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乐遥问,“我们一直在说他,你是怎么想的?”
周洛阳没有回答,还在思考。
乐遥却笑道:“你接受的人,我就接受,哥哥,你不用太在乎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乐遥也在艰难地考虑措辞,那表情与周洛阳如出一辙。
周洛阳百味杂陈地看着弟弟,他们打出生就不一样。乐遥在日本长大,受日式文化熏陶颇深,而日式文化里从小的教育,最根深蒂固的一点就是:
不要给人添麻烦。
“罪己”的念头顽固地根植于每个人的心里,大到新干线脱轨,小到垃圾分类,所有人都努力地避免给别人添麻烦。乐遥内里流淌着日本人的血,外在也保持着日本人相敬如宾的客气与礼貌。
“只是什么?”周洛阳以手掌按压弟弟的小腿,问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哥哥不会介意的,咱们是家人。”
“只是……”乐遥最后说,“哥哥,你这许多年里,是不是都在委屈自己,为别人而活?”
周洛阳诧异地看着乐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乐遥不安地看着兄长,又说:“念书的时候,你要照顾杜景;现在又要照顾我,一定很辛苦吧?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些牵绊与负累,你自己真正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不!”周洛阳马上解释道,继而有点哭笑不得,说:“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也好,杜景也罢,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我完全没有觉得你们是……”
乐遥打断了周洛阳的话:“对啊,你只是习惯了,包括爷爷的店,你总觉得自己有责任,‘该成为怎么样的人’,却不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周洛阳正色道,“乐遥,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
乐遥安静地看着哥哥,周洛阳用力摸了摸他的头,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选择的,不存在迫于谁的情况,我心甘情愿。”
乐遥说:“好吧,我只是觉得,家里如果有两个病人要照顾,就怕你会更辛苦。”
“他不是常常这样,”周洛阳有点歉疚地说,“有时我不免认为……算了。”
乐遥说:“你怕自己会带给他更大的情绪波动吗?可我觉得,他也很清楚这点,却还是离不开你,你对他而言确实很重要。”
周洛阳这些年里,总有愧疚在,他时而回想当初,是不是正因为他们感情太深,到得后来,杜景对他的一言一行亦愈发在意,最终间接导致了他的病情加重?
“让他搬过来吧,”乐遥说,“我会好好与他相处的,何况我本来也不怎么在家。如果你觉得他不会对你造成影响,那当然最好。”
“嗯。”周洛阳点了头。乐遥明显地有点累了,周洛阳便推着他回房间去。
“你们什么时候再见上面的?”关灯前,乐遥问,“他回国以后就联系你了吗?”
“什么?”周洛阳正在出神,旋即明白过来,解释道,“就在出去谈合伙的那天,九月七日。”
“晚安。”乐遥笑道。
“晚安。”
周洛阳关了灯,不知道为何,他觉得最后那句,乐遥是不是有点多心了。该不会是怀疑他和杜景早已碰上,才把弟弟送去学校住宿?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说服自己别胡乱揣测,也没有解释。
他有点疲惫地躺上床去。
是的,你们行事与说话,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只是这逻辑很多时候不被一般人所理解罢了。
周洛阳本以为他已经很了解杜景,但今天听见杜景这么说,依旧让他有点难过。
“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话杜景也曾经问过他。
那是在他得知杜景病情的冬天,那年杭州很冷,期末考很快到来,又很快结束。周洛阳在学业上向来没有什么悬念,轻松地考了个高分,杜景则拿到了全系第一名的好成绩。
周洛阳很少看见杜景刷题——这名室友的智商简直让他嫉妒,只要把书从头到尾看一次,再用铅笔把课后的习题随便做做,上课偶尔抬头看几眼黑板,在本子上写写算算,就全懂了。周洛阳的专业课常常在早上一二节,他起不了床,杜景便替他偶尔去听课,结果他一个自动化专业的,机械学得比周洛阳还好。
六级考试,杜景更是连资料也不买,一次就过。周洛阳与他一起学习,简直是叫苦不迭。
杜景是天赋型,周洛阳却是勤奋型,他觉得自己总是追在杜景身后,筋疲力尽地奔跑,就这样杜景还要时不时停下来等他。
“奖学金你不要了吗?”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放弃第一名的奖学金。
“留给有需要的人。”杜景说。
最后一科考完,周洛阳想到要与杜景分开一整个寒假,忽然觉得很舍不得。
“寒假去哪儿过?”周洛阳开始买车票。
“没想好,你呢?”杜景最近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朝周洛阳说开之后,让他们之间一下轻松了很多,两人相处起来要坦然多了。
周洛阳想了想,说:“我也没想好,要不……”
杜景却道:“不去日本吗?”
