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日本,怎能不逛寺庙,第二天的行程,就是去寺庙。
先沿着九九八十一阶的石梯上了山,再来到寺庙空空如也的静室之内,端坐在垫子上,喝一盏此地住持亲手调配的抹茶。
光筛过檐栏,洒在长长的回廊上,外头传来一些游客的细细私语,静室内却没有声音和其他人,只有微苦回甘的茶,在口中散发着淡淡的清甜。
俞适野和温别玉的手机都放在了外头的柜子里,这间静室有个规矩,不能将任何的电子设备带进来,若愿坐在这里,便享受彻底的片刻安宁。
没了手机,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来倒真的体会到了些身处山林,远离尘世的感觉。
“这地方不错。”俞适野小声和温别玉说话,“上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年轻男女,这里是求姻缘的寺庙”
“日本的寺庙都能求姻缘。只是这里额外有名一点,曾有一个著名作家在这里写下了一个大获成功爱情故事,自己也因此和慕名而来的读者结为了夫妻,恩爱到老,所以大家才相信这里有神灵庇佑。”温别玉也小声解释,又建议,“来都来了,待会我们要不要也下去试一下”
身旁人的视线投了过来。
温别玉平静补充“我们离婚以后的姻缘。”
俞适野出了会神,笑道“是该未雨绸缪,希望能找到个好的姻缘吧。”
“你这话说得有点怪,好像没什么信心似的。”
“曾经有人很冷酷地和我说过,爱情是有保鲜期的。”俞适野微微笑着,他嘴角的笑容有点奇异,既像嘲弄,又像厌倦,还带着些疲惫似的灰烬,“我对他的宣言嗤之以鼻,一直希望能够找到机会好好反驳他的谬论,但是但令人奇怪的是,我在去寻找我认为的正确的爱情观点上,反证了他的爱情观点。”
灰烬卷上来,将俞适野嘴角的厌倦和嘲弄一同卷灭,只余下没人能看破的冷漠。
温别玉并不知道是谁和俞适野说了这句话,但他能够看出,俞适野很排斥这句话,也许也排斥说话的人。他安慰俞适野,并且他也不认同这个观点“你只是没有碰到对的人。”
“是吗”俞适野咀嚼着温别玉的话,“什么是对的人”
“我们置身在一座巨大的花园,花园中有许多花卉,有的娇艳动人,有的素雅清淡。花很多,心很小,只有那一朵真正属于你。你幸运的找到它,捧起它,将它移入心间。又用爱悉心浇灌,照看它,呵护它,看它舒展嫩叶,绽放花蕾”
一路说到这里,温别玉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继续。
“终有一天,所有华丽褪去,鲜花结出果实,那是它奉献予你的独一无二的心。”
这席话说完以后,静室真正寂静着,连呼吸的声音,似也听不到了。
直至俞适野轻声将寂静打破。
“你说得很有道理,是我没有碰见那朵花。你呢,你碰见了吗”
温别玉的喉咙滚动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出口。
俞适野看明白了这个表情,他问对方。
“是你前夫”
些微的滚动平复下去,温别玉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承认了。
“是。”
“你最早说来过这里,是和他一起来的吧”
温别玉反问对方“你不是跟我约法三章过,不谈前夫吗”
俞适野被人一提醒,方才记起来“一时顺口”
温别玉微妙地笑了下,仿佛接受了俞适野的解释。
“我和他确实一起来了。”温别玉似乎是在继续回答之前的问题,停顿片刻,又说,“我们曾经求过姻缘,是上上签。”
他偏过头,注视俞适野,连眉眼都柔和起来。
“我们都很高兴。”
俞适野听出了温别玉话里的感情。
这个人对温别玉很重要。他想,不期然瞥见庭院里的梅子树,登时尝到了梅子的味道。
也许是气氛正好,也许是两人终于找回了些许熟悉,俞适野第一次主动问温别玉这些年来的事情。
“我一直没问过,你和他,为什么离了”
温别玉把视线挪开了。他很久都没有回答,直到最后,轻轻说了一句。
“也许还是缘分不够。”
那穿堂的风,也惆怅地停在了空空的房间里。
这点惆怅让俞适野联想到了自己,他自嘲一声“我们也求过,也是上上签,可见求签这种东西,多半是不灵的。”
“哪怕知道不灵,也想求一下”温别玉顿了下,“做人总要有点盼头,万一呢”
俞适野本来想通过自嘲来打破这种沉寂的气氛,谁知道越聊气氛越忧伤。忧伤得让俞适野想要和温别玉抱团取暖了。
但真的不能抱,抱了会出事。
俞适野决定说些笑话来打断这些“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的前夫这么敏感吗”
温别玉“为什么”
俞适野叹了一口气“别的倒还算了,你为什么要在我们一起睡床上的时候说你前夫呢当时我听着跟听鬼故事似的。”
温别玉凉凉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前夫吗”
俞适野是挺纳闷的“为什么”
温别玉“谁让有人一见面就把他前男友的戒指往我手上套这叫礼尚往来。”
俞适野恍然大悟,原来根源出在这里头。
但这点真不是故意的,他有点委屈地和温别玉解释“我怕你觉得麻烦我也以为你不会在意。”
“我是不在意。”温别玉轻巧说完,又补了句,哄哄人,“没怪你,别多想。”
“哦”俞适野假装被哄到了。
温别玉明智地转了话题,提了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我们重逢那一次,我在教堂外见到你的时候,我非常惊讶。”
“我觉得”他评价,“我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也许是我们太久没见了。”俞适野收了笑容,叹上一口气。
