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时小慧被送到停尸房,袁旭和刘佳敏被法警带走。楚行云第一次见到袁旭的父母,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
蓝天科技的总经理先生也是个悲剧,妻子与他不和,孩子跟他不亲。所以他对袁旭的感情也很淡泊,所担心的只有这件事会不会惊动最高检。袁旭刚被法警带上车,他就急不可耐的拿出手机疏通关系,然后请求警方封锁消息,不要将此事暴露给媒体。
而袁旭的母亲坐在车里,带着墨镜和口罩把自己包的很严实,自始至终没有下车。
时小慧的尸检报告在两个小时后出来,苏婉把报告交给等在走廊里的傅亦:“没问题的话,我就签字了。”
她的死因没有任何争议,只是走一遍程序而已,但是傅亦还是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看到最后附的随身物品详细时,忍不住诧异道:“枪里没子弹?”
苏婉道:“没有,枪膛里是空的。”
杨开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会......傅队!”
傅亦面色复杂的把报告交给苏婉,回身看着一脸慌张的杨开泰,缓缓抬起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当时她虽然拿枪指着我,但是她根本没有看到我,或许她连光圈外是否有人都看不到,你......有点着急,开枪之前怎么不鸣枪示警?”
杨开泰警龄三年,今天还是头一次击毙嫌疑人。他和傅亦有点像,他们都很善良,都有些悲天悯人的性子,开枪后,他心里很难平静,很不安,此时却是万分的内疚。
“我,我慌了,我本来没想开枪,但是我看到她举起枪对着你,我脑子一热什么都忘了,就......对不起!”
傅亦看着他陷入沉思,这孩子跟了他三年,第一次出外勤第一次审讯,甚至第一次开枪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他一直以来就像一个好学生,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他老实听话,行为服帖,但是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傅亦曾怀疑他不是做警察的料,至少待在外勤没有优势。他暗示过他应该去技术队,这样才是他的才能最大程度的利用,但是他却坚持留在行动队。出外勤能够直接接触犯罪嫌人和犯罪现场,容易立功,容易晋升。换做任何一个人坚持留在行动队傅亦都会表示理解。但是杨开泰坚持留下让他有些不能理解,他是市局局长的儿子,银江市排的上号的公|子哥。没理由也没必要蹲守在打击犯罪第一线,假如他愿意,在任何政府机关谋职位,加上他的背景和学识,仕途一定坦荡,他是为了什么?梦想吗?
杨开泰自己都坦言他对‘梦想’这个词很模糊,大学毕业后没有经过任何深思熟虑就到市局报道。仿佛加入警察阵营只是随波逐流,顺水推舟,并没有什么伟大的道德理想作为幕后推手。
简而言之,他是一个出身优渥,资源背景雄厚的骄子,但是他却不运用这些优势。
现在,他的好学生做出了他所始料未及的举动,他果决的开枪打死了犯罪嫌疑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选择把使命和责任放在一边。
傅亦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他,但不知道改如何安慰他,便轻轻的抱了他一下,然后对他说:“去找楚行云,问他,你这次的行动报告该怎么写。”
楚行云在杨局的办公室待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他和杨局,还有法院刑院长,通了一个电话会议。会议主要讨论袁旭的案子,法院和警察局不隶属一个系统,但都向高书记负责。高书记鱼跃龙门在即,麾下蓝天科技是他的GDP政绩主要来源,邢院长在电话里旁敲侧击的踩了楚行云几脚,言曰当初就应该让程勋的父母撤案,也不会有今日的麻烦......
楚行云乏得很,乏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像个章鱼一样七手八脚的摊在皮椅上,闭眼养精神。
杨局也沉着脸倒在椅子里,他不比邢院弱势,他直接向警察厅厅长、银江市长负责,和政法委不一个班子也就不想费唇舌,留邢院一个人唱了一场独角戏。
“趁现在没有原告,赶紧联系检察院做工作,千万不能让这个孩子坐牢。自卫?过度防卫?他不是还有病嘛,可以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坐牢的影响太恶劣了,不仅是对共|产|党|员的一次抹黑......”
