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周洛阳到得手术室门口,心脏狂跳,只希望杜景能撑住,至少也撑到午夜十二点。

手术室关上了大门,一旁患者纷纷看着周洛阳。医护人员朝他过来,说的话他听不懂,但大致能明白,是让自己去缴费。

周洛阳抬眼看墙上挂钟,十点二十五。

缴费窗口前,周洛阳从反光的玻璃窗上看见背后来了四名军人,为首之人说了几句话。

“您是周先生吗?”一名军人以中文翻译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的老板正在动手术,”周洛阳说,“我必须先给他缴费。”

“我们会为你解决,”那军人翻译道,“不用担心,请。”

周洛阳还想拖延时间,翻译却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那一套对我们没有用。”

周洛阳只得离开窗口,看了一眼手术室,四名军人于是押着他离开医院,上了医院外停着的越野车。

一上车,两名军人便给周洛阳搜身。

“请不要碰我,”周洛阳说,“事关考古机密文件。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们会被中、法两国大使馆联手找麻烦。”

其中一名军人用探测仪扫了下周洛阳,似乎在确认他身上是否携带武器,没有扫到枪械,便不继续搜走他的财物。

“把你的护照交出来。”

周洛阳没有不识趣地朝他们动手,车里空间狭小,自己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取出护照,交给两人。

他被带到了一个昏暗的办公室中,天花板上的电扇转个不停,室内日光灯投下惨白的光芒,办公桌后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越南军人。

“请坐。”那越南军人竟会说中文,对照周洛阳的护照,打量他的脸。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军官慢条斯理地问道。

周洛阳没有回答,抬眼望向墙上挂钟,还有半分钟就午夜十二点了。

三十秒、二十秒、十秒……时针重合。

周洛阳在黑暗中蓦然翻身,杜景有力的手臂马上抱住了他。

“我在,”杜景的声音答道,“没事了。”

周洛阳在黑暗里喘着气,把手伸进杜景的T恤里,杜景则紧紧地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两人在黑暗里,保持着床上相拥的姿势,一动不动。

前一天的深夜里,他们很早就已睡下,却万万没想到,随之而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会发生如此严重的事。

周洛阳把手放在杜景的腰畔,低声问:“痛吗?”

杜景没有回答,反而将周洛阳抱得更紧了。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周洛阳的心情却很平静,谢天谢地,都过去了,杜景撑到了最后一刻。

虽然他不知道,杜景若在这二十四小时里因失血过多死亡,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但他绝对不想再来第二次,也不愿去做任何的实验。

“好了,”周洛阳失去了所有力气,说,“没事了。”

他打开台灯,明亮的光芒下,杜景稍稍避开光线,眼里仿佛带着泪水。

周洛阳说:“明天绝对不要再去那个地方。”

杜景抬起一手,挡住眉眼,说:“把灯关了。”

两人短暂相拥后,复又分开。周洛阳关上灯,杜景却在黑暗里起身,说:“睡不着,我到外面坐一会儿。”

周洛阳被吓得够呛,现在反而困了,嗯了声,说:“有事随时叫我。”

那夜杜景在阳台上安静坐着,直到快天亮时才回来睡下。

翌日,杜景与周洛阳没有再去拜访文物保护协会,而是在早上直接驱车,前往昨天傍晚KCR的接头地点。

庄力一脸茫然,说:“景哥!你到底是怎么……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太神了!真是太神了!”

周洛阳还有点困,昨夜做了一堆梦,翻来覆去的没睡好,蜷在副驾位上,疲惫地心想,都读档重来了,当然知道接头地点。

杜景没有回答,打开黑匣,取出仿真鸟类侦察机,朝周洛阳一递。

“给你玩。”杜景漫不经心道。

周洛阳说:“待会儿我撞坏了别骂我。”

“坏了就算了。”杜景随手轻轻捏了下周洛阳的耳朵,那动作极其暧昧,周洛阳的耳朵顿时红了。

“哎!”周洛阳责备地看着他,下属面前不要动手动脚。

他接过杜景的手机,操纵那鸟儿飞进了树林,像昨天一般停在树枝上——敌人没有来,树林里空空如也,堆着几个箱子。按昨日的时间算,KCR的人要等到他俩喝完咖啡,吃过午饭后才会出现。

“走。”杜景看了眼手机屏幕,说道。

“不在这里监视么?”庄力茫然道。

杜景说:“还想让我再中一次弹?”

车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庄力感觉到危险,却不知道原因,茫然道:“什……什么?你中弹了吗?景哥?”

