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

白杨被送进了景区最近的中心人民医院。

丁导没法陪着等,男主和女二还有一堆戏要拍。丁导安慰了李念几句,留了几个工作人员陪着,自己先回了片场。

世安赶到的时候,李念正在医院楼下抽烟,脚边一堆烟头攒成了小山。

他见李念孤身一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这说明白杨伤得不重,若是伤得重,丁聪元有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撇下艺人继续拍戏。

孙院长比世安来得更早,孙院长一路屁滚尿流地飙车,民众医院所有专家都来了,连妇产科小儿科也不能幸免。整整两车专家在医院门口惶惶然地待命。

世安原本寒着脸,李念一抬头,露出两只血红的眼睛。这是一夜没睡,世安这才注意到李念的手上打着绷带。

世安反而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你这手怎么回事。”

李念摇摇头:“我没事,一点小伤,”他陪着世安一路往里走,“白杨轻微脑震荡,万幸没断骨头,他又不肯做手术,闹着要起来。”

世安听说白杨在闹,又松了一口气:“醒过来了是吧。”

李念脸色青白交加:“是我不好,该拦着他用武替的。”

世安叹了口气:“也不能全怪你,自古富贵险中求,他要求这个富贵,自然也要冒这个险。”

李念意外地看他:“我以为你舍不得他吃一点苦。”

世安摇头道:“他原本就是不服输的人,我只愿他少受点罪,并不是要他做个富贵废物。”

中心医院的骨科刘主任也迎出来,“金总,李总。白先生得做手术,急性腰肌扭伤,伤得还不轻,幸好是李总站得巧,接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白杨在悬崖上拍戏,李念嫌崖上挤得人多,习惯性地去崖底站着抽烟——这是他自己的习惯,武戏危险,谁也不能保证艺人不赔命,李念喜欢站在最有可能性的地方,以防万一。

悬崖也没有多高,当然摔下来还是够呛,李念抽着烟,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场地里来了两个生面孔,昨天前天并不在。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白杨已经从上面摔下来了。

李念徒手接白杨,白杨被李念护住了头,腰摔在石头上。

刘鹏领着他们上了电梯:“白先生现在腰椎间盘急性突出,不做手术的话后遗症很大,你们劝劝白先生。”

说着电梯已经到了住院部九楼。

白杨正躺在床上玩lovelive,病房里回荡着娇滴滴的snowhalation,白杨正和他鸟比翼双飞。

世安一步踏进病房,原本满心的着急担心。一看到白杨他又笑了。

白杨什么时候都能欢乐起来。

刘主任见世安笑,也舒展了脸色,“脑震荡很轻微,休息一下应该不碍事,就是腰椎手术一定得做,你们先聊。”

刘主任走了,白杨见世安进来,一把丢了手机:“金世安!”

这次他见了世安毫不惭愧,他有点儿得意,还有点儿自豪:“丁导夸我打戏好看。”

世安见他一脸自豪,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好笑:“再怎么夸你你也不能这样搏命,疼得好些么?”

白杨英勇:“根本不疼。”

李念在旁边吐槽:“不疼你醒过来的时候哭得像狗。”

白杨矢口否认:“我没有哭,你才哭了,别以为我昏了就不知道。”他转头看世安:“我第一次看李总哭成那样。”

世安十分惊讶。

李念脸色尴尬。

白杨还不放过他:“我听他哭得撕心裂肺,我以为我半身不遂了,吓死我了。”

世安捧腹大笑,李念黑着脸看窗户。

两人在白杨床边坐下,李念破例地没抽烟。世安坐下来,替白杨掖一掖被子:“休息两天,手术还是要做的。我听刘主任说,不做手术,以后有很大后遗症。”

李念在旁边帮腔恐吓:“以后走路动一动都疼。”

白杨臭了脸:“不呢,我戏还没拍完呢。”

李念说:“我让丁导用替身拍。”

白杨不高兴:“那场多重要,石晓生跟云中风十来分钟的剧情,我就指望那段给我吸粉呢!”

李念无奈:“拍背影也一样,后期再配音。”

白杨拿手机摔他:“拍十分钟背影?”

世安见他两个又吵起来,只劝白杨:“李总说得对,以后机会有的是,咱们又不缺钱,往后还有好多电视剧。”

白杨把枕头砸在世安脸上:“你也不帮我说话!”

世安拿开枕头:“你得听话。”

白杨又砸他:“我不听!”