“也许。”温别玉自失一笑,“也许这是我的问题,一时之间,我有点没法接受。”
“其实再见面也挺好的。虽然隔了很久,但我还是觉得”
九年了,哪怕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只要愿意,两个人的相处依然如此放松契合。也许也许直至现在,温别玉依然还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俞适野心中想着,嘴上也情不自禁地回答道
“觉得你是了解我的那个人。”
话出了口,他自觉失言,连忙转移话题“既然重逢时你觉得看了个陌生人,那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假结婚的要求,帮助我”
“怎么可能对你见死不救。”温别玉平淡回答。
你不是别人,你是俞适野。
当偷偷洒在木地板上的光也随着外头的人流一道离去之后,俞适野和温别玉离开了静室。他们自柜子里拿回自己的手机,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信息,一恍惚,又来到了人世间。
他们照着之前说的,来到了寺庙中求姻缘的所在,一株坐落在半山腰的巨大红枫前。
那铺张着染了满天的绯色,像一丛丛在天空燃烧的火焰,也像
俞适野挪开了目光“为什么有个这么大的红枫树在这里,上面还挂了那么多木牌”
温别玉解释道“这就是求姻缘的地方,想要姻缘的男女先取一块系着红绳的木牌,再来到姻缘石前闭上眼睛,一路往姻缘树走去,只要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将手中的木牌系上树枝,就可以心想事成,求得姻缘。”
俞适野“原来是这样你去试试吧。我对这种蒙眼敲鼓的游戏不太感兴趣。”
温别玉疑惑地看了俞适野一眼,也没追问太多。他按照计划,上前领了一块木牌,对着木牌许下自己的心愿,随即来到正对着红枫的姻缘石位置,闭上眼睛,开始行走。
虽然心中知道前方是一片坦途,但他的步子依然迈得小心又谨慎,骤然失去了视力的人大抵如此,只觉上下左右,一片昏黑,不辨方向,不知深浅。
俞适野虽然不想看红出了一片天的巨大枫树,但还一直关注着温别玉的动向。
当看见温别玉特别谨慎,甚至有一点迟疑地向前走的时候,他几步往前,一路来到红枫树下,背对枫树,面朝温别玉,保持一个只看见人而不会瞥见多余东西的姿势。
他告诉温别玉
“放心大胆往前走,我在这里看着,走歪了我会提醒你。”
闭着眼睛的人停顿一会,再迈步时,步子果然大胆了很多。
只是当人闭着眼睛的时候,方向感确实失去了作用,俞适野眼睁睁地看着温别玉一会儿往左歪一点,一会儿往右歪一点,走着大大小小的波浪线,最后成功歪出了好几度斜角,稳稳歪到自己的跟前,只要再跨一步,就能准确跨入自己怀中。
虽说后面也是枫树,也有枝桠可以挂木牌,但俞适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温别玉,当他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温别玉先一步停下,如同知道面前有人似的,略带迟疑问了声
“俞适野是你在我前面吗”
“嗯,我在。”俞适野回答。
“有点感觉。”温别玉解释了声,“现在向哪边转”
“往你右手边,不用转太多,转30°就行了。”
温别玉照做了。他转了身,转得更多一些,于是错过了枫树最低垂的那跟枝桠,不得不面对一根比他高了不少的树枝。
俞适野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声,就见温别玉抬起手臂,向上空一摸,指尖正好扫到垂在树枝下的木牌,这下,闭眼睛的人确认准方位了。他垫了一回脚,一点点摸过去,准确摸到了一个空位,于是抬起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臂,将串有木牌的红绳往树枝上系。
树枝颇高,只是抓一下还没什么,再想要将什么东西系上去,就不容易了。
温别玉的双脚越垫越高,中途还趔趄了下,本来就有点在意的俞适野一眼看见,连忙走上前去,自后边一把托住人的肩背“小心点。”
或许是之前就知道俞适野在身旁的缘故,这一次被人自后面托住的温别玉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姿势。他问俞适野“红线绑到树枝上面了吗”
俞适野顿了下,飞快朝头顶扫了一眼“嗯没绑到。”
于是温别玉再尝试着努力片刻,又问“现在好了吗”
俞适野不得已,再抬眼,看了下。
已经被缠了密密麻麻红线和木牌的树枝真不太好分辨到底成功没有,俞适野盯得久了一点。这一过程里,那些簇拥在一起的红色,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有点不耐烦看这些,于是将目光集中在温别玉的双手上。
“还是没有,往下一点,那边正好有个树杈可以勾住红线。对,就是这样”
等看见温别玉手中木牌的红线终于勾上了树枝,俞适野长长舒了一口气,正待继续指引,突然察觉头上有点动静,循着一望,正望见一片红枫脱离枝梢,晃悠悠向下飘摇。
黄昏的金光穿透密匝匝的叶片,点在这片落叶上,将红点燃成金,像红色的烈火,腾出了勃发的金光
因着这片叶子是往自己所在的方向飘的,俞适野看了有一会儿,近在耳旁的声音都没及时回应,导致怀中的人忽地转了个身。
“你在看什么”
俞适野恍然回神。他迎上温别玉看来的目光,注意到对方手中的牌子早已挂上树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看不喜欢的颜色看了这么久,而且没有感觉到多少不舒服。
他又看了一眼枫叶,再向温别玉。
