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阳其实有点担心说的人多了,学院为了息事宁人,让杜景休学回家,或者把他给送到精神病院里去,毕竟这对学院而言也有很大压力。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辅导员说:“那你们就互相照顾吧,有什么问题,随时通知我。”
“BBS上的文章什么时候能删掉?”周洛阳道,“我最关心的只有这个,不想被他看见。”
副院长说:“我会去通知,让他们尽快。”又朝辅导员说:“你得去做做学生们的思想工作。”
“会的,会的。”辅导员擦了把汗,李见岚又朝齐教授说:“现在的学生不比我们以前,网络太发达了,说什么,做什么,互联网马上就传得飞快。”
“人总要去面对磨难与挫折的,”齐教授朝周洛阳笑了笑,说,“精神就像融化的铸钢,要经历千锤百炼,才能成为一把利刃,这就是‘钢铁的炼成’。”
周洛阳猝不及防听到这话,沉默片刻后点头,答道:“齐爷爷,您说得对。”
会议室里四人又等了几分钟,辅导员关心了几句周洛阳的学习,齐教授说:“他没有问题。杜景那孩子也没有问题,他祖母当年是才女,非常聪明的,我们一个班上,读书没有人读得过她,大家都叫她小林徽因。”
李见岚说:“遗传带来痛苦,也交给他们天赋。天才或多或少,都有一点这方面的困扰。”
“是啊,”齐教授仿佛想起了不少回忆,说道,“所谓天才的磨难。”
“那我就……”周洛阳正起身想告辞时,会议室外敲了敲门,推门进来的,却是杜景,杜景手里拿着一个医院用的白色文件袋。
杜景看见周洛阳时,明显地一怔。
“怎么不去上课?”杜景无视了另外三人,反而朝周洛阳问道。
齐教授说:“是我难得来一趟学院,找洛阳聊聊天。”
“这位是齐老先生,”副院长说,“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杜景看了眼齐教授,说:“您好。”
他迟疑片刻,最后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周洛阳怀疑里面是病历,但没有看那个文件袋,只抬头朝杜景问:“你不是在睡觉?”
“我去复诊了,”杜景答道,“早上去的,没告诉你。”
周洛阳又问:“抽血了么?”
杜景给周洛阳看自己的手臂。
“吃早饭了?”
“没有,你呢?”
两人一问一答,神态十分自然,辅导员自发地关闭了杜景突然暴起精神分裂发作并拿刀追杀砍人九条街等的脑洞,说:“洛阳他说,他很……”
“我要饿死了。”周洛阳没有给辅导员卖这个人情的机会,没必要把这些话告诉杜景,否则只会引起不必要的尴尬。
杜景于是朝他们点了点头,周洛阳知道这三人还有话想商量,便礼貌地朝齐教授告辞,与杜景关上门,离开了会议室。
“您看他进来的时候,眼睛就只看着周洛阳,”李见岚说,“第一句话也不是朝我们打招呼,而是问他室友怎么不去上课。这两人应该能好好相处。”
齐教授说:“洛阳是个好孩子,他能处理,我知道年级的压力也很大,你们要相信他。杜景最希望的,就是把他当作正常人看待,不要去强调他的病,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感受我们的喜怒哀乐,来日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是不是?”
李见岚点头道:“先生说得对。”
十二点,教授食堂今天没开,学生大食堂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周洛阳趁着杜景去打饭的时候看了眼手机,BBS上的文章还没有删。
杜景神色如常,给周洛阳打来午饭,买了饮料。
周洛阳问:“复诊正常吧?”
他甚至没问杜景什么病,毕竟他说“复诊”,周洛阳便顺着问了下去。
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所有学生都在聊晚上去哪里玩的事,旁边还有搭台的男生在外放手机视频,吵得令周洛阳很烦躁。
杜景听不清,说:“什么?”
周洛阳稍大声点,重复了一次,杜景点头。
“查药物代谢影响,所以要抽血!”杜景答道。
周洛阳说:“下午还去射箭么?!”
杜景说:“去!你去么?!”
周洛阳一直想去看看,只是临近期末没时间,他知道杜景不太喜欢篮球等多人配合、接触的社团活动,从前他一直觉得杜景的情绪不太稳定,现在总算明白了,因为躁郁症,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与人产生争执,所以选择了最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射箭。
“可以吗?”周洛阳说。
杜景没听清,看了四周一眼,很烦躁,周洛阳马上打岔,大声重复,把杜景的注意力拉回来。杜景说:“当然可以!你在想什么?!”
“赶快吃完回去吧!”周洛阳说,“食堂里实在太吵了。”
两人沉默吃午饭,周洛阳夹了个鸡腿给他,说:“你吃这个,我想吃你的鱼腩。”
“都给你,”杜景说,“我又被歧视了。”
周洛阳:“?”