“你干吗?”周洛阳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杜景,说,“莫名其妙。”

杜景没有再说,前一个二十四小时里,他们甚至没有问庄力是怎么被抓走的,想也知道,庄力多半在四周乱逛,打听消息,引起了敌人的警惕。

但重复发生的这一天里,庄力却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自然也没必要去怪罪他。

庄力打方向盘,离开山坡,杜景又吩咐道:“让黄霆不用追踪了,把监控内容共享给他。”

庄力那表情充满疑惑,周洛阳知道他一定在想:“你怎么知道黄霆也在追踪?”

而黄霆则更是迷茫——杜景怎么会知道他的行动?

“我跑会儿步。”杜景朝周洛阳说。

杜景打开民宿里的跑步机,再过数小时,他就要转阶段了,周洛阳知道他现在一定已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杜景勉强坚持着办完所有的事,打发走庄力,让他自己出去闲逛,便上了跑步机,将速度调到最高。

“我陪你。”周洛阳说道,换了运动服。

杜景说:“别又感冒了。”

两人开始大步奔跑,发出踏地的沉闷声响,从上午十一点开始,杜景足足跑了四个小时。周洛阳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喘着气躺到沙发上。

杜景的T恤已被汗水湿透,索性脱了上衣,打着赤膊只穿短裤跑,背脊上瘦削的肌肉,健硕的长腿线条,以及他闭着双眼、戴着耳机、沉浸在奔跑中专注的表情,犹如迷蒙山雨下的一个赤裸幻想。

周洛阳怔怔看着他,直到四个小时后,杜景终于筋疲力尽下来,砰一声躺在木地板上。

“杜景!”周洛阳赶紧过去看他。

地板上满是汗水,周洛阳险些打滑摔倒,杜景马上坐起来,一把抱住了他。

“洛阳,”杜景赤裸半身,坐在木地板上,怀里抱着周洛阳,低声说,“那天,我听见了你的声音,是你,那个人是你,我不会认错人。”

周洛阳茫然道:“什么?什么声音?”

杜景与周洛阳沉默对视,周洛阳回过神,说:“好点了么?”

周洛阳起身,杜景握着他手腕的右手却不放开,他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有点奇怪,令周洛阳茫然不解。

那眼神充满了攻击性,周洛阳忽然想起,他见过杜景这眼神。重逢后,在澡堂里,他按着自己脖子的那一刻。

“你想做什么?”周洛阳感觉到了危险。

杜景左手扼着周洛阳的咽喉,右手托着他的后颈,沉默地打量着他,那表情仿佛随时想俯身下来,咬住他脖颈的动脉,又像是想抵着额头,在自己的注视下,掐死周洛阳。

他要发疯了?周洛阳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杜景偶尔是会发疯的,尤其在躁狂症发作的时候,不能用常人的逻辑来判断,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必须设法让他恢复清醒。

接着,周洛阳忽然一口咬在了杜景肩膀上。杜景瞬间脸色一变,怒了。

周洛阳一手按着他的头,把他推到一边去,脱身站起。

“你要做什么?”周洛阳冷冷道。

杜景张开两腿,沉默地坐着,稍低下头,汗水滴在身前的地板上。

周洛阳说:“杜景,我感觉到……你刚才是不是想杀了我?”

杜景说:“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周洛阳的声音有点发抖,说,“你恨我吗?”

杜景抬头看他,眼里的那点危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不是恨,犯病了,”杜景坦然说,“就那么一瞬间的念头,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门铃响,庄力回来了。

杜景忽然抬头,朝周洛阳看了眼,说:“我要是真的动手了,你会挣扎么?会害怕么?会恐惧么?”

周洛阳走向房门:“失手杀了我以后,你也会自杀的。”

“对。”杜景答道。

第46章现在

周洛阳把门打开,除了庄力,回来的还有黄霆。

果然,黄霆的第一句话是:“杜景,你怎么知道我在追踪KCR?”

杜景没有回答,起身去洗澡,周洛阳示意黄霆别多问。黄霆充满疑惑,与庄力瞥向杜景,看见杜景肩上被咬的印记。

黄霆皱眉,再看周洛阳。

“住我们这儿?”周洛阳看了一眼黄霆背着的、用黑布裹起来的狙击枪,说,“一起行动吧。和同事接上头了?你查出什么来了?”

黄霆看了眼民宿环境,说道:“你们这待遇也太好了,出差还能住酒店式民宿。我根据他留下的消息,找到了这把枪,人还是没见着。”

周洛阳知道今天杜景正处于几乎无法思考的状态中,索性大方地招待黄霆入住,本想黄霆如果找到协助者,说不定接下来还能轻松点,没想到黄霆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算了,身为国际刑警,说不定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

黄霆说:“那就叨扰了,我与小庄住一个房间就行。来交换下消息?”

