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把被他扔在一边的文件拿起来翻了几页,末了站起身,按着后颈扭了扭脖子,道:“那就审吧。”
傅亦本以为他说的是常规审讯,也就是说他和楚行云必须分开,一人审吴涯,一人审石海诚。他想向楚行云征得审讯吴涯的权力,因为他更加熟悉吴涯,更能辨别他是否在撒谎。
但是楚行云这次却没有按照常规出牌:“把石海诚也带到一号审讯室,让他们自己也聊一聊。”
说完,他率先下楼,走进审讯室,一眼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有些焦灼的吴涯。
吴涯见他露面,连忙站起身:“警官,你们把我找来干什么?”
楚行云对他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对门外的一名警员道:“搬两把椅子过来。”
五分钟后,审讯室里多了两把椅子,且傅亦带着石海诚进来了。
他们四个人在椅子上坐下,围成一个半圆,吴涯和石海诚见了面,脸上都有些一言难尽。
石海诚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被吴涯怀疑为杀害苏延的凶手,等最初的尴尬劲儿消减了,就主动要跟他握手。然而吴涯看了看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无动于衷。
石海诚自讨没趣儿的把手收回去。
楚行云和傅亦坐在他们中间,都在默默的观察他们之间的互动。等到现场的气氛逐渐冷凝下来,楚行云和傅亦对视一眼,傅亦懒懒的撑着额角,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他就把审讯权接了过去。
“两位见过吗?”
楚行云翘着腿,把资料往腿上一搁,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扫视一圈,明知故问。
吴涯虽然坐在石海诚身边,但是他的身体倾向性表明了他并不想接近石海诚,皱着一双漆黑的英眉,即气恼又无奈的模样。
倒是石海诚很坦荡,道:“只见过几次。”
“几次”
“三四次吧。”
“都在什么地方?”
“我和我太太的婚礼上,还有私下朋友的聚会上。”
楚行云又看向吴涯问道:“你和王蔷的关系怎么样?”
吴涯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闭上眼沉了一口气,才道:“不怎么样,王蔷结婚后就和苏延疏于联系,我和她更没有什么交集。”
楚行云看似很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悄无声息的抓出他话中的引线:“王蔷结婚后和苏延的关系不如从前?为什么?”
吴涯道:“可能是因为她的工作和婚姻需要更多的精力照料吧。”说着看了傅亦一眼,随后转向楚行云,口吻有些焦躁:“你们为什么把我叫过来?发现线索了吗?”
楚行云的目光风平浪静的看着他:“吴医生好像很着急,赶时间吗?”
吴涯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因为我现在和杀死苏延的凶手坐在一起,你们不搜集他的罪证,反而在和我们聊天。”
石海诚闻言,忍不住想反驳,又生生忍住的样子。
楚行云笑道:“那你就当做我们在聊天吧。”
说着从文件中拿出一张照片举起来,道:“两位看看这张照片。”
吴涯和石海诚几乎是同时看向他手中的照片,楚行云盯着吴涯,见他明显怔了怔,随后眼圈迅速的发红,激动道:“是苏延的领带吗!”
傅亦观察的是石海诚,石海诚看到那张照片,并没有多少剧烈的反应,只是眯着眼睛专注的盯着照片看了看,随后目光一散,又迅速聚拢,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
傅亦着重盯着他,问:“石老师也见过这条领带?”
石海诚的眼睛迅速的眨动几番,然后道:“哦,我刚才忽然想起来了,我在苏延身上见到过这条领带。”
楚行云紧接着问:“只是见过?”
石海诚面露警惕:“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行云丝毫不避苏延,道:“这条领带上有你的指纹。”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们怀疑这条领带是杀害苏延的武器。”
‘腾’的一声,吴涯撞翻椅子朝石海诚冲了过去,挥起一拳落在石海诚脸上:“真的是你杀了苏延!”
傅亦忙上前挡在他身前,尽力压制着他。
石海诚挨了打,跳起来愤怒的吼道:“他的领带松了,我帮他系领带而已,谁是杀人凶手?!”
“你说谎!当天提早离开婚礼现场的只有你和苏延,你不是凶手又是谁!”
“你说我是凶手,拿出证据来证明我说谎!”
他们一来一去的吵了起来,楚行云冷眼旁观着,既不劝解,也不干涉,只是把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在了脑子里。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在抱着吴涯的腰试图把他从石海诚面前拖走的时候,傅亦终于明白了楚行云把他们两人集中审讯的用意。到目前为止,警方所掌握的线索只有一条领带,但是领带的指向性却不明确,他们两个一人有直接嫌疑,一人有作案动机,都具有‘不完全罪证’。若想从他们嘴里抠出点什么,只能让他们自己吐出来。
真正的凶手,就在他们之间。
没想到吴涯斯斯文文的长相,动机手来不亚于一个莽汉,傅亦竟一时拉不住他,但是楚行云只顾‘看戏’,恨不得他们打的越凶越好,指望他是不可能的。于是傅亦朝门口大吼了一声:“来一个人!”