“我又被歧视了!”杜景指指盘子里的菜,示意他看份量,只有三块肉,周洛阳笑了起来。
每当周洛阳去打菜的时候,餐盘里就很丰盛,杜景去打的时候,则总是要吃一记食堂大妈癫狂奥义,荤菜奔离流散的痛,作为补救,杜景通常会打双份,吃不完算。
将近十分钟后,吃到一半,杜景忽然问:“你很什么?!”
周洛阳一脸茫然,抬头看杜景,杜景表情有点不太对,也许因为嘈杂的环境令他心生厌烦。
“我说!你很什么?!很担心我?!又怕我怎么了?!”杜景旁若无人地朝周洛阳问道。
周洛阳马上反应过来,辅导员的那句话让杜景敏感了。
“没有!”周洛阳说,“没有担心你!”
“很什么?”杜景道,“说啊!”
周洛阳知道要打消杜景的疑虑,只能认真回答他,他考虑了一会儿,在“回寝室说”和直接告诉他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说,我很喜欢你。”周洛阳答道。
杜景那表情带着戾气,疑惑道:“什么?!”
“不是担心!”周洛阳旁若无人,朝杜景大声道,“是喜欢!我说我很喜欢你!”
四周刹那一下全静了,前后左右,包括隔壁搭台的,所有人一起看着周洛阳与杜景。
周洛阳:“……”
杜景:“……………………”
杜景的脸刹那就红了,四周当场哄笑起来,周洛阳怪异地看着他们,但不片刻,大伙儿便习以为常,继续吵吵闹闹,吃他们的饭,没有起哄,知道这不是告白。
直男对直男说“喜欢你”,气场明显不一样,这点还是能区分的。
先前杜景身上的戾气,瞬间一扫而空。
午后两人回寝室,杜景去喂乌龟,一边喂它吃饲料,一边自己吃药。一人一龟,各吃各的。周洛阳不死心地看手机,那文章终于删掉了,谢天谢地。乌龟也开始愿意吃东西了,一切变得轻松起来。
下午射箭社人不多,社长朝杜景问:“中午吃饭怎么不来?”
杜景答道:“忘了。”
周洛阳才想起,杜景原本计划是参加社团聚餐,说不去就不去了,忙朝社长道歉,说:“我把他叫走了,我的错。”
社长摆手,显然对杜景参加集体活动也不抱多大希望,事实上他不来,大伙儿反而还轻松。
杜景对此的回答是:“没关系,本来也不想去。我教你开弓射箭。”
杜景自己戴上连左肩一体的单片护胸皮甲、腕甲,提来箭袋,又给周洛阳戴上装备。周洛阳活动胳膊,看杜景。
“像我这样。”
杜景站在他的身前,做弯弓搭箭的动作,起手漂亮而标准,眼神专注,望向对面靶子。
周洛阳被杜景的表情吸引了注意力,他的眉目轮廓很深,望向靶时双目有神。横过鼻梁那道疤痕,在练习场的顶灯光芒的照耀之下尤其明晰。
周洛阳想起BBS上那句令他愤怒的“刀疤脸”,这时候却忍不住心道:刀疤脸还挺帅。
杜景:“?”
周洛阳点点头,试拉弓。
“不要动。”杜景说。
杜景开始纠正周洛阳的动作,手掌托了下他的右肘,周洛阳拉开一会儿便觉得手臂、肩背肌肉有点紧张。左手还不受控制,稍稍发抖。
“放松,不要绷着,”杜景答道,“放,注意脸别动。”
周洛阳放箭,果不其然,脱靶。
周洛阳:“还挺有趣。”
杜景让周洛阳站直,站到他的背后,手把手开始教他,他的唇稍贴着周洛阳的耳朵,从身后抱着他,两手环到他身前,扣着他的手指,两人一同拉开了弓。
“放松点,”杜景沉声道,“不要紧张。”
这下周洛阳几乎是被杜景抱在怀里的,还被他在自己耳畔说话时的气息吹得很痒,耳朵已开始发红,教人弯弓搭箭的姿势实在太暧昧了,不亚于手把手地教人打高尔夫。
“射箭社简直是泡妞绝杀。”周洛阳打趣道。
自己要是女孩,对杜景绝对是无法招架的。
他还注意到有男生穿着汉服,甚至明代的飞鱼服,带着女朋友过来教射箭,那场面是相当帅气。心想等下学期进了射箭社,自己也要买一身,简直帅到飞起。
杜景从身后腾出一手,推周洛阳下巴,让他转向箭靶,去看他该看的地方:“看靶,你在看哪儿?”
周洛阳说:“放!”
周洛阳松手,那一下杜景只用了虚力,箭矢拖着响片,离弓弦刷然而去。
正中靶心。
“帅!”周洛阳说,“你练多久了?”
