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两人看着车窗外瓢泼的大雨。

“俞适野”温别玉开了口。

“不用说了,我什么都知道,我最近真的水逆,还挺乌鸦嘴的。”

俞适野自我反思,他将雨刮打到最大,坚持往前开了一段后,还是觉得在这种瓢泼大雨里行车太过危险,正好他们也下了高速,可以在路旁停车,于是将车停到一旁,再说

“稍微等等吧,这么大的雨不会持续太久,我们等这场雨过去再走。”

温别玉没有意见,他轻轻缩了下脖子。

骤然降下的大雨除了挡住人的视线之外,也使气温低了很多,就算窗户全关上了,也有不知从哪来的凉风呼呼地吹着身体,真的有点冷。

本来他们是可以通过车内空调取暖的,但是俞适野朝车内油量表看了一眼,那上边的油量已经濒临底线,以防万一,在雨停并找到加油站之前,还是别加开空调增加油耗吧。

俞适野放下了车座,他往后座找了一会,找到一条毯子,递给温别玉

“来,披上挡挡风。”

温别玉展开毯子,毯子很大,裹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他将毯子披在自己身上,再把其中一个角递给俞适野,但俞适野并没有接。

“不用,我不冷。”

“真的”

“当然是真的哈秋”

一句没说完,俞适野就打了个喷嚏。

温别玉有点无语“周围又没有人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坚持自己的绅士风度吗”

“不是哈秋,哈秋”

俞适野一句话没有说完,又打了两个喷嚏。他揉揉有点发痒的鼻尖,坚持把话说完。

“不是绅士风度。”

“那是什么”温别玉问他。

俞适野有点被问住了。比较合适的回答应该是礼让谦让,但温别玉其实不是需要他谦让的那类人,可他将毯子递过去,还真不是因为绅士风度就是自然而然地做了这样的事。

“比较重要的是,”见俞适野不开腔,温别玉又说了,“就算你真的很绅士,我也不会觉得你很有风度,反正面子早没了,还是保存一下里子吧。”

递过来的毯子角,依旧停在车子的中间,温别玉一直没有收回手。

俞适野想想也是,他接过毯子,裹进毛茸茸的温暖之中,不忘为自己伸个冤。

“为什么你不觉得我很有风度我确实很有风度。”

“可能是我了解过你的太多面了吧。”

“无论哪一面,我都很有风度。”

“床上那一面。”

俞适野的声音在听见温别玉这句话时候就戛然止住了。而这时候,温别玉掏出手机,打开照相机,对着两人咔嚓一声,拍了张照。

“别玉,我觉得,”俞适野开了腔,很正经,“你这样说话有点危险。”

“哪里危险了”

“过于让人浮想联翩了。”俞适野委婉地更进一步。

“那是你太会联想的缘故。我说的明明是你在床上把我当抱枕的时候。”

“这真不是我的想象问题。”俞适野拒绝背锅,“别玉,你现在和过去差得有点多。尤其是在说话方面,你以前不会主动开黄腔的,一般来讲,这是我的权利。”

“哦”温别玉慢吞吞笑了一声,“那这可能是结了婚的人和没结婚的人的差别吧。”

“我也结了婚。”

“假的。”

这一刀快准狠,堵得俞适野有点说不出话来。

俞适野没话说,温别玉又开了口。他的脑海里还是晃着俞适野躺在医院和俞适野做噩梦的画面,这些画面就像一幅幅照片,钉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是没有他的过去,这是他不能触碰的过去,这是这是俞适野自己的过去。

温别玉一直知道自己不该去探究,从重逢开始,他就克制着自己不多去了解。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两人更多的相处,这种克制好像越来越没有用处了,他还是想知道,非常想知道,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明白这些年里,俞适野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些事情,医院之后的那天他就想了解了,但没有机会,直到现在。

“别说我了,你自己不也和过去差很多了吗”

“嗯确实差很多了。”

温别玉没有想到俞适野会直接承认,他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人一眼,看见镜中的人轻描淡写补上一句。

“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性格本来也该日趋成熟。以前我太年轻幼稚了,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一股怒气霎时冲上温别玉的脑海,他此刻的心情就是自己收藏得好好的东西被人抢走打碎的心情,他连着吸了两口气,才稳下心情,略带僵硬的说

“要听真话吗”

“当然。”

“以前的你从没给我添什么麻烦,现在的你倒是要我和你一起做不少事情。有些人觉得自己长大成熟了,实际上”

俞适野忽然转头看了温别玉一眼,深深的,沉沉的,比车窗之外连绵的雨幕还静,还默,还让人看不透彻。

温别玉的话停了。

我碰到他的伤口了。

他的内心清晰地响起这句话,然后后悔如同潮水一样蔓延出来,溅出剧烈的心疼的浪花。但在他要将道歉说出口的时候,俞适野先一步收回了目光。

俞适野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下巴也支上去,还把脑袋一偏,用后脑勺对准温别玉,从手指头到头发丝,都散发着强烈的怨念。