话音刚落,杨开泰就推开门快步进来了,把石海诚拽到座位上坐好,然后又把吴涯的椅子远远的拉到一边,和傅亦两人合力把吴涯强按到椅子上。
“这里是警局不是演武场,如果你想找到凶手,就冷静下来配合我们调查取证!”
傅亦一向鲜少动怒,此时面对吴涯也颇为急躁。
吴涯也不是胡搅蛮缠,有理也要搅三分的人,被傅亦斥责了一句,就静下来平复自己的情绪。
杨开泰看看他们,默不作声的走到方才吴涯和石海诚动手的地方,弯腰捡起傅亦掉在地上的眼镜,然后回到傅亦身边把眼睛递给他。
傅亦接过眼镜装在大衣口袋,气恼的盯了一眼吴涯,对杨开泰说:“你留下,如果他还想动手,你就揍他。”
杨开泰:......
趁着他们打闹的时间,楚行云又把资料翻开详细的看了一遍,等到各方都已经平静了,气氛恢复成审讯一开始的氛围,才把文件合上,看着石海诚问:“刚才你说,你的指纹之所以会出现在苏延的领带上,是因为你帮他整理领带?”
石海诚气道:“是,当时在婚礼现场,他抱着一个孩子,领带被孩子抓松了,他抱着孩子又不方便,我就帮他整理了一下。”说着咬牙瞪了一眼吴涯:“谁知道会被人当成杀人凶手!”
楚行云依旧很冷静:“有证据证明,你说的是事实吗?”
石海诚想了想,道:“你们可以查当天参加婚礼的人员名单,找到那个孩子和孩子的家长,我记得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说是新娘的朋友。”
“但是你有杀人动机,你怎么解释?”
石海诚愣住了:“我有杀人动机?”
楚行云翻开文件其中一页,举起来给他看,面无表情道:“当初你妻子昏迷被送到医院,根据当时的护士回忆,王蔷的裙子有被撕裂的痕迹,并且私|处也有伤痕,你给出的解释是正常夫妻生活。然而当晚你的妻子是在苏延家里过的夜,所以我不得不做一个假设,假设你妻子在苏延家里留宿,却被苏延侵犯,逃走过程中从楼梯跌下陷入昏迷。是苏延致使你的妻子遭遇不测,所以——”
楚行云忽然停住,黑沉沉的眸子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深井,悠悠道:“你有充足的杀人动机,为你妻子报仇。”
话锋朝着一个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向扭转,率先提出质疑不是石海诚,而是吴涯。
吴涯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比刚才还要愤怒,还要激动,低吼道:“不可能!苏延绝对不会侵犯王蔷,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楚行云看向他,不紧不慢道:“虽然苏延是同性恋,但是据我们了解,他酒后有暴力倾向,并且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戒酒,但是一直没有成功。当时救助王蔷的医生和护士都记得很清楚,苏延把王蔷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上有很浓的酒味。”
那天晚上苏延和王蔷的确喝了酒,这一点他向杨开泰袒露过,但是没想到在警察手中,又被定义成另一番因果。
吴涯像是被推入寒风中般,瑟瑟发抖。许久,他拖动沉重的步伐走向石海诚:“所以你杀了他?所以你杀了他!”
石海诚心虚似的往后跌了一步,慌乱的把目光投向楚行云,似乎是在请求他的信任:“虽然他是造成我妻子发生意外的罪魁祸首,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了他!”
楚行云笑了:“哦?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医院有意帮他隐瞒,你妻子都昏睡不醒了,你还是没有做出丝毫报复他的举措?你不是和你妻子的感情很好吗?”
石海诚被他的质问逼入死角,但是他涨红了脸和脖子试图顽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杀人动机,我不想杀了他!”
楚行云忽然之间有一种感觉,石海诚隐瞒的‘不杀人动机’就是造成苏延失踪,或已死亡的重要原因。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笔直挺拔的身影遮住了顶上洒下的灯光,投了一道阴影落在石海诚身上。他盯着阴影之中焦急慌乱的石海诚看了片刻,忽而一笑:“抱歉,石老师,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否则你的嫌疑无法洗清。你有作案动机,并且死者的遗物上有你的指纹,虽然你说自己有人证,但是谁都不能证明你的指纹是什么时候留在领带上的,所以你的证据不成立。”
如果石海诚再冷静一些,再聪明一些,他就能发现楚行云话中的双面性,虽然楚行云说的不假,但是他同样可以用自己无法验证的说辞和警方展开对抗,坚强的捍卫自己的证人。
但是他没有,他经受不住此时的压力,他率先低头于这间冰冷的审讯室,和审讯室中三名冷酷的刑警。
石海诚埋头沉思了许久,才艰难的开口道:“本来,我是想报警。但是苏延求我,他请求我不要把那件事声张出去,只要我不说出去,他就支付王蔷的所有医疗费。我很同情他,他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和王蔷是好朋友,所以我就答应了。”
同情?