他俩都在再婚家庭里长大,彼此间有着某种默契,这种默契无需言明,周洛阳第一天认识他时,便感觉到了。
“也许去奈良泡个温泉吧?或者回宛市看爷爷。”
周洛阳的父亲再婚后住在东京,母亲则几乎不联系了,爷爷与姑妈住在宛市。事实上两个地方,周洛阳都不太想去。
“日本的冬天很不错,”杜景又说,“我还没有去过,也许回南加州,或者去巴塞罗那。”
周洛阳想起来了,杜景在国内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家人。
“要不你来我家过年吧?”周洛阳还是朝杜景发出了邀请,说,“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周洛阳家在徽州有套房,留给他一个人住,寒暑假至少有个去处,回家也可以约同学吃吃玩玩,哪怕他也不想独自在家待太久。
杜景说:“不了,你回去还想约同学,偶尔想临时出门,一起行动也不方便。”
几天前周洛阳的高中同学方洲给他打电话,杜景听见了。
“那……我只买自己的车票了,”周洛阳说,“我会早点回来。”
杜景:“我送你回去?”
周洛阳说:“不不,你看,我车票买好了。”
杜景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后,说:“那我送你去车站。”
杜景带周洛阳到校外停车场上,手揣在裤兜里,按了下车钥匙,一辆奔驰GLK的前灯亮了下,车门打开。
周洛阳震惊了,说:“什么时候买的车?”
杜景云淡风轻地说:“前天,你说这车帅,我就买下来了。”
周洛阳说:“咱们平时用车很少吧。”
“本来想开车送你回徽州,”杜景说,“路上顺便四处玩玩,不过你车票都买好了。”
周洛阳:“……………………”
“我把车票退了,”周洛阳说,“来我家过年吧。”
“不用,”杜景说,“你车票都买了。”
周洛阳:“可以退的……”
“我说,不用!”杜景重复了一次。
周洛阳感觉到杜景的烦躁,便不说话了。
“我最近可能转阶段了,”片刻后,杜景说,“刚才的语气纯粹是无意识的,没控制住自己,对不起,洛阳。”
周洛阳担心地看着杜景,说:“没关系,你朝我发火,没有强行控制,我反而觉得更好,现在是躁狂相吗?”
杜景点点头,说:“当事情的发展不符合我期望的时候,容易觉得不舒服,别理我,我自己慢慢地就好了。”
周洛阳说:“你应该先说出来。”
杜景有自己的坚持,说:“你车票都订好了,不过你邀请我去你家过年,我很高兴。”
杜景在国外生活了许多年,继父家没有过中国春节的习惯,小时候但凡过中国年,母亲便与半大的他站在桌前,自己包饺子自己吃,权当庆祝。回国后,他对过年也没有太大的执着,只要找点事情,打发掉寒假就结束了。
“你如果不去西班牙或者美国,一定要来我家。”周洛阳在车站外朝杜景告别。
杜景敷衍地点了下头,周洛阳又道:“你答应我了。”
“好的。”杜景说,“回去注意安全。”
周洛阳进车站,验完票后,在巨大的候车室里走到一旁,隔着三层高的落地窗墙朝外看,却看见杜景还在车站外发呆。
周洛阳给杜景打了个电话,说:“回头看。”
杜景转头,找了半天,看见周洛阳,那烦躁的表情马上消失了,努力地恢复正常,朝周洛阳扬眉。
“怎么不回去?”周洛阳知道杜景现在一定很不舒服,他只是故作轻松。
“回宿舍也没事做。”
杜景在电话里答道,走向落地玻璃墙,在墙外看着周洛阳,
周洛阳说:“我还是有点担心,不如……”
“我能照顾好自己,”杜景答道,“不用担心。”
周洛阳抬起手,在玻璃墙上轻轻按了下,杜景在车站外也抬手,隔着玻璃墙与他互按。
“爱你。”周洛阳认真道,“回头见。”
周洛阳总是很直白,杜景却还是个害羞的人,改而用英语答道:“Metoo.”