他发现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对恐惧的方式虽然是过去式的。
“别玉,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
“哪里”
“枫林。我们去枫林看枫叶。”
置身于一片枫林中的感觉,和站在一颗枫树前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天地被切成了三种颜色,天上一片深红,地上一片橙红,中间倒有些黑褐色的树干,可树干周围还有笼罩着一层红雾,像张大网,悄无声息地出现,悄无声息地聚拢直至像一个口袋,把人套入其中。
当俞适野发现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很深重的寒意。
秋天本来就是寒凉的,这种凉意像是从身体里头渗出来,并不非常剧烈,但非常绵长,像是一匹布里一条怎么抽也抽不完的丝。
“你不太舒服吗”
旁边的温别玉问了这句话。
这是道路边的长椅,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
俞适野没有转头,他的目光就盯在前方的一处,红枫在视线里晃出了一些重影,而他强迫自己去面对与接受。
“嗯。我有点冷,可能不小心感冒了。”
一只手伸过来,在他额上轻轻一触。
“你在冒冷汗。”温别玉又说。
“是吗那可能我感冒得有点严重。正好来了日本,回去泡泡温泉缓缓就好了。”俞适野再度回答,口齿清晰。
一件犹带着体温的外衣落到俞适野的肩头,落下的时候,外衣往下滑了滑,那点微薄的温度刚刚临近,便又走向远方。
俞适野平静地感受着,他像一个正在拔河的人,这头是自己,那头也是自己。
但这头的自己是现在的自己,那头的自己是过去的自己,是该被改变该被战胜的自己。
他努力着,角力着,直至落下的衣服又被拾了起来,重新搭在他的肩膀上,和这件衣服一起来的,还有温别玉的手,及身躯。
温别玉侧身拥抱住他。
“多穿一点。”温别玉说,“正好我也有点冷,这样比较暖和。”
俞适野怔了下,他侧头看着温别玉,先有点茫然,忽而醒来,像做梦的人从梦中醒来那样,抽不断的湿冷消失了,过去的自己消失了,满天的红雾沉下地底,也消失了,红枫树又变回红枫树林。
他的身体开始回暖,暖意来自温别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对方的手臂,从对方的躯体传递过来,魔术一般,拂去他双手上的细颤。
于是他结了冰的心,也因这温度融化了一角。
俞适野忽然很想倾述,微微笑了,对温别玉说。
“其实”他表情轻松,像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知道吗我有点讨厌红色,这种深色,有时候让人感觉恶心。不过”
对方的语气里带着些调侃的味道,将话说得很轻松,好像正在下午茶的茶歇时间里,聊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可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
这人从过去就是这样,越是紧张他越要自己不在意,越是困难他越要自己去挑战。
俞适野曾用这种态度骗了许多人,现在,也用它来骗他。
温别玉由红色联想到了血,联想到了车祸,甚至一些更可怕的。但无论想到了什么,担忧着什么,他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将自己的面孔埋入俞适野的肩膀,遮住由秋意萧杀出的许多颓然。他已经知道了冰山一角的真相,而这只让人更加渴望见到整座冰山。
他的心让他直接去追问俞适野,但他的理智制止了他。
这样做并没有用处,也得不到结果,只有面对放下心防的俞适野,语言才有意义。
细微的刺痛在温别玉身体里泛出来,不剧烈,大概是指尖被针扎了一样的感觉,但这感觉一直梗在心里,梗得难受。他配合着笑了两声,等待俞适野接下去的话。
“不过,现在再看看,又觉得,眼前的这片枫叶林虽然是红色的,但依然挺美的。它拥有生命,生机勃勃,带着一种温暖干燥的力量,像是”
俞适野的目光落到了温别玉身上。
对方的脸埋在自己的肩,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他的手抬起来,虚虚的停在温别玉的肩膀上,没有落下去。
他回应了这个拥抱,但不让温别玉发现。
同样还有一句话,也藏在心底,没人发现。
这种干燥温暖的力量,像是你的体温。
俞适野虚悬了一会手,准备收回,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温别玉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别玉还是埋首在俞适野的肩膀上,并没有抬起脸的意思来,但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准确且牢牢地抓住俞适野的手,并将其放在自己身上。
“就这样放着。”温别玉。
“嗯”俞适野想说点什么。
“放着。”温别玉有点凶。
俞适野没有说话了。他将手放在对方身上,那股干燥的力量像一下来到了他的掌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些缠绕在他体表的温度,就随着空气,进入体内,腾得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星来,将他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