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早上十点,周洛阳醒来时,发现杜景似乎成功入睡了,他今天早上也没有发微博。于是从这夜开始,周洛阳主动为杜景改变了下作息。原本他在家既不喜欢开灯睡,对声音也挺敏感,但他可以忍受晚上给杜景留一盏灯,反正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几天后,周洛阳又看到了杜景的小号发的微博:

【没意思,做什么都没意思,生活的真相是荒谬的,正如加缪所说,我们都被困在无意义的牢笼里。】

“我不想去,”周洛阳朝杜景说,“我决定今天把课翘掉。”

杜景早起后正在服药,将那一把药咽下去后,问:“去哪儿?在寝室睡觉?”

周洛阳道:“猪么?才睡醒又睡。我想出去逛逛,你去么?不想去的话,帮我点个名吧。”

杜景迟疑起来,周洛阳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念头——他正在判断,自己的本意是让他去帮忙点名,还是想邀约他一同外出。

“走吧,翘课出去玩去,”周洛阳顺水推舟了一把,他始终觉得,杜景需要去散散心,“许多地方你还没去过呢。”

“走。”杜景换了身衣服,抓了个运动包,与周洛阳离开了学校。

这天的杭州天气很糟,一场秋季的暴雨正在酝酿,隐而不发,空气是静止的,西湖边上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担忧神色,生怕天上的水突然泼下来,自己便成了落汤鸡。

周洛阳把杜景带到柳浪闻莺吃午饭,周围大多是小情侣,两个男生对坐喝龙井茶显得有点奇怪。

杜景要是个大美人就好了,周洛阳心想,哪怕天天翘课我也愿意。

杜景似乎很自在,周洛阳根据他的神态能判断出来,缘因他看游客,游客们也看他,当游客注意到杜景时,他没有转过头去,对自己鼻梁上的那道疤痕表现出了坦然。

“我来买单。”杜景说,“快下雨了,换个地方吧,还有别的地方想去吗?”

周洛阳摇摇头,事实上今天出门完全是随机的,本想说“没有了,回寝室?”但忽然间他想起了杜景的对话模式,反问道:“我没有了,你呢?”

“我想去一个地方,”杜景答道,“走。”

杜景结过账,与周洛阳去了博物馆,正好有一个埃及特展,逛展的时候,周洛阳心道还好反问了那一句,否则杜景一定会保留意见,随自己回学校了。

逛完出来,这场雨终于下下来了,博物馆前雷鸣电闪,暴雨倾盆,门外挤了上百名游客,全在用手机叫车,周洛阳与杜景一时被困住,五点时天黑得像入夜一般。

“忘了收衣服,”周洛阳想起来了,“怎么办?”

杜景说:“不管它,到前面去,吃顿晚饭再回。”

“哎!”周洛阳喊道,杜景却大步跑进了雨里,周洛阳只得跟着跑出去,跟在他身后跑了两条街,杜景见周洛阳往树下躲,便回身道:“小心打雷!”又转身过来,拉起周洛阳的手,带着他跑向空旷处。

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和男生牵手,杜景的手湿得全是雨水,手掌的温度却依旧是灼热的。跑到地方后,两人湿淋淋地开始吃了顿火锅,被冷气一吹,周洛阳心想回去也许要感冒。

杜景头发半湿后挡住了眉眼,像条茫然的古牧,坐在周洛阳对面低头勾菜单时,周洛阳蓦然爆笑起来。

“笑什么?”杜景问。

“没什么,”周洛阳说,“你这样挺帅的。”

杜景抬指拨开搭在浓眉上的头发,周洛阳对男性的外貌向来没什么看法,但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了杜景充满阳刚,又带着阴郁气质的帅点,如果没有那道明显的疤,杜景在系里绝对是男神级的容貌。

“我破相了,”杜景说,“不好看,你长得才叫帅,什么时候交女朋友?”

周洛阳接过菜单开始勾自己想吃的,答道:“正因为破相了才显得帅,有种残缺的美感,像断臂维纳斯。没有伤口,你就帅得太高冷、太高不可攀了。现在这样反而平易近人。”

杜景说:“你就是这种人。”

“我?”周洛阳难以置信道,“我高冷?你和我开玩笑?”

