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扬说的菜馆就在东城区后街的十字路口,这里生意兴隆,每天的客流量很大,即使到了深夜,饭店门口着装作古的‘店小二’搭着一条毛巾,迎来送往依旧十分繁忙。
这家私房菜馆是陈智扬家里亲戚开的,他曾跟着陈智扬到此白吃白喝过很多次,机灵的服务生早就把他的脸认了下来,见他露面就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呦,楚队长来了,我们家公子呢?”
楚行云每次到了这儿就觉得可乐,心说陈智扬家里人果然跟陈智扬一样彪,别的饭店要是想走高端这条线,就会把馆子装修的雕甍綉闼,铺陈成桂殿兰宫。他们家虽说走的也是遂古路线,但也别具一格,三层楼高的私房菜馆装修的像是山大王的豪邸。
饭馆装的像绺子不说,工作人员都打扮的充满江湖气,总让人感觉下一秒就会冲出一百零八条好汉,向食客索要过桥买路钱。
“路上,一会儿就到。”
楚行云拾级而上,熟门熟路的摸到二楼,进了一间陈智扬开后门常年预定的包厢。
不到十分钟,陈智扬就到了,火急火燎足下生风,浑身裹着一股焦躁之气。把椅子一拉在他身边一坐,手里的车钥匙拍在桌面上,劈面问道:“你到底有啥事?”
两人谁都不是冲着吃饭来的,所以连菜都没点,桌子上只有一壶茶。
楚行云把文件扔到他面前:“你先看看。”
陈智扬翻看之前先冲门口喊了一声:“小徐,随便端几盘菜!”
门口穿短旗袍的姑娘应了一声,很快送来几盘红油赤酱的鸡鸭鱼肉。
文件只有薄薄几页,陈智扬看完了往桌子上一扔,提起筷子边吃边道:“这案子我资道,不是早就破了吗?”
楚行云没心思吃饭,把椅子拉离餐桌,拿了一只酒盅放在面前当烟灰缸使,在酒盅里磕了磕烟灰,斜着唇角似笑非笑道:“我也以为早就破了,但是当年的幸存者报案,称受到骚扰,骚扰他的人就是已经被处死的死刑犯。”
“幸存者?谁?”
楚行云舔了舔干燥的下唇,抬起眼睛看着他说:“贺丞。”
陈智扬当然知道十三年前全国闻名的除夕夜绑架案,只是此案早已封档,一时没有把贺丞和他口中的幸存者联系到一起。
“你确定嘛?死亡报告都出了。再说,都过去多少年了,如果这个袁平义还活着,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找贺丞?”
陈智扬丢下筷子,也进入严肃认真的工作状态。
楚行云道:“像这种连环杀手,一旦过了狂欢杀人阶段,杀戮的欲望逐渐消失,他就会沉匿人群,直到潜伏的这段时间内埋在骨血中的杀意再次被唤醒,短则三四年长达十几年,都有可能。一旦他们决定重走老路,当年从他们手中逃生的幸存者就是第一个目标。”
陈智扬不耐烦道:“老子不用你给我补课,你在学校那成绩就是我一零头儿,你就直接说你是不是想重查这案子?”
陈智扬一语中的,楚行云把烟头在指腹里一搓,然后扔进酒盅里,笑说:“一点就透,聪明。”
陈智扬牙疼似的托着腮,眼神极其复杂的看他半晌,脸上苦的好似吃坏了什么东西。
楚行云翘着腿,大大方方的给他看,还提起他的筷子夹起一块里脊肉放进嘴里,拇指轻轻擦掉唇角一点酱汁,末了冲他挑眉一笑:“看够了吗要不要爷给你唱个曲儿?”
陈智扬捂着脸悠长的叹了口气,道:“楚行云,你还真是不要命啊你。”
楚行云风平浪静的笑着,手指在文件上印着‘袁平义’姓名栏上点了点,语气平缓却充满力量:“不是我不要命,是他想要我的命。”
陈智扬的眼神更复杂了,嘴里含了糖块儿似的来回咂摸好几下:“这贺家二少爷,是你的命?”
楚行云笑,大方承认:“是啊,你就说这回你帮不帮我吧。”
陈智扬牙更疼了,屁股底下扎了针似的坐立难安,最后曲起手指往桌子上重重磕了一下:“我怎么帮你?谁不知道覃厅长就是靠着解救你们家二少爷的军功升起来的?你现在是要把他打回原形啊,且不说这个袁平义是生还是死,他就是还活着,那在档案上也已经死了!覃厅长能同意你重查?更别说覃骁现在还落你手里,估计他现在想弄死你的心都有!”