杜景答道:“没有很久。”
“你射几箭给我看看?”周洛阳摸出手机,想给杜景录个视频,回去好照着学。
杜景这次没有回避摄像头,先是左手持弓放了一箭,又用右手拿起另一把弓,再放一箭,两箭正中靶心,换弓,出箭,再换弓,再射箭。连续五六箭,全都钉在红心上。
周洛阳看他的姿势相当标准,笑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射箭社里,少数人注意到杜景的动作,纷纷发出“哟!”的惊呼。
一群人开始鼓掌,连社长都吹了声口哨,朝杜景比了个大拇指。
周洛阳:“??”
杜景没有任何回应,示意周洛阳用练习弓继续。
周洛阳开弓,朝社长问:“你们刚才为什么鼓掌?”
“左右开弓!左右开弓啊!”社长那表情,简直写满了对杜景的崇拜,“怎么做到的?平时没见你练,杜景!你太牛了!真是太牛了!”
社长又跑了过来,他对杜景向来不怎么注意,朝周洛阳问:“你是他朋友吗?你来我们社不?”
周洛阳还没回答,杜景却说:“他要来。”
周洛阳说:“下学期招新我就递资料。”
“别分心,”杜景只答了一句话,便朝周洛阳说,“继续。”
周洛阳朝社长说:“能帮我录一下吗?我想看下动作哪里不对。”
射箭社里有镜子,但周洛阳想记录下来回去看,社长便接过手机,与杜景在一旁看。周洛阳射了几箭,杜景又站到他身后抱着他,纠正他拉弓的姿势。
“你整个人太紧张,”杜景说,“手都在发抖。”
“我刚才不紧张,”周洛阳说,“你手把手教我,我就开始抖了。”
杜景于是放下手,把手放在周洛阳腰上,侧头看靶,再稍稍低头,看周洛阳,说:“保持视线平齐。”
这个动作实在太暧昧了,周洛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这么近距离接触,心脏不免怦怦地跳,这是自然界里自发形成的、当两只雄性动物的领地发生交汇时的侵略气势——一旦超出安全距离,在内心接连响起警报声,肾上腺素与荷尔蒙的分泌顿时超标,带来紧张、刺激与不安的混合感觉。
他既要分心应付这种警报,又要对准靶子,半是兴奋,半是危险带来不停的颤抖。
杜景却非常自然,仿佛已经默认了周洛阳对自己领地范围的入侵,习惯了他待在自己周遭的区域里,甚至还允许他挨得更近一点。
“好了,”社长说,“回去你自己看看。”
周洛阳接过手机收好,社长一走,杜景便放开周洛阳,走到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周洛阳松了一口气,专心地看着靶子。
“你刚才是在耍帅吗?”周洛阳有点疑惑。
杜景答道:“没有。”
“明明在耍帅,”周洛阳终于回过神来了,说道,“左右开弓,只是我看不懂。”
“明明是谁?”杜景一本正经反问道。
周洛阳道:“放完假我去买弓箭,这活动挺有意思。以后一起练,不想去篮球社了。”
“我买给你。”杜景问,“为什么不想去?被欺负了?”
“没有,”周洛阳说,“只是最近不想打篮球。”
杜景拉开弓,射了一箭,答道:“别又是为了陪我。”
周洛阳也射出一箭,又脱靶,答道:“当然不,怎么总是这么想?早该带我来了。”
杜景拉开弓,周洛阳观察他的动作,也拉开弓,杜景忽然说道:“我本打算今晚就亲口告诉你,没想到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一直很怕,怕你换寝室,怕你疏远我,所以没敢说。”
“什么?”周洛阳茫然道。
“我得了躁郁症的事,”杜景认真地说,“我发现BBS上的帖子很久了,我不想让你看到它。”
周洛阳把拉开的弓复又放下,手持弓箭,怔怔看着杜景,杜景也把拉开的弓箭松下,沉默地看着周洛阳。
他们安静站着,彼此对视。
周洛阳察觉到:他对杜景而言,比自己以为的重要太多。
后来他听了许多次《Stan》,慢慢地,也以为自己了解了杜景。
第17章现在
那年的最后一夜,他们按原先计划,去净慈寺听钟声跨年。
南屏晚钟与雷峰塔外人山人海,市内出动大量协警维持治安,为了不挤散,杜景牵着周洛阳的手。
“去年跨年你和谁一起过的?”杜景随着人群移动,不时回头看周洛阳。
周洛阳答道:“徽州,和女朋友一起。”
“现在还在一起么?”杜景问。
周洛阳解释道:“开春就分手,她去国外上学了,那天晚上本来想住酒店,但酒店全满,只能送她回家,你呢?”
周洛阳祖籍宛市,后来因缘际会,在徽州生活了很长时间,而后因父亲的生意,又来了江南,已经被调教成了一个南方人。
杜景说:“我一个人,在时代广场。”
周洛阳高中时谈过好几任,但都无一例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喜欢的时候很喜欢,分手以后也适应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