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李念的手术还算成功,但依然处于危险期,移植的肝脏是否会排异,后续是否还有其他并发症,都需要观察。

他始终没有醒。

这不是人力所能强求,只看李念是否还有求生的意志。

钟越在手术次日就接受了采访,躺在病床上。医院原本想要拦住记者,钟越只说:“让他们进来,我有话要说。”

他对着满满一屋的记者,大大小小的照相机和摄影机围拢着他,钟越并不耐烦听记者提问,平静而直白地开口:“我和我的经纪人,李念先生,相爱四年。等他醒来,我们会去国外注册结婚,希望这是针对这件事的,最后一次采访。请各位给我的爱人休息的空间,不要打扰他康复。”

记者们都在拍照,他们没有必要再问什么,所有旁敲侧击的问题在这样坦白的陈述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

钟越的声音随着直播,远远地响在许多地方,他想,多一些人听到吧,让这声音再传得远一些,也许李念就会听见了。

白杨在无人时伤感亦羡慕地说,“我也好希望能像小钟那样说出来。”

世安原本把白杨放在怀里,听他如此说,便低头来看他的眼睛。

“杨杨,和我在一起,让你受许多委屈。”

白杨被他认真的神情弄到不好意思,边笑边去擦眼睛:“不委屈。”

除了世安,他也不会爱上别人。食得咸鱼抵得渴,路是自己选的,世上哪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爱情?

和许多人比起来,白杨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圌运。他把脑袋重新靠在世安肩上。

“金世安,一辈子真的很短,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可你怎样我都喜欢,生气的样子,我也喜欢。只求你不要生了气就不再理我。”

世安温存地说着情话,手指慢慢拂过白杨的鼻尖和嘴唇。

杨杨的确勇敢,世安想,如果不是他当初大胆地拉近他们的距离,也许现在他还在原地彷徨。

他们究竟是如何爱上?又是哪一刻才发现无法失去彼此呢?是圣诞夜里醉眼相看披细雪,是阅江楼上并肩携手望春江,是横店夜里泪眼朦胧的情难禁,还是他一封情书一双梅?

缱绻衷肠难诉尽,回首间温存时光杂沓涌来。

白杨一直牵着他向前走,就像在那片黑暗里,他牵着他,告诉他,他们的生命线可以连成一条。

爱是勇气,也是幸圌运。两个人最终能走到一起,说到底无非是“幸何如之”四个字。

白杨忽然觉得世安把他抱得很紧。

“杨杨,以后我们不再避着人,想去哪里,大大方方地出去。”言罢,他又低头来看他:“怕不怕?”

白杨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下,“怕什么呀,你喜欢我就够了呀。”

流言蜚语总是难免,一生短暂,为何要为别人委屈自己?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人和人彼此相遇,有折磨,也有欢喜。一路走来,明白要互相珍惜。

那大约就是爱的意义。

钟越暂停了一切工作,只在病房等待李念醒来。

并不如何悲痛,他带着吉他,护士们经过病房,也忍不住驻足聆听。因为那个房间会传来极动听的琴声。

和他冷艳的脸全然不同,他的琴声温柔又缠圌绵。有时候不怎么成调,只是随意拨圌弄,可是已经十分打动人心。

李念在这样絮絮不断的琴声里,像是理所当然地醒来。

他的苏醒给人们带来了好消息,也带来了坏消息。好消息是他又可以活下去了,坏消息是,他不再记得任何人。

他还记得他的工作,但人脉全都忘了,也记得日常生活,但爱和恨似乎已经在他脑内清空了。

院方的解释,送院前过度失血导致脑部休克,但这对所有人来说也都已经无济于事,包括钟越。

失忆的李念看上去跟过去没什么区别,偶尔会想摸什么,但想不起来是烟。他总在病房里出神,像在找什么东西。

大家想要安慰钟越,而钟越似乎没有他们想象得绝望。

他到底等到了他的下辈子,钟越想。

他去病房看李念,李念正在病床上发呆,看见他的一瞬间,他也含蓄地惊讶于他的美貌,开口问他:“……你是我朋友?”

钟越宁静地看他,李念也觉得自己问得没头没脑,爽快地笑了:“真抱歉,失忆实在麻烦,我好像要找一个什么人,一病就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个冷艳的男人,让他感到十分熟悉。也许是因为他太漂亮了,好像他早就把这双幽深的眼睛刻在心里了。

“你要找谁?”钟越问他。

“跟你差不多,很漂亮。”李念打量他,“别觉得我调戏你啊,我是真这么觉得。”

他脸上还是轻浮的笑,而钟越相信他真的在等他,只是忘记了。

也好,他终于放下所有过去。

“我叫钟越,你记得我吗?”