“你很礼貌,人缘很好,”杜景说,“很热情,也很体贴,每个人都喜欢你,可是谁也得不到你的真心。”

周洛阳倏然被杜景说中了,只好自嘲地笑笑。

“因为我从小就被教育,”周洛阳说,“希望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希望当一个被所有人喜欢的好孩子。”

杜景点了点头,不予置评。周洛阳点完菜,说道:“可是从你身上我学到了一点,不要管别人怎么想,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是这样。”杜景认真地答道。

雨还在狂下,到处都叫不到车,那天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周洛阳浑身上下,连内裤都湿透了,心想完了,这次回去,一定会感冒的。

但前方还有比感冒更麻烦的事在等待着他们——回到寝室时,杜景床头的窗被风吹开了,雨水从窗外疯狂地灌进来,大半张床上全是水,连床垫也湿透了。

周洛阳:“……”

杜景:“这扇窗一直是这样,从台风天过后就关不牢。”

那窗子有点漏风,周洛阳叫了好几次人来修,填表交上去后,教工的效率简直感人,杜景试了几次勉强修了下,却因为是不锈钢材质,始终关不牢。

周洛阳打了个喷嚏,先去洗澡。杜景把窗缝堵住,免得继续渗水进来,开始想办法收拾善后。

“晚上出去开房住吗?”周洛阳问。

杜景一筹莫展,周洛阳从浴室里出来时,看见他把床垫来回翻了两个面,没一面能睡,床单、枕头也全湿了。还不能直接送下去烘干,得等明天先通通洗过一次。

杜景:“不管了,我先洗澡去。”

周洛阳将床垫竖在书桌旁,让它自然滴水晾干,杜景擦干头发出来时,周洛阳已躺在床上,给杜景垫了个枕头。

“这几天先一起睡吧,”周洛阳说,“床有点小,别怪我半夜把你踢醒了。”

杜景坐在床边,沉默片刻,说道:“你睡里面,我怕把你挤下去。”

周洛阳便朝里挪了少许,今天跑了许多地方,困得不行了,没力气再陪杜景熬夜,说道:“我先睡了,你要看书就……”

杜景却关了台灯,说道:“睡吧,我也困了。”

那夜周洛阳睡得不太舒服,从小到大,自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睡同一张床。或许杜景也是。

翌晨周洛阳醒来时,雨还在下,楼下已经淹水了,凤泉湖的湖水漫了出来,锦鲤游得到处都是。

周洛阳问:“昨晚睡得好么?”

“挺好。”杜景正在洗漱,答道,“你呢?”

周洛阳困顿地嗯了声,掏出手机,心中念头一闪,看了眼杜景的微博小号。今天杜景发了两条微博:

【入学到现在,第一次一觉睡到天亮。是和他一起睡的原因?】

底下还有一条,是七点二十五发的,那个时候杜景刚醒,分享了博物馆埃及特展的内容,还写了几件展品的详细点评,将语音导览内容全记录下来了,几乎没有缺少一字。

分享文字是:【人总是生来残缺。】

周洛阳洗漱后,两人站在阳台上,朝楼下看了眼,不少学生挽着裤脚,打着伞,用塑料袋抓鱼。

“我又不想去上课了,不如今天还是翘课吧?”周洛阳朝杜景说。

杜景答道:“今天是礼拜六,本来就没课,先把枕头床单被子送去洗,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于是周洛阳又与杜景出门闲逛去了,这夜杜景的床垫还是没有干,两人挤在周洛阳的床上又睡了一晚,接着是第三夜、第四夜,直到礼拜二……周洛阳发现,杜景与自己一起睡的夜晚,几乎没有失眠过。

后来他就这个问题问过杜景,杜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失眠者和别人一起睡更容易受到互相影响,然而在杜景身上,却彻底反了过来。

那么他的病是不是就好了?周洛阳还天真地想,却发现杜景依旧还在吃药。

但至少他短时间内不会被持续的失眠困扰了,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像分别三年后重逢的这天。

