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乐遥的衣着、性格与表情始终很日式,周洛阳见他第一面时就感觉到了。

“还是这样啊。”乐遥坐在车上往外张望。

杜景说:“你只离开了一年多而已吧?不会有什么变化。”

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周洛阳想起,杜景还没见过他们的父亲,不,杜景甚至没有见过他的任何长辈。

“如果我爸爸还在,”乐遥说,“你们也许会谈得来的。”

杜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只得道:“待会儿见了你外公我该怎么说?你哥哥的朋友吗?”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乐遥笑道。

杜景租了车,从大阪开车到京都,当天就去探望了乐遥的母舅家人。与周洛阳上次来时一样,日本人都和气礼貌,内里却带着少许不易察觉的疏离感,哪怕面对他们的外甥也是如此,也许他们打心底就没有接受乐遥。

外公家里放着女儿的遗像,没有女婿的。

周洛阳带来了礼物,客气地放下,对方客气地问了乐遥的学业与生活表示关心,乐遥翻译了半天,最后外公家也没留晚饭,时间到了以后,杜景便说:“那么,我们就不打扰了。”

“下次见——”

一群日本人出来,朝他们鞠躬送别,周洛阳感觉自己根本不是走亲戚,反而像是在高级餐厅里消费完,老板与服务人员簇拥来送的场面。

这家庭比杜景西班牙的家庭还要疏离,周洛阳看得出杜景对他们不太喜欢,但这是别人家的家事,乐遥愿意就行,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外公比较严肃,”乐遥见气氛有点奇怪,说道,“真是不好意思。”

对方甚至连杜景是谁都没问过,除了乐遥的介绍之外,就没怎么与杜景、周洛阳说过话。

“关西人,”杜景答道,“可以理解。”

“你还知道这个?”周洛阳觉得好笑,“连见亲戚也做攻略了吗?”

“嗯,”杜景承认了,“大致上的。”

“我最喜欢吃这家和牛火锅了,”晚饭时,乐遥笑道,“妈妈生前带我回外公这儿,我们总是会在这里吃饭。”

杜景说:“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招待晚饭的,就没订位置。”

“他们要开店,”乐遥说,“要招待客人,都很忙的。”

周洛阳订了个町屋,入夜,杜景跪在榻榻米上铺床,自言自语道:“地方也小,房间也小,什么都小……”显然被小日本折腾得没脾气了。

周洛阳听到浴室里传来水声,只觉好笑,扔了个枕头过去,砸在杜景脑袋上。

“你对来这儿度假很有意见啊,老爸。”周洛阳打趣道。

杜景:“……”

“你说什么?”杜景的脸居然有点红了。

周洛阳反而觉得很有意思,说:“你不觉得自己像一家人里的爸爸么?”

杜景拿着枕头,拍了拍,威胁地看着周洛阳,周洛阳随时提防着枕头飞过来,杜景却迟迟不出手,正因如此,才充满了威慑力。片刻后,杜景放下枕头,继续给两兄弟铺床。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让乐遥待在母舅家了,”周洛阳说,“我实在不忍心。”

“嗯,”杜景说,“带他到中国生活,是对的。”

周洛阳虽然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弟弟,但至少他们的家庭里,感情是真诚的,不像乐遥外公家,那种礼貌而冷淡的疏离感。哪怕乐遥住校,一个月回家四次,只要回到家里,仍旧能感觉到,那是个有爱在流动的地方。

周洛阳说:“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平时在家里也这么客套拘束,就不觉得不舒服么?”

“世界上有太多的家庭是没有爱的,”杜景忽然说,“你觉得不寻常的事,反而才是寻常。”

“不可能。”周洛阳想了想,说,“虽然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可是一个家里如果没有爱,又怎么……”

“我不就是么?”杜景忽然说,“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只是你没见过。”

周洛阳说:“你妈妈是爱你的。”

杜景说:“不怎么爱我,唯一能感觉到爱的时候,是来自于我那个精神病父亲。”

周洛阳自知失言,便没有再说下去。杜景又说:“如果不是有幸认识你,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生活。”

这一次,周洛阳没有像以前那样告诉他“不会的,你以后会碰到爱你的人”一类的话,只是简单地嗯了声。

杜景铺好床,周洛阳又说:“咱们去哪里跨年?”