李念惊讶地看他,“我有幸认识你这种大美人啊?考虑来娱乐圈吗?”

钟越握住他的手,“我是你的男朋友,过去我们很相爱。”

李念看他许久,诧异地笑了。

“那我一定爱你爱得不可自拔,我有这么幸圌运啊?”

钟越再也无法忍耐,他抱住他:“是的,你一直非常爱我。”

眼泪从他们两人眼中流出来,落在彼此的肩膀上。真奇怪,李念想,他第一次见他,为什么会落泪。而停不下的泪仿佛从他们心底不断地涌圌出,被春日的光笼罩,像坚硬又脆弱的钻石。

张惠通来探望李念,世安和白杨都去楼下接他,从车里钻出来一个脑袋,却是乔纱纱。

“徒弟!你太有出息了!为师的脸为你大了十八圈!!!!”

乔纱纱满脸通红地冲出车,世安笑着伸手去接她,接了个空,乔纱纱毅然果断地熊抱了白杨。

“对不起徒弟,虽然你很有出息,但是请让我抱一下我的男神。”

白杨在心里笑成了傻圌逼,为了保全他的男神形象,他只能对乔编剧营业性微笑。

我男神笑起来美如画,乔纱纱感慨地想,论粉丝人生之巅峰,莫过于给男神写过剧本,还亲眼目睹他搞基。

对,男神的男朋友还是她徒弟!叼炸天。

张惠通也从车上慢慢下来,先问李念如何。

“已经醒了,只是不大记得事情。”

张惠通放下心来,又不免叹息。一行人先去病房探视了李念,送了些补品。这里世安陪着他出来,会客室坐下,世安笑道:“我以为您和单老一起来,没想到是纱纱。”

张惠通道:“他千金预备出嫁,启慈在家里陪着夫人张罗喜事,到时候你也要来喝喜酒。”又问:“秦淮梦第二部,你真不愿意执笔?”

世安看看一旁坐着的白杨,两人相视而笑,“张导都把资料做得翔实,我自然从命。只怕写不好。”

张惠通本来没抱希望,听他如此说,真是意外之喜,“你肯写就太好了。现在资金充足,咱们原班人马制作,一定更胜前作。”说着他就喝茶:“我听说不少导演都跟你们发片约,你得把小白留给我,今年说什么也得先给我用。”

老爷子耳听八方,白杨和世安都笑起来:“肯定跟着张导,片约都推了。”

张惠通心满意足,“就应该这样,演员要求质量,光刷戏是不行的。你一年出一部好作品,胜过别人瞎演十部。”又说,“我这边有新消息,不是跟你们说过,这个白露生有个相好的大少爷吗?”

话题忽然尴尬起来,世安便去看白杨,白杨吐吐舌头,只瞧着张惠通。

乔纱纱插口道:“这个人似乎还在世,至少解放后还在世。”

白杨和世安都听得惊讶,金世安人就在这里,确实在世,张惠通和乔纱纱是怎样知道?

两人心怀鬼胎,都有些紧张,一瞬间,他们又想起另一个人。

张惠通道:“还是纱纱脑子灵通,陪我去了一趟文管局。那边人告诉我,白露生的墓碑,是香港回归前夕,有个华侨来捐赠的修缮款。当时他可能已经年过九十,但身体很好,能搭飞机,走路也不用人扶。我算了他的年纪,如果当时文管局的人没有问错,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金世安。”

白杨和世安面面相觑,金世安居然活到了香港回归。

更令他们惊讶的内容还在后面,“我和纱纱到处走访,希望能找到金老先生的后人,没有消息。但文管局说,去年美国曾经来过一通电话,询问烈士墓是否需要修缮。”

文管局当时给的答复是,已经有企业捐款,正在翻修。

白杨已经抢先问道:“谁打来的?”

如他们所想,张惠通亦十分感慨:“说是一个老先生的律师,委托人姓金。”

“可有留下地址?”

“我也是这样问,没有,对方只问了是否需要捐款,得到答复就失去联系。”张惠通遗憾道,“若是真能找到本人,那是再好不过,什么传言也不如本人的回忆录。”

世安和白杨已然心绪激荡,两人电光石火地想起许多旧事,模糊的记忆都被调动起来,当初一瞬间的对视都变成此刻熟悉的脸。

他们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在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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