楚行云从杨局的桌子上摸到一盒烟,磕出一根点燃了,对着话机笑说:“领导,这事儿都这么大了,怎么化了今天击毙一嫌疑人你知道吗?如果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死的多没必要啊您说。我和兄弟们费了这么大劲,没日没夜的加班,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最后结案了,您让我把事化了......您当我们演习呐。”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有理会杨局的眼色,打开门走出办公室。
等在门口的杨开泰见他出来,连忙叫了一声:“队长。”
楚行云脚步不停的下楼梯:“怎么了”
杨开泰背检讨书一样把射|杀时小慧的心路历程口述了一遍。
楚行云听完没什么表示,一路走出大门,站在深夜的路灯下,一眼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一辆暗蓝色保时捷,还有靠在车头上的贺丞。
贺丞还穿着那套西装,西装外套敞着,露出暗蓝色的衬衫,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靠在车头上,双脚呈十字型站着,脸上那副金丝眼镜在路灯昏黄的光芒下,竟流淌出一丝丝暖意。
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楚行云遥遥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脸,目光穿越一条马路的距离和他对视。他们彼此并不能看清对方的眼睛,但他却知道贺丞此时一定也在注视着他,遥遥黑夜中,有这样一双眼睛总能与他相对。他忽然觉得,或许他陪伴在贺丞身边的力量,并不比贺丞陪伴在他身边带给他的力量要强。
简而言之,此时看到贺丞,楚行云寒了半天的心暖和多了。
他的沉默让杨开泰很不安,杨开泰攥着拳头忐忑不安的看着他,又说:“什么处分和批评我都能接受。我不应该这么冲动,越是危急的情况下越是该保持理智。这次的失误我会吸取教训,作为以后抓捕行动的警钟,我还要......”
楚行云掸了掸烟灰,扭头看他,笑的有点勉强:“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杨开泰忽然红了脸,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是傅队。”
“......说的挺好,但是我不想再听第二遍了,下不为例。”
他用手指捻灭香烟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迈步朝马路对面的保时捷走了过去。
他从车头前走过,带走了贺丞身上的香水味,留下一道烟味:“司机呢?”
贺丞推了推眼镜,道:“没司机,我开。”
楚行云猛打一激灵:“你?你什么时候会开车啊,还是我开吧。”
贺丞先他一步上了车,甩给他一个小黑本:“前天刚学的,有问题吗?”
楚行云翻开驾驶本看了看,嘴里跟吞了苍蝇似的直发苦:“你学了几天?车管所也能给你办?”
贺丞脸不红气不喘道:“两天。”
楚行云:“......我还是打车吧”
贺丞不耐烦道:“你不坐我也是开回去,那再见。”
楚行云连忙拦住他,赶紧坐在副驾驶系好了安全带,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紧接着,他就后悔了,他严重怀疑贺丞是胡说八道。他说学了两天车?屁话!他连油门和刹车都分不清,分明是一天都没学!
蓝色保时捷跟喝大了一样七扭八扭的在路上蛇形,楚行云的声音打他上车起就没停过。
“松离合,离合!快松呀,一会儿又灭火了!......踩一脚,踩一脚,踩一脚!踩一脚啊大哥,你不踩油门车怎么走啊?......好了好了,握住方向盘保持走直线不要压路基......前面红灯怎么不踩刹车?卧槽你刹这么猛干什么!”
好在贺丞聪明,车程开了近一半就摸通了车辆的驱动装置,握着方向盘也是汗流浃背,开顺手了就翻脸不认人,嫌楚行云吵得慌让他闭嘴。
楚行云一直紧紧抓着车顶的扶手,提前体验一把了当爹的教儿子开车的感觉。还不停的待他给周围过往骂娘的车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刚拿上驾照,上路实习呢。”
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走了两个小时,下车的时候,楚行云浑身都快湿透了,扒着车窗不放心道:“你行不行,让肖树过来接你吧。”
贺丞很轻蔑的斜了斜唇角:“我让你死在路上了吗?”
楚行云奔劳一天着实劳累,没心跟他耗,摆摆手就往小区大门走:“回去记得贴个实习标志。”
“......楚行云。”
楚行云身影一顿,把踏进小区大门的左脚硬生生收了回来,身子一转,笑呵呵的看着他:“怎么了小少爷,害怕了?让我送你回去?”
多少年了,没听过贺丞叫他的名字。
贺丞拧着眉看着他,像是压了许多话想说,最后又什么都没说,不冷不热道:“......没什么,回去好好睡一觉。”
楚行云朝他摆摆手,走入小区转了个弯很快看不见了。
贺丞把车停在小区门口,一直等到一栋居民楼三楼某扇窗户亮了起来,才驱车离开。
他很受教,回去的路上开的稳稳当当,没出乱子。
他住的地方离楚行云不算远,隔了两条街而已,只不过他在街道中心,楚行云在犄角旮旯。离开视野盲区回到万众瞩目的中心,不堵车的情况下不过二十多分钟。但是贺丞却感觉走了有十二年这么久,这十二年里,他和楚行云因为当年的‘除夕绑架案’而从至亲走向至远至疏。怪他吗?当然不怪他,是楚行云一心想要逃离他,不然他为什么高考报志愿时不留在银江,而是选择首都的一间大学深造。贺丞承认,楚行云离开贺家去往首都京师大报道的那天,他几乎恨死了他,甚至想扑过去咬住他的脖子和他同归于尽。但是他没有,最终的结果是他再一次的被楚行云抛下了。再到后来,他们一家举家迁往首都时,他不知抱有怎样的心理,坚决不走。即使他明知楚行云就在首都,但他依旧留在银江,说不清是在报复楚行云,还是守在老地方等他。直到五年后,和他失去联系已久的楚行云忽然给他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他——组织把我调回银江了,小少爷,回去请你喝酒啊!
