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维接住了断谕。
事实上,那一刻也仿佛有冰冷的长.枪从他的胸口穿过,带来撕裂与冰封的疼痛,这是灵魂连结的作用,而他知道,断谕此时所承受的痛苦远比传达到自己身上的剧烈百倍。
这让他忽然恍惚了,想起死沼里被阿贝尔藤花粉引入的幻觉里自己被昆古尼尔穿胸而过的景象。
相似的场景放大了他的惊惧,仿佛命运被一只手攫住,一切都有迹可循。
血液涌了出来,不是鲜红,而是流淌的暗金。
他的手伸向断谕的伤口处,却不敢继续向前,那是心脏所在的地方,那被“祝福”的一击贯穿了心脏。
“你为什么会受伤?你不是元素吗......你不会受伤的。”他声音颤抖,想摇晃这人的肩头,渴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断谕摇了摇头。
珊德拉拼命想扭过头来看自己背上的情形,然而身躯笨重,余光怎么也抵达不了,在与主人的灵魂连结中感受着汹涌而来的情绪,她喉中发出焦急又悲伤的低鸣。
林维想把断谕放下,让他靠着自己,却看到断谕摇了摇头。
“还没结束。”他失去血色的薄唇吻了吻林维的额角。
阳光映照着他的轮廓,是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眼前消失。
林维望向那边,看着女神与阿德里希格对峙,老头却望着他们这边,对断谕使了一个眼色。
魔法师向他微一颔首,他回握了林维的手:“帮我。”
“我们来复活圣枪。”
林维沉默着看着他,仿佛这样,眼中的影像就会长久留下。
他终于开口:“你要离开我了吗?”
“抱歉。”鲜血蔓延在白袍上,几乎与那之上金色的符文融为一体,仿佛肆意盛开的花朵。
林维拿起魔法师的左手,将精神力注入他的空间戒指。
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是晶棺与晶棺中沉睡着的、断为三截的黄金圣枪。
“圣枪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圣枪的灵魂就是他的灵魂。”阿德里希格这样说。
那么他的力量应当归还,他的灵魂也应当归还。
棺盖被推开,神圣强大的力量散出气息,半空徘徊着的,死去魔法师们的信念终于找到港湾,沉入枪身,使它原本黯淡了的身躯发出微光。
林维用自己的灵魂环绕着断谕的灵魂,守护着它不至于逸散,一点一点离开身体,进入晶莹的水晶棺。
原本,身体是灵魂在这世上的唯一一个停驻处,没有灵魂能脱离它。
可林维是通灵者,还是学习了契约书与大预言术的通灵者——这几种力量在一起,使得灵魂的转移成了可能的事情。
随着灵魂的进入,圣枪的两个断口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它们延长,伸展,融合,就像一滴水银遇到了另一滴水银。
而魔法师的目光虽仍清明,他却知道,这清明即将消逝。
“拿起来,”他道,“杀死我。”
林维把手伸进晶棺,手是颤抖的,寒意蔓延全身。
他紧紧握住那冰凉的枪柄,拿了起来——他从未拿过这么重的东西。
身后传来的是老头的声音:“可冕下同样没有做到无所不知,您以为‘奎灵’刻在卡拉威之城,却不知道——”
寒风呼啸的北方,锐金之谷。
法阵中白袍的魔法师腕上最后一滴鲜血落下,大陆上遥遥亮起五处光芒。
他的身躯却逐渐变得透明,边缘模糊,化作星星点点,随凛冽的寒风而去。
他最后从天空看了一眼从大陆人的世界进入山谷的曲折道路,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十几年前跋涉至此的女人。
他闭上了眼睛,意识消失,进入永生的怀抱。再没有外貌、身份或实力的差别,化作遍布大陆的、飘飞的魔法元素,与许许多多已逝的人融为一体,这些人中有他这些年来所思念着的那一个。
同样的牺牲发生在浮空之都,灰袍子老魔法师身周发出燃烧时特有的光芒,与众不同的是,光芒里隐现着许多复杂的魔法符文,与大陆上五个元素之谷遥遥呼应。
他的生命逐渐消失时,符文聚集,如同天上落下的陨石,降临在女神的头上,将她束缚在原地,不得前进。
阿德里希格接上了他的话:“你却不知道他将最关键的魔法阵刻在了自己的身体中。”
女神的背后,朗基努斯沿着原有的伤口,刺穿了断谕的胸膛。
血液终于找到了归属一般,疯狂涌向了黄金圣枪。
前所未有的光芒亮了起来,将这方天际映得辉煌。
林维看着这光芒,纵使它过于灼热,刺痛了双眼。
太亮了,他茫然想,我看不见他了。
他收回圣枪,滑过血肉的触感通过枪身传递到手中。
那人终于显出身形来,温柔地看着他泛红的眼眶。
去那里,不要看了——乖,别哭。
声音是通过灵魂交流传来,而面前人已经缓缓闭上眼睛。
他的身影忽然变得虚幻起来。
林维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神情近乎于冷漠。
他上前去,把那人抱起,放进晶棺里,合上棺盖。
水晶隔绝了元素,魔法师的身体没有再继续虚幻下去。
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话说得少,没什么表情,最后还背弃了诺言,他心中冷淡地想,只有一张脸还看得过去,就在棺材里待下去吧——永生也不要想了。
黑袍的召唤师离开龙背,踏在虚空里,高空的风猎猎吹过他的头发,手中圣枪犹自滴着淋漓鲜血。
女神居高临下俯视着已经毫无力量的阿德里希格:“可惜这仅能束缚我片刻。”
“但也仅需要片刻。”吟游诗人唇角勾起,淡银色的眼瞳波澜不惊,之前的种种难以置信与惊慌的神色丝毫不见踪影。
女神的眉微微蹙起:“你在笑什么?”
