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遵命来了世安家里,来之前,他已经听小马小牛详细报告了那天庆功宴的事情。李念琢磨了半天,没想明白,金世安叫他来,他也就一肚子纳闷地来了。
世安正坐在案前写字。李念伸头去看:“你还会写草书啊?我以为你只会写大正楷。”
世安丢了笔,给李念沏上一壶大红袍,抽烟的人口苦,红茶喝着甜润。
李念被他的客气弄得惶恐起来:“你要说事就说事,别动这么大排场,我他圌妈受不起。”
世安圌拉上窗帘,隔开窗外的夜色:“有些事,我怕我说出来,你大约不信。”
“能有什么不信,你想说你是穿越来的吗?”李念叼着烟笑。
世安看他一眼,缓缓点头:“如你所言,正是这样。我来自民国十九年。”
他已经决定,不再掩饰他过去的所有人生,不管李念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他都要说出来。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异乡客,若李念真的不懂事,他也有办法要他低头顺从。
李念不声不响地看他半天,扑哧一声笑了,“这我就弄明白了,难怪你失忆之后整个人像是被鬼上身,原来真是个老鬼。”
李念并不意外,更不惊讶,世安真觉得李念从不令他感到失望——他最欣赏他这一点,虽然脾气暴躁,但遇事极能应变。所以他敢把实情告诉他。
李念寻思了片刻,“是不是你就是安世静?”
“是。”
李念恍然大悟,“沈白露就是白露生,原来你这个剧本是真的。”说罢又抖:“你爸眼力挺毒的,没想到他真猜对了,还真是狸猫换太子。”
世安更觉得他聪明,苦笑着点头。
“我早就怀疑了,金世安过去根本不是你这样,有一次你说你剑桥毕业,我还觉得纳闷,金世安明明是澳洲念的本科。”李念放下烟喝茶,“这就说得通了,我就说你从哪来的那么多民国小道消息。”
世安垂着眼,李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白杨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
世安又点了点头。
李念瞬间打通了所有关节,“白杨是因为这个跟你闹脾气了。”他想通一切,畅快地笑了,“这吃的是什么无头大醋,真是吃鬼的醋,我就说金董事长,你把他宠坏了。”
李念真是聪明,世安无奈道:“是我不好,不该一直瞒着他。”
“是他自己蠢好吧?”李念啧舌,“我一分钟就搞清的事情,他跟着你这么久,这他圌妈看也该看出来了。”
世安不语,李念原本薄情,怎会明白情到深处想不破的道理。世安摩挲着紫砂小盏:“原本我是想和他慢慢讲明,谁想到张导先一步说出来了,说得又偏偏这样让人误会,真教我无从解释。”
李念联想了一下张惠通那天的发言,确实尴尬,不知情的人觉得没什么,一旦了解了内情,听上去就像金世安在把白杨当个替身。
也难怪白杨妒火中烧把金世安打成了这样。
是不是替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真当替身,也没有金世安这样舍得下本钱的,海龙都不要了为他一个跑出来自立门户。对于李念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钱更能证明感情,舍得花钱的不一定是真爱,不舍得花钱的肯定不是真爱,舍得花所有钱的必定是真爱。
金世安对白杨是真爱,这个他信,关键现在白杨吃着醋又闹着脾气,这个结得解开。
李念忽然露出一丝奸笑:“我说你看没看出来,那天张惠通说这个话是什么目的。”
世安那天是真没有心思听张惠通说话,“并没细听。”
“他是敲打姜睿昀,”李念点烟,“张老头好心办了个坏事,我猜他也看出姜睿昀喜欢白杨了,他想让姜睿昀死了这个心。”
世安略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他原本是好意。”
“金董事长,亏你还能不紧不慢,姜睿昀和白杨现在出双入对两个人都住在锦江饭店,你就不怕白杨心一横跟他跑了。”
