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梅总也没有想到,李念会真的出现在同学会上。
同学会的请柬是年年都发的,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来——李念是一次也没来过——请柬送到安龙公司就石沉大海。孙春梅曾经想过,也许它们从来都没递到李念手上,也可能递过去就被扔进了垃|圾桶。
他们这一届同学里成功的人士真不少,但像李念那样成功的可不多。
人总是被划分出阶级,过去凭成绩,现在凭业绩。当初李念落单的时候,大家并没有对他有所同情,因此也就不能怪他发达之后疏远故人。孙春梅是永远缩在多数人那一边的类型,对特立独行的李念也永远只是观望。
可是这些年来,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还是坚持要给李念发请柬——反正李总这样的大人物,不来是应该的,自己作为同学会的理事,不发反倒是失礼。
她从未指望他来过,而他现在就在她面前。
他踏着余晖只身前来,浅灰色的正装,没打领带,比年轻时候格外多了一份落拓的潇洒,夕阳在他背后投出一轮灿烂的金光。
他还是那样瘦,还不到四十岁,两鬓居然也见了白发。
应该染一染的,孙春梅想,不过不染也还是很俏皮,现在男人流行这样的老来俏,一朵花的年纪,开的是沧桑之后的风情。
他的到来引发了一阵小小的轰动,许多人热络地围上去,把孙春梅隔在人圈儿外头。这个娱乐圈的风云人物站在多年未见的同学中央,和气又健谈,善接地气,开口先蹦了个三俗段子,好些女同学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男人们也围着他笑。
倒好像他们过去和李念关系很亲密。
孙春梅挤不进去,只好托着酒杯,呆呆地看他。直到人群散开了,李念朝她望过来,她才茫茫然地低下头去。
李念朝她走过来,两人互相看了片刻,都未曾开口——一群人聊天,反而不必互通姓名,只要你啊我啊就足够,两个人叙旧,却要先打招呼。
孙春梅觉得他大概是没认出自己,或者是早就忘记了。
“我,孙春梅呀。”她讷讷地说。
李念于是爽快地一笑:“哦!孙春梅!”他搔搔鬓角,“对不住,我之前生了点病,记性坏得很。”
孙春梅知道他生病,那时候李念肝癌,新闻都报出来了,她还跑去跟同学募捐,大家都笑她傻:“他那明星男朋友还付不起治病的钱吗?”
孙春梅于是又觉得自己确乎是傻。
她跑去华山医院的大门口,转悠了两三天,心里惶惶地想,李念就在里面,不知是生是死。
而她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孙春梅不敢多提他的病,只好另寻了话题道:“我们俩从高中就是同学来着……就我和你。”
李念惊讶地看她,笑容涟漪似地在他唇角荡开:“这么巧!”
孙春梅忽然发现,原来李念笑起来有一个梨涡,只一个,小小地在他唇边藏着,这样好看,她看他片刻,又望见他丝丝缕缕的白发,不由自主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咱们都变了。”
李念察觉她的视线,拨了拨头发:“是啊,干|我这行就是太糟蹋身体,整天喝酒——我看大家保养得都挺好,全场就我一个头发白了啊。”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烟酒嗓,沙沙地挠着人心——方才他一开口,孙春梅其实吃了一惊,李念的声音变得这样厉害,从前多么清澈,现在哑成这样。只是什么样的嗓子也不妨碍他说得动听,说的都是客套话,然而客套话被他说出来也像真心话似地打动人心。
孙春梅于是觉得自己失礼了,她难为情地看自己胖起来的两条手臂:“我也不行,生完孩子就瘦不下来。你这头发不难看……挺时髦的。”
