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碍事,东京很堵。”周嵩说,“为什么走了?”

“退学了,”周洛阳说,“一年多前退的学。上一次说到他已经很久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周嵩答道:“因为你从来不向我提起你的朋友,他是唯一的一个。”

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过后,周洛阳忽然道:“爸爸。”

周嵩嗯了声,周洛阳本想告诉他发生在一天之后的、羽田机场的车祸,但想得很简单,事到临头,又要怎么开口?

“怎么了,儿子?”周嵩轻松地问。

“你……”周洛阳想来想去,他没法告诉父亲,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为了提醒他,二十个小时后将会发生一起车祸,他与他的妻子会在车祸中丧命,只有小儿子活下来并落得截瘫的下场。

“你车上有交通平安的御守吗?”周洛阳问。

“有一个,”周嵩说,“在清水寺里求的。怎么了?今天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不……”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

周嵩又嗯了声,周洛阳叹了口气,说:“梦见你来羽田机场接乐遥和阿姨,在回去的路上……”

他用了另一种方式来提醒周嵩。

周嵩说:“之后呢?”

周洛阳说:“之后我收养了乐遥。”

周嵩笑道:“他健康平安长大了吗?”

周洛阳答道:“不算太健康,但终归是长大了。”

周嵩说:“那就好。”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周嵩忽然又说:“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不太像你?”

“不像我还能是谁?”周洛阳说。

“像长大的你。”周嵩打趣道,“该不会是另外一个未来的你,回到现在,来提醒我注意开车吧?”

周洛阳:“……”

父亲那话纯粹是无心之言,片刻后又道:“我会注意安全的,不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乐遥。”

周洛阳说:“你倒是看得很开。”

东京的夜景五光十色,周嵩看着反光镜下挂着的御守,说道:“可是啊,儿子,佛家不也常说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听到这话时,周洛阳的眼前,仿佛奇异地浮现出了在吴哥窟里,梵天威严而庄重的面容。

“……无所谓生,也无所谓灭。”周嵩说,“如果命运真的如此,那么接受命运的安排,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周洛阳嗯了声,父亲一向对许多事看得很开,哪怕感情、家庭,对他来说,也常用缘分二字解释。

“没什么了。”周洛阳沉吟片刻,又说,“因为这个梦,所以决定给你打电话。”

“苟咩纳塞,”周嵩忽然说了句日语,“没有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不、不,”周洛阳答道,“没有关系,是真的没有关系。很高兴你们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爱你,爸爸。”

周嵩那边安静了,周洛阳想了想,又说:“杜景也许明天会回来。”

周嵩答道:“那么你总得安排他,过来大家见见面,喝杯酒。”

“好的,”周洛阳答道,“只要有机会。”

“一言为定。”周嵩那边带着笑意。

“一言为定。”周洛阳挂了电话。

他拿着手机,面朝长长的出租车流,光影晃动,犹如大千世界里梦幻的闪光。

他看见了三个未接电话,试着回拨,却是空号。

是杜景吗?周洛阳心想,叫了出租车,直奔爷爷的家。

那栋单元楼一如既往,六楼,周洛阳按下门铃前,忽然就有种不真实感——这一切是真的吗?

他半晌不敢按下门铃,无数个念头逐一生出,又无声无息地湮灭。回到这一天后,是不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回溯,正相当于无偿赠与了他们又一次,已被演绎的人生?

他沉吟片刻,最终按下了门铃。

“来了!”保姆过来开了门,隔着防盗门看见周洛阳时,相当意外。

“是洛阳?”保姆说,“你怎么也回来了?”

“刚办完毕业手续。”周洛阳说,“爷爷还好吗?”

“刚睡下。”保姆说,“我去看看……”

“别叫他了。”周洛阳一阵风般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见祖父正在床上睡着。

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一如周洛阳与他互相陪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来到床前,跪了下来,握着爷爷的手,安静地待了很久,低声道:“爷爷,我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也希望……能和你待在一起。”

可人总会离开,大千世界,来来去去,万物川流不息,人生亦不过如是。

“我来找点东西。”周洛阳到得厅内,朝保姆说。

保姆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织毛衣,看电视。

周洛阳进书房,内里有祖父大半的藏品,还有一部分在仓库里。

“在哪里呢?”周洛阳自言自语道。

他记得乐遥说过,在他六岁时,祖父去日本探望他,还戴过这块表,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拉开书柜的门翻看,再看抽屉,转头望向保险柜。