世安被他说得心中难过,“杨杨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哪样人?”李念不爽起来,“过去我不讲你,民国爷爷,你以为还是旧中国呢跟你谈个恋爱就得三贞九烈守身如玉啊?你们俩现在算是分手,白杨算是单身,我要是姜睿昀,我果断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该出手时就出手,在一个酒店还不睡一炮那多对不起自己。”
世安看他一眼:“我是觉得钟越怎么瞎了眼非钉死在你身上,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肯要脸的人。”
李念笑起来:“别生气,我是给你提个醒。姜睿昀对白杨有意思不是一天两天,我拿白杨钓过他,问他愿不愿意来安龙,他没答应——他要是答应了,我还不觉得他动真情,他不肯,我就知道他是卯着一股劲想跟你比。他不愿意在你手下做事情。”
世安未想李念这样下作,真不知该骂还是该笑,只说:“现在不提这些,杨杨不肯见我,只怕还要你来做这个中间人。”
他总不能去白杨的工作场合堵他,那不是他的为人,他也不会这样做得难看。
李念不说话,只是抽烟。
“没别的办法,只能这样了,你听我说。”
世安耐心向他附耳过去。
上海的活动终于结束,白杨和姜睿昀此起彼伏地感冒,连带着小牛也病了一场。慧慧变着花样地熬汤,白杨真羡慕姜睿昀有艳福又有口福,他在上海这几天喝的汤就没有重样过,甜的咸的各有风味。
不过慧慧这个艳福,看来并没落在姜睿昀头上,小马一天到晚跟着慧慧,白杨有点好笑,他们在一起合作许多次,小助理们朝暮相见,倒谈上恋爱了。
最后的行程是给杂志拍摄二月的封面,摄影师特意选了民国风月的主题,在法租界拍了外景,又回摄影棚拍了半天。
这个暧昧不明的时代,到底也留下了许多痕迹,在台北,在上海,当然也在南京。
白杨拍完回来,又有些难过,恹恹坐在化妆间里。姜睿昀提着保温桶进来:“蠢货,喝汤。”
白杨揭开来看,是鸡汤,颜色乌红:“怎么一股药味?”
“石斛炖鸡,傻圌逼。”
“……”
算了,吃人嘴软,白杨不跟他计较,闷头开吃。姜睿昀这个人虽然嘴贱圌人拽,但说到底,心还是很好的。
白杨拿胳膊撞撞姜睿昀,“谢谢啦。”
姜睿昀不看他,低头玩手机,“你是不是跟海龙总裁分手了。”
白杨被呛了一下,顿时不说话了。海龙现在的总裁是许之柳,他和许之柳有什么好分手的。
姜睿昀斜了他一眼,“分了是吧?”
“关你什么事。”
白杨有点不高兴。
姜睿昀翻眼看看天花板,又看回自己的手机,“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那种人谈恋爱,做我们这行的,跟圈外谈不长久。除非是女星,结了婚就息影做家庭妇女。”
这算是在开导吗?有你这么嘴臭的开导?女星也有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啊没看出来姜睿昀是个直男癌啊。
白杨听得满心别扭,又觉得没必要和姜睿昀生气。他把脸埋在保温桶里。
“为什么不考虑找个圈内人,做一样的工作,才能互相理解。”
姜睿昀忽然说。
白杨茫然地抬起头,“圈内人?”
“是啊。”
姜睿昀慢慢凑近了他的脸,“比如我。”
“……”
……
……
太惊吓了,白杨东西都拿不住了,白杨把保温桶向姜睿昀怀里一塞,火速蹦出了三尺开外。
姜睿昀的脸色有点阴沉。
白杨发现自己蹦得方向不对,背后是墙,正前方是黑着脸的姜睿昀。姜影圌帝怎么会放过这种壁咚的机会,姜影圌帝放下保温桶,把白杨逼在墙上。
白杨恨不得把自己抠进墙缝里了。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姜睿昀火热地看着他,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样子,演技超浮夸,白杨危急关头居然莫名其妙有点想笑。
姜睿昀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一会儿,松开了手。
“蠢货。”
他抓起化妆台上的保温桶,往里面吐了一口。
白杨被他恶心到了,“你干嘛?!”