“你是把过去哄我的劲都换成怼我的劲了吧”

他嘴上说着抱怨的话,打破车厢内尴尬的气氛,目光却很平静,平静而淡漠。

他回想起了一些事情,刚刚到美国的事情。

那时候美国的天气,似乎总是现在这样,天阴阴的,一言不合就降下瓢泼大雨,让人整日整日的潮湿着。

潮湿着,还得忙碌着,一面上课,一面打工,因为付不起学校宿舍的房租,必须再回到距离学校很远的偏僻的地方休息,也就分不清身上沾到的,到底是汗还是雨,还是永远也甩不干的泥泞。

他在餐厅端盘子,也去街上做推销,端盘子的时候太受欢迎了一些,做推销的时候又太不受欢迎了一些。

只能改变。

不可以冷着脸,要学会微笑,要保持风趣和幽默,但又不能给人太近的距离。

可是收获的报酬,依然只能堪堪支撑高额的学费,哪怕尽量压缩睡眠时间和生活花费,也没有太多的用处。

后来他看到了一则招聘。

是疗养院的招聘,招聘一位助理护理人员,时间自由,待遇从优。

俞适野记得自己看了这则招聘很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

他做了一个很简单的计算,只要接受这份工作,他就可以结束其他所有工作,空出时间,专注学业。而他有这方面的训练和经验,只要他愿意去争取这份工作,他就能得到这份工作。

但是

他害怕这样的工作和这样的地方。

后来他还是去了。

他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冷,冷得人发抖,他一边发抖,一边走进那家疗养院。

这些最早的在美国的日子里,俞适野也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管中途有多少犹豫和摇摆,他最后都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我要长大,变得比过去更加成熟和强大。

“”

温别玉已经伸出了手,手掌没能碰到俞适野的身体。无形的隔膜比有形的距离更加可怕,他慢慢地收回手臂,挪开目光,看向窗户。

面前的窗印着虚虚的影,影子里是俞适野模糊的脸。

他没有道歉,俞适野表达得很明确了,他不需要这些,只想粉饰平静,粉饰自己所有的情绪,所以他也粉饰了自己的心疼。

温别玉出了神,靠在车窗上,握住自己的胳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接上俞适野刚才的话,继续说。

“没有专门怼你。我以前也这样怼人。”

“你骗人。你以前超温柔的,除了在帮我的时候会怼别人两句之外,其他时候都是和人说说笑笑”

“这不就证明了我以前也是会怼人的吗”

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

嘴上说着话的温别玉脑海冒出了许许多多弯弯绕绕的念头。

我会弄清楚的。俞适野就算不跟我在一起,也应该过得很好才对

温别玉低下头,在车上找了找,找出两瓶水来。给了自己一瓶,又拿起另外一瓶,碰到俞适野的手臂,蹭两下,像摸摸。

“要吗”

俞适野总算扭过头来了,他神色很平缓,垂眸看见手臂上的矿泉水时还笑了,接过来。

“好啊。”

这时,温别玉把刚刚拍好的照片发给俞适野,顺便带过刚才的话题。

“收照片,今天就发这张吧,省得回头再摆拍了。”

俞适野觉得温别玉说得很有道理,他也掏出自己的手机,把对方刚刚发来的照片编辑一下,发上了朋友圈,还配个简单的文字。

被暴雨困在了车子中双人裹毯图

这条朋友圈一发出,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响,各路好友纷纷出动,点赞留言,方才发出十五分钟,就搜集到了之前几条一天的点赞留言数。

俞适野思考着“大家的审美真的很奇怪,明明之前的风景图才漂亮”

他说着话,意外的发现温别玉也在编辑朋友圈。

“你在干什么”

“偶尔我也要发点和你一起玩的照片,以便更好的督促大家好好加班,天天向上。”温别玉平淡表示。

这一场暴雨持续了大半个下午,等乌云散尽之际,已是明月当空。

俞适野再度启动车子,沿着道路向前走了小半个小时,找到加油站,在此充满了油之后,又开了没多久,终于到达秋留野市。

时间已经不早了,街上空荡荡的,看不见行人,两旁的店铺大多熄了灯,一道道卷帘闸像铁将军一样捍卫着门户,在这样的道路里开了好一会儿,终于遥遥看见了两盏灯笼,再驶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家居酒屋。