楚行云皱眉,像是听到了十分蹩脚艰涩的狡辩:“就这么简单?你不追究他的责任,只是因为你同情他?”
石海诚低着头,咽了一口唾沫,道:“是的,就这么简单。”
“他没有给你额外的补偿?”
“......没有。”
楚行云脸色忽暗,冷冷一笑,道:“石老师,如果你不老老实实的说出实情,你的嫌疑面就会更大。牢狱之灾和你的体面相比,哪个更重要?”说着不等他有所反应,又说:“你说你因为同情他,所以宽恕了他。你这么宽容,这么伟大?抱歉,你的说法说服不了我,我宁愿相信是他答应了给你一笔钱,所以你才‘宽恕’他。”
“我没有拿过他的——”
“苏延从去年四月份开始,每月固定往一张民盛银行卡里汇入十万块钱,恰好是你妻子出事的时间,到现在已经汇了一百三十多万。然而我们并没有在他家里找到这张银行卡,我相信他也没有带在身上,既然如此,他的银行卡在哪里?他又为什么在酒吧即将经营不下去的时候都没有停止往卡里打钱?他背了一屁股债都没有挪用这笔钱,为什么?因为钱不是他的,卡不在他身上。”
不知不觉的,楚行云已经走到石海诚面前,他弯下腰,手撑在石海诚背后的椅背上,似笑非笑道:“我有一个新的故事,和你的故事恰好相反,有兴趣听听吗?”
他依旧没有给石海诚任何作答的机会,又道:“你说是他求你,但是我觉得——是你在威胁他。”
石海诚没说话,他神色冷静又平整,但是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颤动。
“你威胁他每月必须给你十万块,不然就把他酒后侵犯你妻子的事说出来。为了不坐牢,为了自己的生活不被摧毁,我觉得苏延应该没有选择,他只能屈服你。证据就是那定期存钱的银行卡不见了,我猜那张卡现在应该在你身上,不在你的钱包里,就在你家里。不要否认也不要狡辩,更别说你因为同情他,所以宽恕他。石老师,你并没有这么善良。”
你并没有这么善良......
石海诚似乎被这句话所触动,他刚毅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像是被扒下了一层外壳。他的眼中的波动神逐渐归于平静,忽然转头直视楚行云,方才惊慌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此时石海诚既从容又冷酷,道:“你说的没错,那张银行卡的确在我手里。你们想用这张银行卡证明什么?我杀了他?呵,我怎么觉得,那张银行卡只能证明我没有杀人动机呢?”
这个男人终于褪去了憨厚老实的面具,他不再笨嘴挫舌,他变的巧言善变。楚行云颇为欣赏的看着他,眉毛轻轻一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说:“愿闻其详。”
石海诚是狡猾的,他的遣词间依旧把自己叙述成一个无辜的被动者。
“他的确答应每月给我十万块钱,用做我妻子的治疗费用,我并没有威胁他,是他自愿的。既然你们咬定了是我威胁他,那么请你们反向推一推,警官们。如果他受我威胁,那他就是我下蛋的母鸡,留他一条命,我就可以永远从他身上获取收益,我杀了他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杀鸡取卵这种自断财路的蠢事我不会干,所以我有银行卡,恰好可以证明我没有杀人动机。”
面对他的狡辩,楚行云只觉得精彩。他早看出这个男人并非外貌上这么老实,他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狡猾,即使被拆穿收了苏延的钱,他还能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无辜的被动者。他所说的这些话,只有后半部分才是他的心声。
他把苏延当做下蛋的母鸡,他不会杀鸡取卵,自断财路。
石海诚唇角一掀,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抬起胳膊指向苏延,道:“我没有杀人动机,有杀人动机的人是他!”
楚行云随着他所指的方向回头一看,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吴涯浑身打颤,面色白的吓人。
石海诚忽然站起身,放声道:“参加婚礼那天,我听到他们在停车场吵架,苏延想和他分手,但是他不同意,他就说什么你死我活,同归于尽!然后苏延就丢下他自己开车走了。既然你们可以因为那一百三十万怀疑我有杀人动机,那么为了公平起见,请你们也怀疑吴涯,怀疑他因为不满苏延跟他分手,所以就杀了他!”
说着,石海诚面容一冷,眼睛里流露出锋利,毒辣的光芒,冷笑道:“我不善良,难道他就是善良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