不,不在那里。周洛阳清楚地记得,保险柜里都是票据、房产证以及一些古董的鉴定证书。家里只有他和爷爷知道密码。

“你在找什么?”保姆说。

“没什么,”周洛阳答道,“你忙吧。”

他跪在保险柜前,按了几下密码,柜门弹开,伸手进去摸了一圈,没有。但里头有曾祖父的那本黑皮笔记本。

他翻了几页,忽然发现了某个本该残缺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原本在记录凡赛堤之眼的第二页,他曾经看过,确认被人撕掉了,现在,它则好好地留着。

上面写了满满一页的俄文——墨水字迹已泛黄,是曾祖父留下的。

他撕下那一页,将黑皮笔记本放回,这一刻,两段时空仿佛发生了奇异的交汇与重叠。

但他没有多想这个问题,彻底检查过,还有一张曾祖父周远褪色的黑白照片。

曾祖父生前与他有相似之处,也许正因如此,爷爷才特别宠爱他。

他起身到客厅,保姆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问问那块表收到什么地方去了,自从祖父生病后,亲戚们就常来家里东翻西找,给保姆塞点钱,便堂而皇之地瓜分爷爷的藏品。保姆一来不想管他们的家事;二来也没立场管。

但此刻周洛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到了不合理的地方。

“为什么说‘也’?”周洛阳想起了开门时保姆说的话,“今天还有谁来过?”

“你弟弟和你阿姨。”保姆有点诧异,说,“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们说好了。”

周洛阳:“……”

“还有谁?”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说,“我爸爸也来了?他们自己来的?”

“你爸没有回来。”保姆说,“那个日本小孩和你一样,也在找东西,傍晚走的。”

“他带走了什么?”周洛阳说。

第71章过去

周洛阳快步下楼,夜色已深,他不住祈祷快点,再快点……

破旧的仓库虚掩着门,周洛阳猛地撞了进去,内里空空荡荡,一片漆黑,满是灰尘。周洛阳屏住气息,控制自己不要打喷嚏。

“乐遥?”周洛阳在黑漆漆的仓库里说,“你们在这里么?”

“乐遥?”周洛阳拿着手机,打开前灯。

仓库与他第一次前来收拾时一模一样,那天他与乐遥一起,动手收拾了这个地方,所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爷爷家的保险柜也被挪了过来。

他们在哪里发现了凡赛堤之眼?周洛阳依稀记得,似乎是一个装鞋的纸盒里,但看样子乐遥已经来过,他会带爸爸过来么?不,乐遥应当不会告诉父亲这件事,也即是说他看完爷爷,回到酒店后,是独自一人来的。

他也许不会待太久,而且宛市的环境,乐遥不熟,找没找到,都会尽快回去。

周洛阳走向架子,拿下最顶上的鞋盒。

“哥,你在找它么?”

乐遥的声音在周洛阳背后响起。

黑暗里,乐遥拈着表盘,上面是荧光闪烁的凡赛堤之眼。

周洛阳停下了动作。

“为什么这么做?”周洛阳没有回头,说,“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

乐遥没有说话,只是倔强地抿着唇,这个时候,他尚未瘫痪,没有坐轮椅,只在黑暗里安静地站着。

周洛阳回头看了他一眼,手机里的光芒照亮了彼此身前的一块小地方。

乐遥比他想象中的要高一些,他应当有一米七以上了。

周洛阳从十二岁以后就几乎没见过乐遥,再一次见他时,乐遥已经无法站起来了。骤然再见,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找你们商量,你会相信我吗?”乐遥低声说。

“为什么不相信?”周洛阳没有动手抢夺凡赛堤之眼,低声道,“在你心里,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乐遥答道,“不是。但这不一样,我不相信杜景,他来到你身边,一直带有他的目的。”

周洛阳沉默片刻,他想朝乐遥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你误会他了。”周洛阳说道,“你愿意听我解释吗?这里也许不是解释的地方,我们先出去,找个酒吧聊聊?我还没和你好好逛过宛市呢。”

“他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乐遥说,“他现在一定就在路上了,对吧。”

周洛阳端详乐遥,在手机灯光的照耀之下,乐遥的脸色有点苍白,但他是个很帅很帅的小孩,没有那场车祸,他显得尤其精神,穿着日本年轻人很潮的一身衣服,身材很瘦,头发有点长了,稍稍挡住了一侧的眉眼,带着极淡的不安感。

“他到现在还没有联系我。”周洛阳说,“乐遥,你想得到它吗?”