陈智扬这番话说的中肯,同时也是楚行云早以认清的现状。
“所以啊。”
楚行云不紧不慢的笑说:“我需要你帮我。”
“我帮你找死?”
“啧,别这么悲观。”
“我看是你太悲观!你有多大能耐啊,跟江家斗完跟覃家斗。现在你不整死覃骁,覃厅长就整死你,你还敢上赶着揭他老底儿逼他对你出手?你太悲观了,悲观的找死!”
楚行云叩叩桌子,不满道:“诶诶诶,我让你帮我,可没让你咒我。总之这件案子你帮我我要查,你不帮我我也要查,你帮不帮我我都要查,你就说你帮不帮我吧。”
陈智扬一手指着他,一手指着自己:“你不光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你还太看得起我啊。我连警察厅的门都难进,能他妈怎么帮你?!”
楚行云把他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按下去,笑呵呵道:“你进不去警察厅,你二叔可以进警察厅嘛。”
陈智扬一脸警惕的瞅着他:“你啥意思?”
楚行云拿一只干净的酒盅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平静的眼神中忽然涌现出夜间的海面上,隐晦而汹涌的暗流,道:“覃厅长年底将上任银江市副市长,这事儿你知道吗?”
陈智扬此时不敢受他鸿门宴,身子往后一扬,离那杯茶远远的,沉甸甸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瞟:“知道啊,都传开了。”
楚行云也往后退了一些,漆黑平静的眸子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海面下随暗流涌动,缠斗撕咬的海底生物,轻声慢语道:“那我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年底升副市长的不是覃厅长,而是警察厅厅长。”
“你他妈说的是废话,覃厅长不就是警察厅厅长吗?”
楚行云笑了一下,手指来到茶杯边,拇指推着杯壁往前轻轻移了一步:“他现在是,很快或许就不是了。”
陈智扬眉头一拧,貌似听的出他话里深意,沉声道:“那是谁?”
楚行云笑吟吟慢悠悠的亮出底牌:“你二叔,陈政委。按资历,覃厅长下台后,也该轮到他了。”
话说到这份上,陈智扬当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楚行云意识到自己单打独斗没有胜算,这是和他们结盟来了。
楚行云给出的橄榄枝诱惑力无疑是强劲的,但若是一朝不甚,橄榄枝变成狙击枪,其后坐力也不容小觑。
“你有胜算吗?”
陈智扬问道。
楚行云摊开手,像一个混迹赌场,无可救药的老赌徒一样,决绝又慎重的再次把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我赢了,受益的是你和陈政委,我输了,死的就我自己一个人,哪怕胜算很小,也值得你们试一试吧。”
他这话说的着实悲壮,然而陈智扬压根不担心他真的会被淹死的政治河流中,他背后的贺家无路如何都会想尽办法把他搭救出来。
“你个王八犊子,想的够深啊你。”
陈智扬笑骂。
楚行云也笑:“反正我要和覃厅长对着干,不如顺水推舟,推一位‘自己人’上去。”
陈智扬看着眼前这位昔日的老同学,他和楚行云的兄弟情谊当然在,且根深蒂固。但同时他们上的是同一艘船,趟的同一片海。现在楚行云遇到难处,想要迎难而上,需要他的暗中帮持,无异于两家结盟发起一次小小的兵变,把覃厅长扳倒后,他们各取所取。
楚行云继续守住他的命,陈智扬仕途更顺。
这次合作,或将双赢。
于是陈智扬道:“我会转告陈政委,成不成,明天给你话。”
楚行云拿起酒盅递到他面前,笑道:“敬咱二叔。”
出了‘绺子’,陈智扬赶往分局,楚行云驱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凌晨三点多,贺丞的电话掐着点似的,他刚把车开上路,手机就响了。
“怎么还没睡啊小少爷?”
找到了盟友,楚行云心情颇好,接通电话按了免提,随后把手机扔到副驾驶,挑着唇角问。
贺丞冷哼了一声,冷漠的嗓音里藏着灼灼的火气:“我也很想休息,但是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楚行云打趣儿道:“哦?什么问题?哥哥帮你琢磨琢磨。”
贺丞说:“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总是不接电话?还是说你接所有人的电话,唯独不接我的电话?我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你一通没接,就算你真没时间接我的电话那也麻烦你把电话挂断可以吗?起码让我知道你还在喘气!”
凌晨车流骤减,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了了几辆车从前方的十字路口缓行而过。
楚行云无奈的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手机出问题了,真没听到铃声响,明天我就换个新的。”
贺丞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问:“你在哪儿?”