杜景没说话,突然拿起一个枕头,转身过来,将周洛阳摁在了身下。周洛阳顿时夸张地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余下一连数日里,周洛阳难得地彻底放松,与杜景带着乐遥,在京都闲逛了几天。乐遥对日本非常熟悉,杜景推着轮椅,三人到岚山上去,或是排队等拉面店,或是逛特产店,还买了不少东西。

第62章现在

新历除夕夜当日,周洛阳决定去大阪的心斋桥逛下中古店,看看有什么二手货可以带回宛市的店里去卖。八十年代签署广场协议,引发了经济大萧条后,不少日本人为了生活,不得不变卖部分家传藏品,而收购二手的店铺,就叫中古店。

中古店以心斋桥一带最多,当然,店内货品大多是奢侈品包、手表等。

“你该学学别人,”杜景看了眼金碧辉煌的中古店,游客进进出出,高档奢华,与长安钟表古董仿佛是两个位面的,“这么装修,一看就让人很有购物欲。”

乐遥说:“对啊,只想全部买下来呢。”

“是你该学习别人,”周洛阳反唇相讥道,“老板知道这里的铺租多少钱吗?”

“我说装修。”杜景道。

“去给我们买饮料,”周洛阳说,“乐遥渴了,他要喝抹茶奶咖。”

杜景说:“他明明没有渴。”

“我渴了。”乐遥笑道。

于是杜景去排队买饮料,周洛阳推着轮椅,停在一家中古店外,看着橱窗。

“你想支开他吗?”乐遥说,“想做什么?”

周洛阳说:“你怎么这么聪明?想买什么东西吗?”

“我不用。”乐遥答道。

周洛阳一家一家地看过去,最后在一个橱窗里,看见一块日本收藏家的古玉,根据款式判定,明显是来自中国的。

“我想给你俩各买件东西。”周洛阳说。

“我真的不要,”乐遥说,“你都给我一块阿特拉斯的表了,多了我也戴不过来。”

“你觉得这个适合杜景吗?”周洛阳很喜欢那块玉,他从小就喜欢带着中国气息的东西——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杜景已经摘下凡赛堤之眼了,虽然他出门还随身携带着,却已不戴上手腕,周洛阳觉得有必要给他点别的配饰。

他喜欢男生在解开衬衣领扣,袒露胸膛时,脖子上隐约露出系着的红绳,顺着红绳往下看,则是一枚温润光洁的玉佩,在中国的习俗里,玉石有守护的力量。

“你觉得适合就行。”乐遥说。

周洛阳从小养成的习惯决定了,哪怕他经济有点吃紧,看见心动的东西时,也会问问价格,杜景则更是乱花钱的风格了。

他推着乐遥进了店,半小时后出来时,面对他的是杜景的怒火。

“你们到哪里去了?!”杜景怒道,“眨眼转身的工夫,跑了这么远?!怎么打电话也不接!”

“我不是在这儿么?”周洛阳哭笑不得道,“这么凶做什么?”

乐遥马上道:“是我想进店里看看……”

杜景无视了乐遥,朝周洛阳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这条街上走了三遍!”

周洛阳意识到杜景可能会犯病,马上道歉:“我错了,我逛店逛得忘了时间。”

幸亏杜景只是正常生气,没有转成躁狂,只不安地四处看了眼,烦躁道:“算了。”

“对不起,对不起,”周洛阳说,“不要生气,奶茶呢?”

“扔了。”杜景冷漠地说,还想再责备周洛阳几句,周洛阳却有点无辜地站着,看着他。

杜景于是回到奶茶店前,去拿他寄放的饮料。

“时间不早了,准备跨年去吧。”杜景上车,说,“买了什么?”

周洛阳整理大包小包,说:“回去卖的东西,给你买了两件衣服。”

杜景把手揣进左裤兜里,周洛阳意外道:“你也买了东西?我怎么没看见?”

“没什么。”杜景不自然地随口道。

他们在傍晚第二次进环球影城,参加这夜通宵的跨年活动。

“喂,”周洛阳说,“你还在生气吗?我只是走丢了一小会儿。”

“没有。”杜景神色有点异常,说,“不想说话。”

周洛阳问:“要转阶段了吗?”