周洛阳挂了电话,带着担忧,回到了徽州的家。杜景还在宿舍里,周洛阳便每天早上、中午都会给他发一次消息。杜景每一条都及时回了,周洛阳知道他尚未离校,自己一个人住着,每天都会去图书馆看书。
晚上周洛阳会给他打个视频电话,确认他一切还好,两边都把电话搁着,各做各的。周洛阳在家打游戏,杜景则按照寝室里的作息洗澡、看书、喂乌龟、睡觉。
年廿七晚上,周洛阳与方洲在酒吧里喝酒,玩骰子。杜景没等到周洛阳的视频,便主动打了过来,周洛阳挂掉以后回复:今天会晚点回家。
“哟,谈恋爱了?”方洲看见周洛阳的视频,问。
周洛阳解释道:“室友。”
“骗谁呢?这个点还打视频,”方洲说,“怎么可能不是女孩?拿来我看看。”
“真不是!”周洛阳说,“手机给你查?”
方洲看了眼杜景和周洛阳的聊天记录,男生的语气骗不了人,一看也不是谈恋爱的状态,便嘴角抽搐。
“感情还这么好。”方洲有点吃味地说。
周洛阳约方洲出来,实际上也有事,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小舅是精神科的大夫,我想找他咨询点事,能帮我问问不?”
方洲说:“找他干吗?他自己都快有精神病了。”
周洛阳说:“咨询下有关……抑郁症的问题。”
方洲吓了一跳,说:“你感觉不对吗?”
周洛阳想了想,说:“是我们班上的……一个朋友,有抑郁症,我想咨询下,怎么与这种病人相处。”旋即注意到方洲的表情,于是改口道:“一个女孩子。”
他不想让方洲知道杜景得了这个病,以后搞不好他们还会认识,这么说来,方洲就不会怀疑了。
果然方洲道:“你想追的女生?确诊了么?”
“不算喜欢,”周洛阳避开方洲的目光,有点心虚地说,“只是希望她过得高兴点。”
方洲说:“哎,洛阳,不是我说,你最好别和抑郁病人谈恋爱,很累很累。一旦下了决定,就是一辈子的事,不能放弃的。”
周洛阳重复道:“不算喜欢,目前只是朋友,没关系,我心里有数。”
方洲只得说:“好吧,我替你联系。”
周洛阳马上就猜到了方洲的念头:“你说服不了我,改让你舅舅来说服我,是不是?我真的没打算与她谈恋爱,就是了解下。”
方洲根本不信周洛阳的托词:“要真是事不关己的普通朋友,你怎么可能花心思去了解?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周洛阳只好沉默以对,免得被方洲套出更多的话来。
“什么样的女孩?”方洲又凑过来,问。
周洛阳喝了点酒,抬眼看方洲,眼神里带着威胁的意味——再啰里吧嗦地打听,别怪我待会儿不客气。
第24章过去
“要接住他的情绪。”
周洛阳咨询了两个多小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么一句。
在方洲舅舅面前,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来他相信医生恪守职业道德,不会把咨询人与病人的情况朝外乱说;二来方洲的舅舅也是知名的学者,只是理想使然,希望回故乡生活而已,专业水平没有可质疑的地方。
“所谓接住他的情绪,是指无论你朋友处于哪一相中,你都需要去平静看待,设身处地地理解他,把他所有‘不正常’的举动,视作患病期间的常态,而非我们健康人在情绪上的表现。你要相信,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并不是他的本意。”
周洛阳马上道:“对对,他最常说的一句是‘我不想伤害你’。”
“千万不要用‘世界这么美好,你却想着死亡,对得起爸爸妈妈吗?对得起朋友吗?’这种话来增加他的压力。也不要反反复复,去提醒他,人生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因为病人感受不到,抑郁相发作时,感觉不到你对生活的热爱。”
“只需要陪伴与理解,就像陪伴一个高烧病人一样,知道他正处于痛苦与折磨之中,这就够了。一旦转换到躁狂相,更要平静与泰然处之,他们会无意识地伤害你,一旦察觉不对,尽快给他独处的时间,保护好自己。不要产生任何争辩,避免在躁狂发作下的二次刺激。”
“在躁狂相短暂结束后,他会开始自省,并朝你道歉。这种自省很容易又会把他带进抑郁相里,一旦他在躁狂状态下伤害了你,就会非常自责,一度产生轻生念头。”
“躁狂与抑郁双相情感,就是在巅峰与深渊中不断切换的过程,你回想一下看是不是?”