李念笑着放下香槟杯子:“看破别说破,我就图这两根白毛给我增加魅力了。”
孙春梅觉得他们这句话说在了一起,心里十分快乐,也就红着脸笑起来,更加鼓起勇气道:“我一直给你寄请柬的,真没想到、没想到你今年肯来。”
李念朝她递来温柔的一瞥:“那是我不对,我过去太忙。”
孙春梅被他一眼看得手足无措,低下头又说:“我觉得你会来,所以一直给你寄。”
李念沉默片刻,诚恳道:“谢谢你。”
“不客气。”孙春梅说:“我应该的……我是同学会理事。之前我在汤山看见你,你们公司的谢总来谈项目的。”
李念笑笑:“哦,那原来是你的项目啊?小谢做事操|蛋得很,跟他谈合同最特么费劲。”又顺口奉承她:“孙总,之前你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早说这事儿早就办成了。”
孙春梅窘迫地摇头:“我也不是主管,就是看见你了,想叫你又没追上。”
李念只是微笑,再度奉承她:“怪我,怪我,孙总,以后多多关照。”
不会说话的人总是试图用奉承来拉近关系,而会说话的人则用奉承来保持距离——李念的奉承是一种矜持的客气。孙春梅被他两声“孙总”叫得再也谈不下去。李念的心事还是这样深,她想,他到底跟她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并肩站在窗口,仿佛再也无话可说。李念被人叫走了,他也像对待孙春梅一样,和大家畅快地热聊起来。孙春梅站在人群外,朦胧地看他,猛然生出一缕情不自禁的酸涩,心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满足又凄凉。
满足是因为她到底还能见他,凄凉是因为李念到底还是独身前来。
孙春梅不敢、也没有任何理由问他的生活。
所有人都是独身前来,可孙春梅总想亲眼见见——见见他到底是怎样和别人生活在一起。
太阳缓缓地、缓缓地沉落,暮色四合,而宴会厅里已经大放光明。孙春梅可惜地瞧着那一片无人回顾的夕阳,夕阳照进她眼里,这夕阳是和二|十|年前没有分别的,只是照着的人和事不一样。
她以为那天的宴会就是这样不欢而散——于她而言的不欢而散。说不出为什么,李念过得成功,但是那么沧桑,她就像个迷妹一样,满心里都是惋惜。
谁也没有想到,钟越也赶来了。
其实李念和钟越的事情,全中国都知道了。他们是圈里少有的公开结婚、并且出双入对的同性恋。刚开始娱乐新闻三天两头地报,后来发现他们实在没有遮遮掩掩的打算,大街小巷经常有人目击,最后大家被迫习惯,也就不再关注这个话题。
只是娱乐圈的夫妻,毋论男女,多少有一点演的成分在里面,秀恩爱,是对事业的一点帮助,好显得自己忠诚守一,反正女友粉都脱|光了,卖个人设还能稳固一下CP粉对吧。
所以孙春梅怎么也想不到,钟越居然真的会来,他真的来了。
先是前厅一阵小小地骚|动,她和李念站在大厅的深处,看不见前头的动静,再过一会儿,人群自动分开,钟越就一阵风地卷到李念身边了。
他和杂志上一样美得出奇,长发油光水滑地梳成大马尾,穿一身与李念同色的正装——款式上稍有些差别,两人挨身站着,看着倒像是订婚宴。
没人好意思过来搭话,毕竟都是成功人士,就算不成功也要面子,怎好见个明星就往上凑?若是女明星还可赞一句美艳,男明星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所以大家继续维持着谈话的状态,然而眼睛全往这边瞟。
李念还没开口,钟越先自觉自动地拖了他的手:“喝多了没有?”
李念苦笑了一下:“我没喝酒,你放心放心。”又问:“你这就从温哥华回来了?”
钟越把他的左手换到右手:“我提前回来。”
李念打量他一下:“衣服哪儿来的?”
“车上换的。”
“……你在车里脱|光了?!”