她的话尾音未收,却被一个停顿代替。
她低下头,看见金黄的枪尖带着灼灼光芒,从她的胸口处出现。
先是枪尖,再是枪身,最后枪柄。
当枪尾也出来的时候,殷红血液迸溅而出,染红庄严的神袍。
女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冷漠映出她的身影。
——这是她此生所见的最后景象。
阿德里希格的声音像是在叹息:“我笑你以为没有了卡塔娜菲亚,就再没有人能随心所欲操纵灵魂。”
太阳陨殁了。
那个遥远时代的战争、鲜血、苦难与挣扎时隔一千年,终于尘埃落定。
林维注视着逐渐黯淡下来的朗基努斯枪,环顾四周,看见天空上仅余十几位魔法师,他们中有的沉默着,有的在落泪——激动和悲伤的眼泪。
哭声逐渐停了,一场告别的仪式沉默进行。
这一役,魔法世界伤亡惨重,然而敌人全部死亡。
不知要再过多少年,这个世界才能从失去如此多的高阶魔法师与大魔法师的损失中恢复元气。
席卷整个大陆的元素风暴已经开始,魔法的生存比之前稀薄元素的环境下更为艰难——然而最深重的威胁与阴影已经散去,迎接他们的是真正的自由——他们从《时光手札》中学到的,热爱了一千年的自由。
阿德里希格的脸色并没有丝毫轻松,他对上林维的目光,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你到底知道多少?”林维的语气是冰冷的审视与质问:“昆古尼尔——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闭了闭眼,接着道:“老头,还有你,把昆古尼尔和契约书交给我们,让我学大预言术——你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两个计划,对不对?丹尼尔在老头那里拿到了什么东西,老头索要了什么代价——把我们两个带过去?”
阿德里希格望着他,最终却只说出一声:“......抱歉。”
林维转身离开,再没有与他说一句话。
珊德拉长鸣一声,盘旋向下,没入蓝色的光芒中。
这是帝国最繁忙的一个夏天。
帝都的居民对这一年中发生的事情津津乐道:刚刚举行加冕仪式的格雷戈里陛下为平息元素风暴牺牲了生命,伯兰陛下加冕。
加冕仪式甚至来不及正式举行,伯兰陛下立即接管帝国所有政务,传令官伴随军队一同出发,来自帝国的命令一条一条传达到各处。“静默三日”宣告结束。
帝*团、各地领主与地方执政官合作,保护居民在最短的时间内向大陆中央,神国庇护之地迁徙。
帝国毫无保留开启了积累多年的国库,临时的城镇与居所拔地而起,金币消耗的速度从未如此之快。财政大臣所说的那句“只有战争才能消耗掉这么多财富”果真没有错,这确实是一场战争——人与整个风暴的战争。
在这段时间内,帝国一切政务、通商停止,全力应对。以强盛的国力作为保障,在一月之内完成了这件事——用帝国四分之一的土地容纳了全部的人民。
随后就是漫长的调节时期,蒂迪斯家族与拉维斯家族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一个以军队维持临时居住地的秩序,一个以灵活的手段调用物资,在恶劣的环境下尽可能保障着人们的生计。
到冬天时,地域缩减至四分之一的帝国已经能够顺利运转,受到损失最小的帝都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社交季开始,晚宴与舞会开始在城堡中频繁举行,皇帝一向以亲切温和的态度对人,也出席了不少这样的场合。
雕刻藤蔓与花枝的窗台之外,寒风卷着碎雪,窗台之内却是温暖明亮的大厅,壁炉中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贵族小姐年轻美丽的脸庞。
悠扬的曲子回荡在厅中,栗色头发的斐迪南小姐拉了拉女伴的手臂:“快看那边!”