周洛阳回忆杜景平时的行为,尝试着朝方医生复述了一次,方医生也没有问是谁,简单教会了他如何在极端情况下与这名朋友相处。
周洛阳想了很久,方医生又叮嘱道:“而且,一定要督促他按时吃药。”
“谢谢,谢谢您。”周洛阳如释重负,问,“他可以谈恋爱吗?谈恋爱的话会不会让他好一些,对人生更有信心?”
周洛阳知道,爱情给人的感觉,就像阳光照进了昏暗的现实里,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美好的爱情能改变一个人,也足够改变他的一生。
方医生却说:“病情如果没有完全稳定,不太建议谈恋爱结婚。他的主治医师一定也提醒过他,具体什么情况,我想他心里应该更清楚。从他的表现上看,我猜他是不想谈恋爱,甚至不想交朋友的。”
暗示很明显,方医生在隐晦地提醒周洛阳不要多管闲事。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何况如果隐瞒病情,于他的对象而言也不公平。”
“那是的。”周洛阳汗颜,他倒没想过隐瞒杜景的病情,只是他始终觉得,杜景是个很有魅力的男生,哪怕生着病,身为同性的自己都很喜欢他,能接受他的一切。这世上一定也会有女孩因为爱他,而愿意接受他的一切。
“总之,不要对他的病情大惊小怪,也不要尝试着去做什么,把他从因病情发作的状态中强行拖出来。他最需要的是陪伴与理解,只要有一个人,能接住他所有的情绪,他就不会觉得孤独无助,所以你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这个病人,需要用你的一生去付出,去陪伴。”方医生认真地说,“洛阳,我倒是觉得,这才是最难的地方,一个人有一段时间的耐心不难,难的是长此以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耐心。许多来我这里咨询的家人、爱人,自己也难免会有情绪不好的时候,只是在‘忍耐’,忍耐时间长了,势必会控制不住自己,毕竟我们都是凡人,不是神。单方面付出时间长了,你自己也容易情绪失控,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甚至精神崩溃朝他大喊大叫,就会对病人造成更大的伤害。在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关系后,这么做反而更致命,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走进他的生活。”
周洛阳说:“我一定会注意自我化解。”
方医生点了点头,说:“不要放弃他,你是好孩子,洛阳。”他摘下眼镜,拿衣襟擦了擦,又说:“你的朋友能遇上你,是缘分使然,也是他一生里的转机。希望他能好起来,如果有机会,可以让他带着病历过来。”
周洛阳点点头,看了下手机,今天从早上起,杜景就没有回过他消息。
接住他的所有情绪。周洛阳默念这句话,去上大学前,他从没想过,会认识像杜景这样的人。
单方面付出么?周洛阳有时觉得,他也从杜景身上学会了许多东西。尤其在对待人际关系上,杜景最大的生活信条就是,那些可以不维护的人际关系,一律不去维护。
这在周洛阳的习惯里是不可理喻的,但长期相处下来,他惊讶地发现,世上有许多人,确实与自己互不相干,大家都只是彼此生活里的NPC。费心费力去讨好所有人,不如陪伴对自己而言更重要的人。
夜八点,在寒风里慢慢走回家时,周洛阳很想回去朝方医生说一句“不,不是单方面付出,反而是他改变了我”。
以往换了这个时间,周洛阳理应是约上三五知己,去吃个晚饭。十点后再去夜店,或者泡泡吧,喝点酒,看会儿表演。
但习惯了与杜景相处之后,冗长的白昼结束后,入夜时第一件事,他居然是想回家。
周洛阳还在低头,察看杜景回消息了没有,杜景一整天都没吭声,这令他担心起来,这家伙坐飞机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临近过年,要不要回学校去看看?
家门口停着一辆车,杜景坐在路边的花坛上。
“杜景!”周洛阳吓了一跳。
杜景抬头看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