二十四小时前,杜景在库房里,躺在连床垫也没有的弹簧床上,只要是在周洛阳的身边,便很快入睡。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后,来到周洛阳家中,躺上床没多久,更是睡得天昏地暗。

周洛阳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许多还在念书的时候的人与事,梦见杜景站在阳台上想往下跳,蓦然惊醒了,却发现杜景还睡在他的身边。

周洛阳坐起,睁大双眼,吁了口气。

杜景翻了个身,半个身体几乎要歪到床下去了,周洛阳轻手轻脚地下床,看了眼手机:傍晚四点,他们睡了八个小时。

杜景也醒了。

“抱歉,我给忘了,”周洛阳说,“不该起来,想让你多睡会儿。”

从前就是这样,周洛阳醒来后,杜景还能继续睡,只要周洛阳依旧躺在床上。但只要他一离开,杜景很快就会醒来。

“能入睡已经是最大的幸福。”杜景说,“我睡了多久?”

杜景摸到手机,看了眼,旋即与周洛阳对视。

“过十二点了。”

九月八日下午,已过了中午十二点。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倒流,没有重复发生。

“谢天谢地,”周洛阳也想起来了,“我们没有被困在同一天里。”

第10章现在

傍晚六点,库房:

“时间的回溯是在这里发生的,”杜景说道,“回忆一下,我们都做了什么事?”

周洛阳说:“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就不用去朝你的老大汇报情况么?”

杜景答道:“请了一整天的假,别岔开话题,先……”

周洛阳:“我看你手机都要被打爆了。”

杜景的手机上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上面全显示的同一个名字“小力”。周洛阳懒得问小力是谁,杜景也没有画蛇添足地去解释。

杜景又说:“这个库房会不会,是四维与五维空间的交界处?我从库房里走出去的时候,被刑警带上车,再下车时,回溯就开始了。”

杜景轻轻推了下简陋的吊灯,垂下的灯泡轻晃,照过来,照过去,令昏暗的室内平添了诡秘气氛。

周洛阳:“你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杜景:“与精神病人比起来,还是有点区别的。”

周洛阳:“那么怎么解释我之前就来过这里,可没有发生回溯二十四小时的情况?而且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这件事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了。”

“记忆会欺骗人,”杜景说,“就像梦一样,但我相信,一定有什么蹊跷,你不想查出个究竟么?”

周洛阳只得承认道:“好吧,我确实不太想。”

周洛阳碰上无法用科学原理来解释的事情时,大部分时候是下意识地回避它,按他的想法是尽快忘掉这不合常理的、重复的二十四小时,把它当作记忆混乱来掩饰过去。事实上许多普通人也会选择一样的反应,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保护自己不涉入危险的防备机制。

杜景却完全不吃这套,就像念书时他碰上罕有的难题,总要钻牛角尖去解开。

“你不敢细想,”杜景说,“用闹鬼来简单解释这种现象,怕解开真相以后……”

“你别说了!”周洛阳瞬间整个人炸毛了。

杜景认真地看着周洛阳,说:“有我在你身边,怕什么呢?”

周洛阳确实很怕闹鬼,毕竟他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一个人独处。他想起以前去游乐场,与杜景进了鬼屋,被吓得不轻,死死抱住了杜景,这件事简直是他毕生的耻辱,出来后还勒令杜景绝对不能提及。

杜景的回应与今天如出一辙:“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怕搞不好,真的又把咱俩搭进去。”周洛阳看过一个有关游轮的恐怖片,给他留下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万一不小心触发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把咱俩困在无限循环的一天里就糟了。”

杜景说:“未来对你而言很重要?”

“当然,”周洛阳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希望咱们都好好的。以后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呢。”

杜景不说话了,周洛阳知道这句话打动了他。

“而且万一,”周洛阳选择直面自己的恐惧,说道,“打乱了时间,碰上过去的自己,要怎么办?”