杜景洗完澡出来时换了白T恤与短裤,周洛阳与黄霆已交换过双方的消息。

“这些线索,你们是怎么得来的?”黄霆难以置信道。

“这你就不用问了。”周洛阳说,“你的线索呢?”

黄霆摊开胡志明市的地图,上面有几个地方被标记了。

“洗钱案基本上已经水落石出了,”黄霆如是说,“换走湿婆雕塑的,是文物协会里,他们的自己人,具体是谁还不清楚。总之他们用另一尊雕塑,调包了湿婆像,交给KCR手下的运输司机,从后门运载出去,送到一个接头地点,也即你们布下仿生侦查机的地方。”

杜景烦躁地按了几下回车,调出监控录像,上面是机械鸟监控注视下,那辆被追踪的黑车驰进树林里,取出手提箱装载的货物,与持枪守卫的对方交换。

“海洛因、文物、现金,违禁品,”黄霆说,“都通过这一渠道进行走私,在胡志明市内,类似的渠道一共有四条……杜老板?”

黄霆感觉到了杜景的异常,说时迟那时快,周洛阳扣起手指,在杜景手背上用七成力度,弹了一下。

无声无息,被周洛阳弹中的地方红了一小块,杜景意识到了,收回手,不再在笔记本键盘上宣泄自己的烦躁。

黄霆标记出几个接头地点。

“你查出的线索比我们更详细。”周洛阳代替杜景说道。

黄霆说:“这是我们同事在胡志明市卧底将近三年得到的结果。你们只用了短短一天,就追踪到了车辆。”

庄力看看杜景,察觉他的不对劲,但自从他认识杜景,并跟着他学习办案以来,杜景几乎就没有“对劲”过。作为下属,杜景也给了他很高的自由度——表面上虽不苟言笑,却从不介意他在任何场合发表自己的看法。

哪怕庄力的资历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人,杜景也把他视为同事看待,庄力从来不怕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得罪领导,也不用去特地拍他的马屁。

“可以用这路线来交易毒品、军火与古董,”庄力鼓起勇气道,“也就意味着,可以交易……”

“人。”周洛阳接上了话头。

“对,”黄霆说,“我想接下来的局势,相对而言算明朗了。我需要找到湿婆像与其他文物的买主,这个人就是最大的幕后洗钱方。”

杜景终于开口了。

“你想把他抓回去?”杜景冷淡地说,“我们帮不了你。”

“不,”黄霆说,“我要从他那里得到,分布于中国境内,协助他进行洗钱活动组织的名单,只要找到人,我们自然有同事会负责再去接近他。”

三人看着黄霆。

黄霆又说:“你们的目标,是救出那个叫‘小伍’的,如果有可能,还要顺手救出其他人,前提是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周洛阳都快忘记这次他们的任务是什么了,于是点头道:“是的。”

“那么接下来,”黄霆说,“我们可以一起行动,大家同意吗?”

他看看众人,周洛阳说:“你在你们组织里也是个领导吧?”

黄霆说:“小领导,怎么样?”

杜景这一方三个人,自然以杜景为首,但他这个时候,明显按捺着自己不说话。周洛阳沉吟片刻,替他说:“同意。”

于是众人议定明天的行动细节,庄力点了吃的让人送来,晚饭后各自回房休息。

“你明天能行动吗?”周洛阳说。

杜景答道:“我想去蹦极,陪我去蹦极。”

周洛阳:“我的天,这大晚上的,去哪里蹦极?”

杜景闭上双眼,背着两手,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暮色最后一缕夕阳沉下群山。

“我全身的血管快要爆炸了,”杜景沉声道,“就像有股力量在胸口不停冲撞,要找一个出口。”

周洛阳说:“吃药了吗?”

“吃了,”杜景说,“明天也许会好起来,但现在我想……我想……”

他闭上眼,说:“我想撞破这面玻璃墙,从山崖上跳下去。”

他们的民宿坐落于半山,杜景看着窗外的景色。这也是其中一种疗法,当躁狂难以抑制时,通过想象来模拟自己真实的行为,能让精神用另一种方式进行适当宣泄,就像神经痛时转移注意力一般。

但身体的痛苦无法减轻,杜景确实病得更重了。

周洛阳说:“一起出去走走?这里能跑酷吗?”

“跑不动,”杜景说,“我已经快没力气了,去拿把椅子来。”

周洛阳:“……”

周洛阳没有违拗他,出去拿了把桧木椅,放下时两手都在发抖。

“你想做什么?”周洛阳说。

杜景说:“把我眼睛蒙上,两手反绑,把门锁上。”

周洛阳找了黑布,依言照做,把杜景眼睛蒙上。

杜景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双膝跪了下来,跪在木地板上,面朝绛紫色光芒笼罩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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