“给你点口水,方便你间接接吻。”
姜睿昀丢下保温桶,摔门出去了。
姜睿昀走了,白杨在原地茫然地站了十分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姜睿昀是不是脑子搭错筋了,喜欢他?圈内人?
姜睿昀演技太好,好到他们四目相对的许多瞬间,白杨几乎确信他是真的喜欢自己。
那又怎么样呢?戏只是戏。
他们不可能的。
除了金世安,他大概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人了。
金世安已经淘空了他所有爱情。
白杨看看保温桶,红色的汤上面浮着一滩白色的泡沫,真够恶心的。姜睿昀三岁还是五岁?小学生都不干这种事了好吗?
他拎起保温桶向外走,赶紧倒掉,看着都想笑。
门一开他愣住了,姜睿昀站在门外,一脸的落寞。
白杨不知道该关上门,还是继续开着。
“我喝过的东西你要倒掉,对不对。”姜睿昀轻声问他。
白杨一时无言以对。
姜睿昀看着他,“你如果一晚上都不出来,我就会死了这条心。”
“可是你现在出来了。”姜睿昀说,“我该怎么办?”
白杨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他们互相挪开目光,尽量不去看对方,只看着那个蓝色的保温桶。金世安这个人真的有毒,他写的戏把姜睿昀也弄疯了。白杨想,姜睿昀只是太入戏了,但那不是真的爱情。
那只是金世安和白露生的事情。
跟他们毫无关系。
他突然回想起过去的许多事,姜睿昀是怎样光芒四射地出现在他面前,怎样手把手地教会他演戏,在他任性卖腐的时候,姜睿昀又是怎样毫无原则地顺着他。
然后他们又一起演了《秦淮梦》。
说来也真算十分有缘。
姜睿昀在万众瞩目的颁奖礼上,带着影圌帝的荣耀,拥抱他。他真的以为他只是太入戏。
是个天才,天才到他一辈子都无法企及,也是个好人,好到白杨只能发给他一万张好人卡。
他真宁愿姜睿昀现在只是在耍他。
姜睿昀看他低着头,忽然也觉得满心衷情无从说起。
他知道白杨大概会回绝他。但他到底说出来了。至于过去他们错过了什么,忘记了什么,他不想再提。
他如果爱他,不必要知道过去有什么,他不爱他,他们有再多过去也是枉然。
他很想再抬起他的下巴,在他清醒的时候,再吻他一次,认真地吻他一次。他等了这么久,等到再见他,等他单身了,等他终于能听他坦白说一次。
他为什么爱上一个笨蛋呢?
而他终于没有动。
柔和的阳光从他身后无从抗拒地涌进来,落在白杨脸上,看得见空气里浮动的轻尘,从他们之间缓慢地飘过,像人不知觉里历经的千万缕光阴。
这也许是他们彼此靠近的,最后时间,姜睿昀想,以后,也许只能在戏里了。
白杨抬起头来,“姜睿昀,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有些人心里,永远都有个不可替代的存在,就算不能在一起,也不会换成其他什么人。”
姜睿昀长久地看他。
无声地,却仿佛有千言万语。
这双影圌帝的眼睛,确实有说不出的深情,能看得人肝肠寸断。
“我明白。”姜睿昀说。
——他也是一样。
姜睿昀慢慢转身,向外走去。
“你的桶。”白杨叫住他。
而姜睿昀并不停下脚步。
“是朕赐你。”姜睿昀头也不回地说。
“……”
一秒毁气氛,白杨在他身后噗地笑出来。
两个人都在笑。一个向外走,一个在原地。
又各自笑出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