杜景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有道理。”

周洛阳坐在仓库的弹簧床上,杜景在库房中走来走去,站在架子下的拐角处,不死心地想试探出某个时间扭曲的区域,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被传送走,离开当下,畅游过去与将来。

“但是时间能回转二十四小时,”杜景说,“也就意味着你可以做许多事,譬如去买一注双色球,这样你不愿求助的经济问题就解决了。”

“说到这个,”周洛阳朝杜景伸手,“手机拿来,再借我点钱,明天带乐遥去报到,也许还有花钱的地方。”

杜景把手机递过去。

周洛阳边转账边说:“彩票的头奖本该另有他人,打乱了时间与因果去中彩票,不就相当于从无辜的人手中夺走了属于他的钱么?和利用超自然力量去抢劫有什么区别?”

杜景倒是没想到这层,承认道:“你说得对。”

周洛阳说:“记得第一个九月七日所发生的事不?你说余健强死了,还上新闻了。对不对?”

杜景嗯了声,与周洛阳并肩而坐,接过自己手机划了下,傍晚出门时,他俩就一直注意着新闻的动向,昨天那起命案没有引起任何的报道,无声无息。死者是什么身份?媒体并未蜂拥而至,刑警也不知是否到了现场进行调查。

“第二个也就是重复的九月七日里,余健强活下来了,”周洛阳说,“但勒索犯替他去死了,这意味着什么?”

说出这句话时,周洛阳自己也有点不舒服。

“只是凑巧。”杜景倒是半点不怕,答道。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说:“万一不是凑巧呢?回忆一下,当时二十七楼天台上有五个人,你、我、余健强、那两名来勒索的。假设命运注定了,在那个时间节点上,五个人里必须死一个……”

“不要再说了,”杜景沉声道,“知道了!”

两人都静了,不多时,杜景又说:“所以当时我让你躲着别出来。”

周洛阳其实对此想了许多,却没有说出口,这两天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如今他只希望能尽快把这一切封存,不再提及。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慢慢与杜景重新走进对方的生活。

从昨夜的表现看来,杜景的职业不管是什么,也有一定的危险性,周洛阳希望过段时间,能让杜景从这行脱身,只是现在这话是不能说的。

他们需要从头开始,互相理解。

“那就算了吧。”杜景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拿对超自然现象的求知欲与周洛阳相比,还是周洛阳更重要。

周洛阳知道他并未死心,却也不怀疑他会另生枝节,从前只要是自己坚持的事,杜景就不会再去做,从这点来看,他还是很听话的,也许日久天长的相处中,他早已习惯了听周洛阳的话。

杜景拉开抽屉,看见里头搁着的,没有表带的那几块表,摆放的位置与昨天毫无区别。

“哪个是迪通拿?”杜景说。

“黑色的,”周洛阳答道,“你喜欢么?”

杜景却看上了另一块,那以三块方形金属片,错开三十度叠在一起的表。

“这块多少钱?”杜景问。

周洛阳:“你和我谈钱?”

杜景说:“我想买下来,作为你开张后的第一名顾客。”

周洛阳说:“我想送你。”

“以什么理由?”杜景问。

“祝贺你入职的礼物。”周洛阳完美地切入了他的话题,并暗示了杜景,“你上班还没还告诉过我呢,做这行多久了?”

“时间不长,”杜景说,“半年而已。”

杜景正想调下时间,周洛阳伸手,杜景便把表给他,顺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肩上,与他并肩坐于床边。

周洛阳端详片刻,说道:“我给你配个钢表带,你骨架大,戴上以后手腕会很好看的。好的手表,就要给帅气的男人戴。”

杜景没有说话,两人沉默片刻。

“你真的不走了?”周洛阳说,“这三年里,我常常想起你。”

杜景说:“我以为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结婚了。”

周洛阳苦笑,没有回答。

杜景沉默了很久,仿佛下定决心。

“我搬来你家住吧,”杜景说,“照顾弟弟太辛苦了,让我也帮帮你的忙。”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心里很高兴,仿佛一缕阳光照进了自己的生活。这一年里他过得实在太郁闷了,关键还不能在弟弟面前流露出疲惫的表情。每天都要强打精神,告诉自己,我是他的倚靠,我不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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