“回去的路上,二十分钟就到了。”
贺丞的声音明显温和了下来,道:“那你快点。”说完,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临时改口:“慢点,注意安全。”
夜间三十秒的红灯很快闪过,楚行云踩下油门往前直行,因为这个路段不测速,所以车速较快。
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在外套和裤子口袋里乱摸:“我好像没带门卡,一会儿你给我开门。”
手机里传出两嗓子猫叫声,紧接着贺丞懒洋洋道:“嗯,我在客厅等你。”
楚行云耳朵尖,听出了是大满的声音,问道:“大满怎么了?闹什么?”
贺丞低低的笑了一下:“你不是让它减肥吗?正趴在我脚上要东西吃。”
此时车正好驶到路口中心,楚行云的目光集中在正前方的路况,也翘起了唇角:“别理它,饿它两天就习惯——”
此时他分心分的太严重,如果他能兼顾右边路口一眼,就能看到一辆垃圾车疾风劲驰的笔直冲向路口中心,像一抹白色的幽灵般转瞬逼至他的车身旁。
楚行云听到钢铁巨兽撕裂风声近在耳畔时才察觉危险将至,话说了一半猛然噤声,随后连忙往左猛打方向盘,但是已于事无补。
黑色的路虎在将近三米多高的重型车辆前显得弱小的不堪一击,垃圾车车头笔直的装在路虎车身上,砰的一声巨响,路虎的四只轮胎在公路上磨出火灼般的轮胎痕迹。
被巨力撞击的路虎在公路上如被旋风卷进涡流中心般打了几个圈,随后狠狠撞到路沿石才轰然停下。
楚行云趴在方向盘上,身上落满了车窗碎玻璃,被惯力甩到挡风玻璃上而被磕破的额角立即流出鲜红的血液。
他想解开安全带下车逃生,但是头部遭受连环撞击后处于晕眩状态,他眼前时明时暗模糊不清,身体也一时使不上力道,脑浆似乎被撞成了一团浆糊,连思考都很费力。
但他的耳朵还清明,清清楚楚的听到不知落在哪里的手机里传出贺丞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大约半分钟后,他脑中依旧晕眩,但是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手指摸索了许久才把安全带解开,正欲打开车门时就见有人先他一步,拉开了车门。
车旁站着一个男人,身量很高,穿着一件夹克衫,领子竖起来遮住了下巴,戴着一顶鸭舌帽。
虽然楚行云此时视力模糊,头脑混沌,但是在看到这个男人的同时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郑西河的眼睛,他永远不会忘。
郑西河拿出一副手铐,弯腰钻进驾驶座,扣住楚行云的手腕,然后对他笑道:“好久不见,楚队长。”
楚行云被他从车里拽出来,双脚踩在地上时,仿佛有股力量顺着脚心冲向四肢百骸,冲散围困在他头脑中的迷雾,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郑西河的脸,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一对手铐拷在他的手腕上,冷金属特有的凉腻感像一条毒蛇一样盘踞他的手腕。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和郑西河的身份在瞬间调换,在郑西河面前,他被带上手铐,犹如罪犯。
一辆黑色轿车开到路边停下,楚行云本能的想逃,他才跑了一步就被郑西河从背后勾住脖子,脖子被他的手臂压制着,像是横着一只铁棍,似乎是想把他的喉骨压断。
楚行云涨红了脸,艰难从嗓子里挤出沙哑的气音:“你想,干什么。”
郑西河在他耳边吐出潮湿黏腻的声音,低声道:“我想——”
郑西河在说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他只察觉到被拷在背后的双手忽然被一只体温冰凉的手掌握住,用力的几乎要捏断他的手指。
黑色轿车里又下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的扭住楚行云的胳膊把他塞入轿车后座。
郑西河站在原地,双眼被帽檐遮盖,在他鼻根处打了一层浓重的阴影,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似乎他的帽檐下藏着的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失去五官的黑色面皮。
随着他看去的方向,方才楚行云停车等待绿灯的地方此时停了一辆黑色奥迪,黑色奥迪不幸目睹了车祸的全过程,即使绿灯早已亮起,也站在斑马线后不敢向前。
奥迪司机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不敢动,也不敢退,僵坐在驾驶座,呆滞的眼神中满是惊惧。
忽然,他看到那个似乎没有脸的男人面朝他所在的方向,抬起手臂,用带着黑皮手套的右手比出一把枪的手势,然后手腕轻轻向上一抬,开了一枪。
司机貌似真的被郑西河虚幻的一枪正中心口,头皮一炸,浑身淌满冷汗,直到那辆轿车消失在前方的路口,才哆嗦着手拿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
“周,周总,我看到楚队长被,被带走了。”
周渠良沉默片刻,当机立断道:“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