乐遥握着凡赛堤之眼,把它放回外套兜里,没有回答。

周洛阳说:“你很想回到过去,阻止这场车祸的发生,是不是?”

乐遥答道:“你既然知道能回转时间,可你们没有一个人提出,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不一样。”周洛阳答道,“看来你对我们的误会很深,算了,既然不想出去,咱们就在这里谈谈吧,乐遥。我可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最开始,我和杜景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把它当作一个突发的诡异现象……”

乐遥走到一旁,周洛阳在弹簧床上坐了下来,说道:“……过来,乐遥,坐着说。”

“不,”乐遥说,“我宁愿站着,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站着的感觉了。”

周洛阳于是把他们从拿到凡赛堤之眼的那天,一直到最后,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乐遥。

“就是这样,”周洛阳说,“我没有骗你,你是我的弟弟。我没有不愿意回到过去,阻止这场车祸的想法……”

“是啊,”乐遥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但杜景呢?他可是知道的。”

周洛阳:“……”

乐遥说:“他在回国后不久,就清楚了,他知道这块表可以回转时间,但他从来没有提过,回到过去,去阻止车祸的发生。”

这下周洛阳瞬间哑然,他无法反驳乐遥。

“没关系,”乐遥说,“反正我已经得到它了,这已经与你们无关了。”

“你和俄罗斯人做了什么交易?!”周洛阳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

乐遥避而不答,忽然说:“你的语气变了好多,哥哥,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开始,你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我……”周洛阳实在拿乐遥没办法,他尝试着解释,却发现这个时候,他无法说服乐遥。

“因为我现在很好,对么?”乐遥说,“因为我没有坐在轮椅上,四肢健全,所以你就换了个态度,换了一副脸孔,不像照顾我的那一年里,因为可怜我,从来不朝我大声说话。”

周洛阳说:“你很陌生,乐遥。”

乐遥退后几步,退进了黑暗里,周洛阳却没有起身过去。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周洛阳带着愧疚,在黑暗里小声道,“我以为你一直知道,哥哥爱你。”

“可是你更爱杜景。”乐遥答道。

周洛阳说:“这两种感情能作比较吗?”

“不能比较吗?”乐遥激动起来,“你甚至愿意与他一起去死,说出那句话时,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周洛阳眼里带着笑意,看着乐遥,但在那黑暗里,他们无法看见对方真实的表情,四周陷入漫漫的漆黑长夜。

“你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吗?”周洛阳如是说。

乐遥生硬地答道;“是的,哥哥,我对你再也没有任何期望,我想要的,总要自己去争取。”

也正是在那一天,他终于明白到,周洛阳仅仅是个过客,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早已离开的父亲、母亲。

“可是,乐遥啊,我的弟弟,”周洛阳说,“你有一天也会发现,人与人的缘分,总是这么短暂而……”

“不要再说了。”乐遥说,“我不会改变主意,哥哥,当你朝杜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注定要走的人了。”

周洛阳:“可我眼下还在。”

乐遥没有再回答,漫长的沉默后,周洛阳终于道:“把凡赛堤之眼给我,好吗?”

“不,”乐遥说,“它现在在我手上了。”

周洛阳注视着黑暗,他知道斯瓦坦洛夫斯基一定与乐遥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乐遥告诉他,自己知道这件东西的下落,并提出了条件。于是斯瓦坦洛夫斯基答应了他,让他回到宛市,找到这块表。

所换取的自然是……

“俄罗斯人答应了我,”乐遥说,“不会再伤害你们。办完这件事以后,只要爸爸、妈妈能活下来,到时候我就会把东西交给他,这将是最好的结果。”

“你不能把表给他,”周洛阳说,“他会杀了你,杀了所有被认证过的人!而且乐遥,你救不了他们的性命,除非你愿意杀人!”

乐遥在黑暗里发出一阵声音,似乎正在快速退后。

周洛阳起身说:“必须等杜景来了,我们再想办法,现在把它先交给我。俄罗斯人不可能放任你自己办事,万一他监控你的人很快来了。”

“离我远一点!”乐遥忽然道,“你想做什么?”

周洛阳知道乐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并未打算用强,也许以兄长的威严能逼迫他将凡赛堤之眼交出来,他选择缓慢靠近弟弟,但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黑暗里,一拳带着风声,周洛阳瞬间格挡,反应过来,仓库内还有人!

“是谁?!”周洛阳蓦然道,俄罗斯人不可能这么快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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