逼债。
1998年5月12号,魏永民、薛雯、魏恒、魏瑾,魏家一家四口人急性□□中毒,被邻居送到医院后,只救回来魏恒一个人。父母二人和年仅三岁的妹妹全部丧生,魏恒成了一个孤儿。
时年魏恒八岁。
然后魏恒被送进福利院,品学兼优,一路顺利的升学。银江政法大学本科毕业后又考取芜津市公安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由导师举荐在西港分局就职。
如果说常念是一个身份失落者,那么魏恒和他截然相反,魏恒一直活跃在司法系统中,他于2013年9月11号到芜津公安大学就读时留在学校系统中的照片正是‘魏恒’本人,是邢朗所熟悉的魏恒。
但是还有一个疑点,魏恒并没有参与应届毕业生的毕业大合照,也鲜少留下照片,魏恒独来独往,没有住学校宿舍,而是在校外租房子住。不过魏恒留在学生证上的照片也正是邢朗所熟悉的魏恒。
怎么回事?照片上是魏恒,档案中也的确是魏恒,但是郑蔚澜却对着魏恒喊出常念的名字……
邢朗看着魏恒的两寸证件照,和魏恒那双永远平静也永远沉着的眼睛对视着,忽然在照片上看到了那天在医院,站在落地窗后,眺望远方的魏恒。当时魏恒的眼神也是这么的微茫又冷漠。
当时魏恒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随时拥抱他。但是现在魏恒却消失了,消失在一个或许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除了这些照片,找不到魏恒在学校里的其他照片吗?”
他莫名感到异常疲惫,在烟灰缸里慢慢的磕了磕烟头,问小赵。
小赵说:“魏老师参加过校园志愿者活动,那次活动的主办方给每个参与的学生都做了一个主页挂在主办方网站。我也想过找一些除正式照之外的照片,就打算从这个网站里找一找,但是……”
小赵欲言又止,面露犹疑。
邢朗抬眼看她:“但是什么?”
小赵便道:“但是主办方的网站被黑过一次,关于志愿者活动的照片全都不见了。”
邢朗不由得沉默了,网站被黑,意味着和那次活动有关的资料全部消失,自然也包过魏恒的资料。
“邢队,还有……”
小赵见他脸色不好看,犹豫着是否说下去。
邢朗冷冷的丢过去一个字:“说。”
小赵道:“我查到,银江政法大学的内部系统也被黑客攻击过。”
“有问题?”
小赵看着他,严肃道:“主办方网站被黑的时间是13年6月28号,和学校内部系统被黑的时间一致,是同一天。”
也就是说,在13年6月28号,和魏恒有关,存有魏恒资料的网站在这一天内接连遭到黑客入侵。
“……学校那边丢了什么东西?”
邢朗扶着额头问道。
小赵摇摇头:“管理员只发现了几个系统被攻击后出现的漏洞,查不出来黑客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这时候,小李从卫生间出来,对邢朗说:“邢队,浴室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所有洗漱用品全都不见了。”
邢朗静坐着抽烟,大朵大朵乳白色的烟雾把他的脸遮挡的影影绰绰。
许久,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清了清喉咙道:“小徐,到隔壁把我那件灰色的夹克拿过来。”
徐天良去了,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邢朗口中说是灰色,其实是带着浅灰的蓝灰色皮夹克。
“老大,是这件吗?”
邢朗点点头,接过衣服,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黑色皮筋。
这根皮筋是他和魏恒去餐厅吃晚餐,在餐厅里他从魏恒头发上解下来的。吃完饭,魏恒向他要过好几次,都被他耍无赖般霸占不给,非要让魏恒散着头发给他看。
想起那天晚上,邢朗的眼神似乎被他面前萦绕不散的烟雾揉皱了,显露出一种残破的柔软。
他把烟灰缸推倒一旁,伏在桌子上专注又细心的解着缠在皮筋上的几根头发,似乎那头发很脆弱,稍不小心就会变成粉末。
把头发解下来交给小李,邢朗又把皮筋放进胸前口袋里,微微拔高嗓音喊了声:“收队。”
秦放转到他面前,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你到底查什么?”
邢朗慢悠悠的把两份档案装进文件袋,才道:“查魏恒到底是谁。”
“……你怀疑他是谁?”