几乎整个十二月,杜景都没有犯病,但根据周洛阳对他的理解,杜景抑郁结束以后,会长时间处于一个正常状态,直到一段时间后躁狂突然发作,接着很快转为抑郁,再躁狂,再抑郁,两轮过去,再进入平稳期。

“我不知道,”杜景说,“也许。待会儿我要是表现不正常,你们别理我,别让我毁了你们的新年。”

周洛阳欲言又止,队伍很长排得也很累,看来出门跨年不是个好主意。

乐遥看了眼杜景,说:“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

“吃了,”杜景朝乐遥说,“出门的时候吃的。”

“晚上可能会下雪,”周洛阳说,“我记得你冬天几乎不怎么发作。”

杜景说:“我喜欢冬天,但我害怕春天,春天一来,我就会变得不正常,像个疯子。想做什么你们就随意,当我不存在就好了。”

他们进了环球影城,杜景说:“我不玩了,我去占倒数的位置,你陪乐遥玩,待会儿过来,注意手机。”

周洛阳也没有勉强杜景,推着乐遥去排项目的队。今天在外逛了一整天,乐遥也累了,说:“我觉得咱们不该扔下他。”

“我也觉得。”周洛阳提议道,“咱们去找他吧。”

天色渐黑,环球影城里,璀璨的灯火亮了起来。杜景在跨年活动的位置上坐定,穿着一身黑风衣,沉默地发着呆,望向远方。两兄弟回来时,杜景看了眼,没有说话。

天越来越黑,三人一起看着灯光秀的舞台,游客陆陆续续进来。

“冷吗?”杜景忽然道,“怀炉呢?”

“给乐遥了。”周洛阳朝乐遥问,“你冷吗?”

“一点也不。”乐遥说。

今天还算暖和,一场雪迟迟未下。

乐遥低头,在手机上打开今夜的红白演唱会直播,戴上了耳机。

周洛阳与杜景各自倾了一个很小的角度。

“杜景,”周洛阳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杜景说:“想以前的事。”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杜景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玩。

周洛阳问:“你拿着什么?”

“给你的,”杜景说,“买奶茶时,加钱买的。”

杜景递给周洛阳,说:“新年礼物。”

那是一个很小的、爱心形状的钥匙扣,钥匙扣里有液体与闪闪发光的纸碎,还有个小雪人,站在雪地上摇来摇去。

“我在心斋桥给你买了这个。”周洛阳拿出古玉,递给杜景。

杜景接了过来,周洛阳说:“讲价讲得忘了时间,对不起。”

杜景没有说话,握着那枚古玉,欲言又止。

“没有,”杜景忽然有点拘束起来,说,“是我太着急了。”

“杜景。”周洛阳的心脏在这个时候狂跳起来。

乐遥从手机前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在那静谧之中,复又低下头去。

杜景:“什么?”

周洛阳艰难地寻找着措辞,这次出门前,他想了很多很多,关于他们的关系,关于他们的未来,他想找个合适的时候,与杜景聊聊,但每次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

“你……想过我们以后的事吗?”周洛阳有点紧张地说。

“多久的以后?”杜景说,“一年还是十年?还是更远?”

乐遥忽然抬头,说:“我到那边去坐会儿。”

“不用,”周洛阳说,“你坐着吧,别挪位置了。”

乐遥有点局促,继而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看手机。

杜景从始至终看着周洛阳,目光没有离开过半秒。

周洛阳忽然笑了起来,说:“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以为你明白的。”

“我明白。”杜景忽然道,侧身挪了下位置,与周洛阳面对面地坐着,伸出手,手指像想摸一下周洛阳的脸,却缩了回来。

在杜景说出“我明白”的那一刻,周洛阳蓦然心跳加速,快要无法呼吸了。

“是……是这样吗?”周洛阳以为自己听错了,“是我想的这样?是吗?”

“是,”杜景终于承认了,说,“在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

周洛阳眼眶霎时红了,他有点不敢相信。

“你问过我不止一次,”杜景说,“我最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可我不敢告诉你,因为……因为……”

周洛阳说:“为什么?我不明白。”

杜景说:“因为我有病,我的病治不好。”

“没有关系,”周洛阳认真地说,“真的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杜景说。

周洛阳专注地看着他,接着,他凑过去,想亲一下杜景的脸。

“不。”杜景避开了周洛阳的举动,别过头去。

“我想认真面对自己的情感,”周洛阳低声说,“我不想再对自己撒谎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念头的,也许是在你回来之后,也许是在你离开前,总之……”

“你也有这种感觉,对吗?”周洛阳说,“杜景,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一直……说分不清也好,说不想越过界限也罢……”

“不是,”杜景避开了周洛阳的注视,自言自语道,“不是的。”

周洛阳有点伤感,笑道:“哦,没什么,你就当我……”

“不,”杜景转过头,正视周洛阳,说,“我爱你,周洛阳。”

刹那间,所有游客一起欢呼起来,第一波焰火升空,在夜空中绽放。

尚未到十二点,环球的焰火却提前分批燃放,在那欢呼声中,两人都没有转头。明亮的夜空,照亮了杜景脸上的伤痕。

而乐遥也一直没有抬头,依旧低头刷着手机。

“你……”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爱你,洛阳。”杜景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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