李念手里没烟,只能干搓手:“你没来的时候他就这样闹,闹了一中午。”

白杨拿被子盖住脸。

世安只好问李念:“手术要多久?”

“我问过刘鹏了,这边技术确实一般,待会再让民众的专家过来会诊。但是不管怎么样,白杨得休息,不休息以后武戏和舞台都废了,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

白杨在被子里大喊:“一百天戏都拍完了!后期都该做了!”

三个人都沉默,气氛僵持。

白杨从被子里露出脸,一副可怜相,他抓住李念的手:“李总,求求你,帮帮我,我真想拍完。”说着又去抓世安:“金总裁,金世安,答应我嘛。真的不疼,不要紧的。”

李念就手往他后腰上拍过去。

白杨疼得一下子卷起来。

李念赶紧扶住他:“不疼?不疼?你再说一句不疼?”

白杨疼得满眼是泪:“你们不让我拍戏,我也不会答应你们做手术。”

李念不理他:“麻药打了管你答不答应。”

白杨说:“我咬舌自尽。”

世安快被他们气笑了。这算什么,活像他和李念在严刑逼供。

白杨看他两个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顿时绝望起来,他好不容易盼来做明星的机会,又千辛万苦地翻了身,万幸姜睿昀指点他完美无缺地演了这个角色,又是这么好这么惹人喜爱的角色。

现在全泡汤了。最吸粉的剧情,他要在床上看替身代他完成。

白杨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回想那段剧情,多感人,石晓生和云中风在乱石荒野里并肩而坐,特别有少年味儿。云中风说,晓生,你出身云南豪族,本应金娇玉贵,一生快乐,何必为我这个江湖浪子以身赴险。就算我们有幸逃出生天,日后魔教恐怕也不会放过你的家人。

石晓生特别帅气地说,怕什么,我有你这个大哥,全天下我也不怕。你是唯一见过我轻功的人,我得把你救下来,以后帮我扬名立万。

太帅了。

现在全没戏了。

白杨想着想着,眼泪滴滴答答流下来。越想越伤心,也为石晓生,也为自己。

云中风掉下悬崖就有女二来捡尸,他掉了悬崖却有这两个大恶魔非要押着自己做手术,不许他拍戏,明明只要再拍两天就好了。

原本他觉得金世安对他说一不二,宠天宠地,他眼巴巴就等着金世安来了把李念干掉。谁知金世安来了,比李念还难缠,态度比李念还坚决。

白杨太绝望了。

李念和世安见他哭了,一时都沉默无言。世安只好拿橘子来剥,一面给他擦眼泪:“我知道你难受,但是身体最重要。这个手术说什么都要做,这次不能依你。”

白杨哭得更大声了,抓过橘子堵住金世安的嘴。

李念坐下来,“你是不是特别想拍?”

这话有戏,白杨立刻停止了哭泣:“想。”

世安在旁边忍不住笑。

白杨不理他。

李念揉了揉血红的眼睛:“当着金总,也当着你,我说实话。过去我真没看好过你,金总让我捧你,我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待你的事,心里瞧不起你也是真的。”

世安已经听得沉下脸,白杨不知李念什么意思,呆呆看着李念。

李念笑一笑:“你确实不如钟越。”

白杨有点气馁。世安继续寒着脸。

李念并不在意世安的脸色,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你这次做得很好。金总没看错你,我为我过去对你的看法道歉。”

白杨脸红了。

李念玩着火机:“我在这个圈子混了这么多年,秦浓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要脸地说一句,严师出高徒,经纪人不狠哪来的影帝影后——论经验,你既然跟着我,就应该相信我。你这次的态度很好,天王巨星,都是摸爬滚打一身伤过来的,能吃苦才能混出头。以后我怎样对钟越,也怎样对你,除非金总不让我干了,否则他有多红,你也一样会有多红,我撇下钟越,也不会撇下你。”

白杨越听越高兴,世安也松开了眉头。

李念:“但是这次你必须听话,明天动手术。你不能为了这么一个戏,以后演唱会你都不开了吧?演唱会你坐着轮椅唱吗?腰不行站久了都困难。”

白杨:“……”

妈的城市套路深,李总说了一圈儿还是特么的要骗他做手术啊!