“保姆车。”
……孙春梅觉得他们俩对话怎么好像微妙地不在一个频道上。
钟越这才看见孙春梅了——也是因为孙春梅一直看着他俩的缘故,孙春梅和他四目交接,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要挪开眼睛又显得失礼,只好讷讷地笑一笑。
她听说钟越脾气不大好,娱乐圈里都不敢惹他,孙春梅只怕他当场要给她下不来台。
钟越看她一会儿,却礼貌地向她送了一个微笑:“你们是念哥的同学。”
……这可真是好看绝了。孙春梅自己也看傻了,她紧急思考,该怎么称呼钟越——大家称呼名人都不带敬语,习惯性地指名道姓,现在活人就在眼前,她居然不晓得怎么称呼才合适了。
傻了半天,她急中生智地说:“李夫人,你好。”
旁边一溜儿人全笑喷了。
孙春梅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钟越居然不以为忤,他又笑了。
上一次是礼貌地、矜持的一笑,这一次显然是十分快乐的笑容,这个称呼似乎极大地取|悦了他。
得益于孙春梅这一句犯傻,大家都围过来了,又笑:“春梅,你这说话太老实了,幸好我们这边儿没娱记啊!”
李念也跟着开玩笑:“不不不,不是李夫人,我才是钟夫人。”
钟越看上去更高兴了,他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神采飞扬的光来。是人都知道钟越金口难开,而这会儿无论谁问话,他都肯答。
太荣幸了,到最后,所有同学终于忍不住拉着钟越来了个大合影。
孙春梅在数码相机里看那张照片,心想,钟越从来没在杂志上这样笑过,他其实挺平易近人的,果然那些娱记的话都不可信,统统都是埋汰人。
旁的同学悄声赞她:“春梅,你可跟以前真不一样了,太会说话了。”
孙春梅不知旁人何以这样赞她,她总是傻乎乎的,情急讲话就不过脑子——但是,迷迷糊糊地,她又觉得,自己今天可能确实是说对了哪句话,因为那天的同学宴简直是大圆满。
大家全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好几个老总过来,试探着邀请钟越给自家公司做个代言,李念还没说话,钟越就先点头了。
“可以。”
李念窘迫地看他:“不是,你这干什么?”
钟越大大方方道:“你的同学,就是可以。”
他连什么公司、什么牌子都不问,那意思就是李念的同学,他就统统给面子。
李念只好苦笑着挠头:“这样吧,他答应了那就是真答应了,但是代言不能重复,我回去让人协商一下,能给代言的都代言,不能代言的我也安排他做活动,这样好不好?”
当然好,他们原本就是怀着被拒绝的准备前来,这样的结果还有什么不满意?
而孙春梅更得到了意外收获。
大家都去揩便宜,她一个人在角落里呆看,直到酒宴结束,李念挽着钟越过来:“他找你,找了半天。”
孙春梅莫名地抬起头。
李念道:“我也不知道你差什么,汤山那个项目既然是你负责,开业剪彩的时候,我让他过去。”
讲实话,她真是大喜过望,因为李念这话里是两份礼物,一是讲明了她那项目是必定谈成了,二是告诉她钟越会给她捧场。
喜劲冲头,她又开始犯傻了,冲口而出就是:“谢谢你李夫人。”
旁边人又是一顿爆笑。
孙春梅这一刻不觉得自己傻了,因为在她心里,认可了钟越的确够格来做“李夫人”。有这么一个人在李念身边,她擅自就觉得放心了,虽然她其实没有什么资格来为李念放心。
大笑之中,李念弯了眼道:“他自己提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喜欢你。”
钟越向他坦荡道:“我只喜欢你。”
孙春梅:“……”
钟越回转眼来看她,似乎是为着刚才孙春梅那第二句傻话,他轻声道:“我叫白杨也一起来。”
孙春梅:“……”
何德何能,她负责的这个小项目,开业剪彩来两个巨星。
一直到回家进门,孙春梅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她真不是慕权慕贵,她是感激李念和钟越这一分心意。
她踏着月色回去,一路上想起无数年少琐事,和李念有关的、和李念无关的。
女儿迎她进门,顺嘴问她:“妈,你怎么那么高兴。”
孙春梅摸|摸脸,才发现自己在笑。
那一瞬间,她的笑容凝固起来,不知为什么,又有点想哭。
人生就是如此,当初没能说出口的,当时自己也不明白。现今看他过得幸福,自己也就觉得幸福了。
“是的。”她抚一抚女儿的额角:“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