他认定从他生命中潦草收场,再也回不来的人回来了......他才明白自己这些年为什么一直留在银江。他留在银江,就像守在海岸渡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遥望着广袤遥远的海面,等待一艘从彼岸远走,再从远方归来的船舶。他从十三岁等到十八岁,五年里的春秋消长,四季轮回,他见识过惊涛骇浪也体会过静水流深,时光唯一没有改变他的只有他守护在心里的那一份坚持,他早就不恨楚行云了,他只想他回来。
楚行云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的确喝酒了,他喝的不多,喝的多的是楚行云。当时酒吧里很暗,舞池里跳脱衣舞的美女就在他们的酒桌旁,他却没有看四周形骸放浪的人群一眼,他的目光隐藏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直盯着楚行云。到现在他甚至记得楚行云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带的什么表,白了还是黑了,胖了还是瘦了,险些连他的头发丝儿都数清楚了。
楚行云喝着酒跟他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话,多到他一句都记不得。只注意到他如今说话的时候总喜欢轻轻的碾磨拇指和食指,他的虎口和指腹上还添了枪茧......
后来,他把喝的烂醉的楚行云带回家,把他扔到床上,然后站在床边默默的看了他很久。楚行云好像没睡着,也知道自己在看着他,他翻了个身子背对他,然后说:“我回来了,小少爷。”
贺丞记得当时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所有的故作冷漠全部决堤。他甚至有点站不稳,脚下踩着棉花似的走到浴室,关上门,回过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还像当年住在贺家宅子的时候,半玩笑半认真的叫他‘小少爷’。
那天晚上,贺丞坐在蓬头下面,像个鸵鸟一样蜷缩着身子埋着头,哭了半夜。当年他才十八岁,正在肖树的辅佐下学做生意。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他就出门去城市的另一边买早餐。银江市很大,老字号早餐店生意很好。他从天色朦胧排到晨光大作,买回去两大兜早餐,三鲜豆皮包子,水晶虾饺,干烧燕麦,全是当年楚行云爱吃的。楚行云还曾骑着自行车带着他穿过大半个城市从南走到北,来到那家早餐店吃早餐。中间空白了这么多年,想的起来的全是当年的回忆,现在想想他不在的这几年生活,竟也是空洞洞的。
回住处的这二十多分钟车程里,想起楚行云走出警局时晦霭消沉的神色,贺丞有好几次想掉头返回去。楚行云虽然很强悍也很坚强,但他并不是死了人也无动于衷的冷血动物。相反,他的责任心异常强烈,强烈到一名刑警不该承受的地步,他总是太善良,心里总是抱有着被整个世界嘲笑的正义,但是他却执着的拥抱他心中的正义,无论这样做会令自己的生活增添多么重的负担。
说句负责任的话,贺丞很清楚,楚行云至今没有被‘反水死’‘举报死’‘吃喝嫖赌死’,不是他命格旺盛自求多福,他背后的贺家才是他的保命符。
这次死了一个嫌疑人,抓获俩个嫌疑人,女老师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袁旭。袁旭的家庭政治背景盘根错节,没准儿他会被穿同一条裤子的‘公检法’反参一本。最好的结果反而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他还向死去的时小慧保证,一定会让袁旭接受惩罚。
他以为他是谁?再世包公吗?
本应左拐的路口被他径直的开了过去,路标牌指向‘蜀王宫’。
他在路上给邹玉珩去了个电话,单刀直入的问:“布拉柴维尔工厂的背后牵头人是不是高书记”
邹玉珩虽然喝多了,但是脑子清醒,笑呵呵的说:“二爷,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蜀王宫老地方,现在就可以签合同,我作为大股东出资人,承担国际风险责任,但是我有一个交换条件。”
“好说,什么条件?”
“蓝天科技总经理的人选,让他另请高明。”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啊,诸位又老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