女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你说陛下?我几天前见到过陛下,他可真是富有魅力,只是已经有了皇后......”
“我说的可不是陛下,”斐迪南小姐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从南方来,还不知道——你看正在与陛下交谈的是谁?”
女伴看去,一时间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是谁?”
“蒂迪斯少爷,毋庸置疑的长子,未来的蒂迪斯公爵,”斐迪南小姐在她耳畔小声说:“帝都不知有多少未嫁的小姐盼着能得到他的垂青。”
女伴看着半身在阴影里的那人,喃喃道:“他的眼睛,还有端起酒杯的姿态——他可真是迷人。”
斐迪南小姐:“没错,不论是外貌还是举止,都无可挑剔——并且,他还没有婚约!”
女伴惊喜:“也就是说,在场的小姐们,将来会有一个能有幸成为他的妻子?”
“这也不好说,”斐迪南小姐道:“他没有主动邀请过任何一位小姐,还有传言说,他心仪之人是一位魔法师——你要知道,这位少爷是在魔法世界生活过的!”
“那......”
“不过也没有关系,”斐迪南告诉她:“父亲说,我们与魔法的关系正在改善,第一次通商已经开始,魔法世界还派出了一批魔法师来帮助帝国维护‘神国’。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合约》就会被修改,所以没有人因为蒂迪斯少爷的魔法师身份而提出质疑。”
温暖的壁炉旁摆着高背的座椅和精致的小桌,水晶的酒杯盛了一半浅红色的液体。
伯兰举起酒杯:“里面加了一点绯红花的花汁,据说有轻微的致幻作用,会让人感到非常愉悦——帝都最近流行这个。”
他看着对面黑发的年轻贵族拿起酒杯,微微仰头,咽下酒液,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我没有感觉。”林维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反应的。”伯兰眼中有笑意。
林维似乎是笑了一下,笑意极淡。他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型长颈水晶瓶,里面盛着的液体是极淡的绿色,若不仔细分辨,简直像是装着透明的清水。他打开封盖,往伯兰的酒杯中倾倒一滴:“试试这个。”
伯兰接过,略微抿了一口。
只一口,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睁开,望着林维:“你从哪里弄到的这种东西——简直像是浓缩了上千倍的绯红花汁。”
林维往自己的杯中加了好几滴,轻轻晃了一下,饮下,却仍是没有别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这是稀释了上千倍的另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效果?”
“阿贝尔之心,”林维淡淡道:“魔法世界带来的一种果实,这样极度稀释后有许多效果,比如致幻、止痛和催眠,但是再浓一点就是剧毒。”
伯兰看着杯中酒液,似乎想再啜饮一口,酒杯却被林维从手中拿走,换上一个新的。
“你不能再喝了,”黑发贵族道:“会上瘾。”
伯兰杯中空空,看着他,略带无可奈何地微笑着:“整个帝都,现在也只有你敢这样对我了。”
“帝国的律法暂时对我无效,”林维低头啜饮着杯中酒,道:“况且,陛下也并不反感拥有一位朋友。”
伯兰为自己倒上酒,两人就在这个角落里交谈,像是多年好友。
“你应当考虑自己的婚事了。”水晶酒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显然是伯兰看到了贵族小姐们悄悄投向林维的爱慕目光。
林维没有回答他。
舞会场中热闹极了,可这个角落却出现了短暂的冷清。
“不说这个,”伯兰看向场中:“我听闻你这半年一直在学习竖琴。”
“嗯。”林维回答他:“昨天刚刚结束了学习。”
他没等伯兰说话,又接着道:“我要向你道别了。”
“道别?”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今晚就走。”
伯兰并没有挽留他,只是确认:“非去不可的地方?”
林维点头。
“那么祝你一切顺利,”伯兰道:“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能确定,”火光映着黑发贵族的侧脸,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他神色淡淡:“也可能回不来了。”
散场时,雪忽然大了起来。
仆人为林维加上御寒的黑色披风,他来到萧条的庭园,踏上玫瑰花园的小径,冬日玫瑰的枯枝上覆着一层细雪。他停下来,微微仰起头,看着漫天飞雪,雪花落下,抚触着他的额头。
伯兰透过窗户看见这一幕,忽然觉出几分空旷的寂寥来。
次日,有帝都的居民信誓旦旦说,他看见雪夜里有黑色巨兽腾空而起,穿过人们赖以生存的“神国”,向着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