白杨愤怒地把手机被子橘子靠垫一股脑摔向李念。

世安刚开口说“李总说得对”,脸上也吃了一记卫生纸。

世安和李念被白杨赶出了病房。白杨又去跟他的南小鸟做日常了。

李念赶紧掏出烟,一副久旱逢雨的饥渴表情。世安看着都发憷:“你少抽点,我看你就没有不抽烟的时候。”

李念连抽几口才说:“我心里很烦。”

世安感同身受地拍他的肩:“明天安排手术吧,这个事情你做得对,不能由着白杨任性。”

李念含着烟,半天道:“你觉得他真能乖乖做手术?他要是做完了从楼上蹦下去怎么办。”

世安头大:“他是太倔了。”

李念笑道:“其实也不是没办法,我就是挫挫他这个狗脾气。”

世安淡然笑道:“我知道你是必有办法的,不然你也无颜来见我。”

李念把烟拿在手上:“上午我跟刘鹏谈了一下,如果一定要拍,就打个封闭,坚持两天应该也没太大问题,就是拍的时候肯定疼,疼也是他活该,求仁得仁呗。”

世安担心:“不是说有后遗症。”

李念摇摇手:“抓紧拍,拍完立刻动手术。反正在这边动手术我也不放心,毕竟不如民众,都是专家。就算现在送回南京,也是一路颠簸,倒不如顺着他这次,让他拍完算了。”

世安沉吟着点头,手慢慢敲着窗台。

李念今天的话半真半假,未必就是真心。但他能舍身去救白杨,这也就足够了。

过去李念想复仇,这他明白;李念希望用各种所谓的突发事件来让他一起仇恨秦浓和李今,这他也心知肚明。但是即便没有秦浓,也还会有别人——如果是别人,世安宁可在白杨披荆斩棘的这条路上,对上的是知根知底的秦浓。

白杨不是英才,摔打磨难必得要受,自古来倡优戏子争风夺势,人心险恶,过不了李念这一关,他和白杨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李念要报仇就由得他去,这条复仇的心就会是李念口上的牢笼,颈上的绳索,他越是急于翻身,就越会为人所用。

世安从不在意一个人是否真正忠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谁非要对谁尽忠竭命。他只需要适合的人在适合的时间做对的事,就够了。

世安心里不禁升起了顽意,看一看李念,故意说道:“我没想到你过去对白杨看法这么差。”

李念无所谓:“你可以扣我工资。”

世安好笑:“你一个公司老总,我是个投资人,能怎么扣你。”

李念坦然:“你可以撤资。”

世安摇头指他:“你这个人,就是做人太精了,一点不肯让。”说罢又笑:“早说过白杨本是明珠,是你自己有眼不识,你吃个教训就好。”

两人无话,世安静静看李念,心中亦觉得可笑。李念除了他这个靠山,和钟越这张筹码,其实一无所有,和丧家之犬有何区别。

这是条聪明的狗,在做对的时候不邀功,在做错的时候不乱吠。

该劝李念的,他已经说得很明白,只愿李念足够聪明。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白杨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民众医院和中心人民医院的专家会诊了一整天,建议先封闭治疗,孙院长不敢担责任,建议拍摄完成立刻送美国手术。

这其实是杀鸡用牛刀,微创在上海北京都可以做,民众医院自己也做过许多例,孙院长要表现自己高度重视和极度负责:“我们骨科的黄主任,他的同学就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医院,他们的技术非常先进,微创只要三天就可以下床。”

白杨喜大普奔。

封闭治疗非常疼痛,药液注射在肌肉和组织里,压迫着神经,远比摔下来那一瞬间要痛得多。

白杨强忍着一声没吭。

回到病房,世安怜惜地喂他吃橘子:“这可算得偿所愿了,你怎么总让我这么不放心。”

白杨嚼着橘子:“我不要给你丢脸。”

世安叹气:“说了多少遍,你何尝给我丢过脸?这幸好没事,要是有什么事,我真要被你急死了。”

白杨甜甜地看着他:“金世安,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帮我说话呀,不然李总肯定要我动手术。”

世安拍一拍白杨的额头:“帮你说话的是李总,要按我的意思,今天就动手术,还由得你这样胡来。”

白杨吐了橘子筋:“我不信,只有你才会对我好。”

世安故意逗他:“你又忘了你的小钟了。你好久不见他,你的桃色新闻都黄了。”

白杨把橘子筋喷到他脸上:“酸劲真大。”

世安抹了果屑:“什么人想不开才吃你的酸。”

白杨愣了一下:“我说橘子酸。”

世安就不说话了。

盛夏的黄昏是这样安静。橘子是真的很酸。

不过也真的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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