被困半天,连晚饭也没吃,加之临时改变了方向,酒店也还没有订,俞适野和温别玉一合计,决定先去居酒屋里吃个饭,再顺便问问这里哪里有酒店。

这家居酒屋看着挺小,还很老旧,门口挂着五六个橙黄色的灯笼,下边是两幅红色帘子,掀开帘子往里一看,大概也就十来平的位置,吧台就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挨挨挤挤弄出了七八个座位,其中一半是吧台座。

两人进门的时候,居酒屋里没有其他的客人,只有一位看起来精神颇为健硕的银发老店长站在吧台后边,自他们一进来就笑容满面,神气十足地向他们打招呼。

俞适野和温别玉在吧台前坐下了,吧台的角落排列着些小泥人,小泥人上头的墙壁还挂着一个大大的福字结,十分具有中国特色。

他们对老店长回以礼貌的笑容,拿起菜单勾了几道菜,顺便用英语向店长问路。

店长听了,没用英语或者日语,反而说起了中文“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吗”

自老店长嘴里说出的中文,发音标准,字正腔圆,俞适野微带惊讶,换回了中文“您是中国人”

“哎呀妈啊”一声全国人民都懂的方言从老店长嘴里爆出,“可算见着老铁了,我是东北人”

两人被震住了。

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

虽然老店长之前不认识俞适野和温别玉,他们也并非老店长的“老铁”,但在异国他乡中碰到说同一种语言,曾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依然能够感觉自己收到了个礼物盒,里头装着惊喜和快乐。

来自东北的老店长是个自来熟的人,还没两句话的功夫,俞适野和温别玉就知道了老店长的事情,这位老人今年六十六岁,他在二十六岁那年来到日本,在这里结婚生子,如今已经呆了足足四十年了,现在连孩子都已经结了婚,生了娃,在东京安家落户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店长不再站在吧台后边了。

他将俞适野和温别玉刚才点的小菜整治出来,而后手端小菜,脚踢啤酒箱,蹬儿蹬儿地坐到俞适野和温别玉的旁边,动作灵敏得一点都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

现在,他已经完全把控了聊天的主导权,在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之后,话题一转,转到俞适野两人身上,并三下五除二把两人来这里干什么给问出来了。

老头一合计,站起身,自吧台上方一个平行前探,把身体探入吧台里头,摸出了纸笔。

“我给你们规划一条旅游的路线吧”

两人有点意外,赶紧说“不用了,太麻烦您了。”

“这有个啥子哦不就写写画画吗,甭客气,要不是儿子明天要回来,我巴不得亲自带你们在这个城市里跑上一圈。”

这时,店里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写到一半的吕光远向两人道了个歉,笑呵呵说“可能我家小孩儿,打电话来和我说明天要回来的事情,我先去接个电话。”

他说着,再回到吧台之后,接起了电话。

“喂”

俞适野好不容易从机关枪一样的东北话中挣脱出来,正吃点小菜缓上口气,手肘就被温别玉碰了一下,他略带疑惑地看过去,看见坐在旁边的人朝前方抬了抬下巴。

俞适野再转眼一看。

好家伙,站在电话前的吕光远不知道听见了什么,本来很乐呵的人不乐呵了,他的脸越拉越长,越变越凶,连脸颊上横生的皱纹都耷拉下来,看着就像是垂着两腮的斗牛犬。

蓦地,他大吼一声。

“个瘪犊子又不回来”

“加班,加班,嘎哈呢,你除了加班没别的事儿做了是吧哪怕说带你媳妇带我孙女出去玩儿也好呢”

电话那边大概说了点什么,吕光远又是一声震天吼。

“你还敢给我犟嘴是我让你找这个天天让加班的公司吗是我让你找这群天天不着家的同事吗就这样了你还敢让我去,去,去,去,老子说过了,这辈子都不会去的”

砰的一声巨响,电话听筒被老店长重重拍了下去,俞适野和温别玉同时受到了点小惊吓,俞适野下意识握住了温别玉的手。

温别玉“”

本来看着老店长的他,将目光瞥向了自己被握的手掌。

而这时,俞适野还凑向他,在他耳旁小声说话。

“这位老大爷有点暴躁,我有点担心待会他会直接爆炸,余波把我们也给炸了”

“真要这样”温别玉有点无语,“那我们也没办法。”

“别怕,真要这样,我就掩护你,一起跑路。”俞适野捏了捏自己握住的手,镇定表示,“我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小声交流的时候,甩了电话的老店长也气哼哼来到了俞适野和温别玉面前,两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俞适野还度量着劝了一句

“您别生气,孩子成了家,又要工作,平常确实会忙一点儿,不是故意不来看您的。”

老店长嘴角连抽几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拍得桌碗瓢盆齐齐一震,随即五指一收,把刚才写字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再很正式地向俞适野和温别玉提议

“因为孩子不回来了,所以请让我做你们在秋留野市的导游吧,尽管放心,我会带你们走遍这里有趣的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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