邢朗把文件交给沈青岚,清晰又锐利的目光看着秦放,道:“常念。”
说完,他指了一下徐天良:“你跟我去医院。”
车上,徐天良不敢往邢朗身边凑,坐在后座,打起精神,准备好了迎接邢朗的各种提问。
果不其然,车子往前开了不到五分钟,邢朗就问:“魏恒说余海霆救回来的女孩儿不是徐新蕾?”
徐天良条件反射般就要说出‘我真的不知道我师父去哪儿了!’,话要出口时又连忙咽回去,换了一个思路,慎重回答:“是,我师父亲口说的,来警局找你的那个女孩儿不是徐新蕾。”
邢朗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撑在车窗上抵着额角,分心观察前方的路况,拐过一个路口才道:“理由。”
徐天良把魏恒利用一首法文儿歌来推断徐新蕾不是徐新蕾的的理论一字不落的转述给邢朗。
邢朗听完并没什么表示。
徐天良偷偷瞄他,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邢朗小半张侧脸,和他泛着青色的,像是被笔锋勾出来的下巴。
徐天良正盯着他细瞧,就见邢朗忽然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擒住了他的视线。
徐天良连忙低下头,再不敢乱看。
过了一会儿,轻悄悄的车厢里忽然响起嘟嘟嘟的声音。
徐天良不敢抬头,只用余光分辨出邢朗播出了一通电话,并且打开了免提。
“喂?”
电话通了,邢朗听着从手机里传出的慵懒又冷淡的男性嗓音,皱了皱眉:“楚行云?”
“他去洗手间了。”
邢朗很快把这把子欠扁的声音对号入座:“贺总?”
贺丞从鼻孔里‘嗯’了一声:“有事吗?邢警官。”
电话那头有轻缓的钢琴曲,和空阔又细微的人声,似乎是一个餐厅。
“找楚行云有点事。”
“哦,那你最好在四个小时后打过来,他现在在处理公事,暂时没有时间接你的电话。再见。”
邢朗眼角抽了抽,四个小时?处理公事?刚才不是还说楚行云在洗手间吗?现在又改口说楚行云在处理公事,四个小时内没时间接电话。以为他听不出来他们在餐厅吃饭?
贺丞又在说什么屁话!
邢朗听出他要挂电话,不紧不慢道:“等一等。”
“……还有事吗?”
邢朗把车停在红灯路口前,看了一眼手表:“麻烦你转告楚行云,让他尽快把高星元的案卷给我发过来。”
“好,再见。”
邢朗磨了磨牙根:“还有,让他帮我找一个人。”
贺丞耐下性子,冷冷道:“谁?”
“上次你们来芜津,和我一起……”
贺丞懒懒的,不耐烦的打断他:“我知道,魏恒。”
邢朗不由得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有些意外。
这个贺丞眼界极高,凡夫俗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因为楚行云的关系,他和贺丞见面不下十次,结果贺丞在见他的第七回才把他的姓氏叫对,前提是和楚行云咬了一会儿耳朵。
“对,就是魏恒。”
贺丞似乎对魏恒有些兴趣,声音不再高不可攀的飘在天上:“他怎么了?”
“他这两天可能会去银江,让老楚帮我盯着点。”
贺丞默了一瞬,略带笑意道:“你在抓他?”
邢朗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方向盘,沉了一口气,严声道:“不,只是我在找他。”
贺丞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忍俊不禁似的低低笑了一声,说:“你让他跑了?”
邢朗:……
虽然他和贺丞不熟,更谈不上了解,但是他对贺丞的印象一直是一个被楚行云惯坏的太子爷,性格极其矜贵又顽劣。简直就像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
想必沈青岚把他和魏恒的关系告诉了她在银江的女朋友,而这个女朋友又在楚行云手下做事,所以楚行云也知道了,那么和楚行云关系最近的贺丞自然也会知道。
所以贺丞现在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调笑他,看他的笑话。
邢朗冷着脸正要说话,就听楚行云的声音由远至近的传了出来。
“谁的电话?谁把谁放跑了?”
他很清楚的听到贺丞呵呵笑了两声,说:“你在芜津警局的朋友,姓……哦,姓邢的那个,他的相好跑了,托你帮忙找找。”
楚行云便道:“呵!老邢,什么情况?人跑了?”
‘砰’的一声,邢朗挂断电话,咬着牙把手机扔向驾驶台,险些砸穿挡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