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昼与夜,生与死

殿堂空旷,穹顶上绘着巨大的眼睛,俯视下方情景。

林维步入这里,他知道,从今往后所有时光中的每一刻,当卡塔娜菲亚抬头看到它,就会看见命运漠然昭显一切的注视,看见灵魂星海中浮现的狰狞的面孔。

或许不是从现在,从更早——当埃尔维斯死去,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就已经被这眼睛注视着。

埃尔维斯为何而死?

是被杀,还是别的?

或者只是单纯的,人族短暂的寿命走到了尽头?

亡灵看着卡塔娜菲亚,眼神像锋利的刀,蘸上了幽绿的毒液。

“你的契约可以使我服从,却永远无法逼迫我回忆。”灵魂明灭不定,光芒黯淡,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是谁,并且丝毫不想知道,为生者的执念打扰逝者的安眠,你让我恶心。”

林维感受着上方的灵魂波动,他知道此时,千万段不同的记忆片段在亡灵的脑海中冲撞,回荡,叫嚣,他的灵魂无法承受这样重压,但记忆所承载的情感与认知已经逐渐凝聚,使他不再是一片空白。

“你曾说亡灵是这世上最纯洁的生命。”女神望着他。

她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是契约书的书写者,是沟通生与死的那个人——此时的眼神,却只像一个面对长辈的指责与厌弃,仍然坚持自己正确的孩子。不论黑夜为她画上了怎样冷漠的妆容,都会在埃尔维斯的目光下荡然无存。

有这样一个人,他救赎你,在最初最无助的时刻,那么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只要再次站在他面前,你便仍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

亡灵直视她:“那不是我。”

“不......”女神双手掩住了面孔,身体颤动,带着绝望的悲伤:“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契约的力量压在亡灵身上,他与主人的意志抗争,身体痛苦地蜷起,却仍扯出一个讥讽的冷笑来。

女神看着他,看着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崩溃地后退了几步,转身逃一般离开了这座建筑的顶端,走下森冷的楼梯与回廊。

殿堂中,巨大的眼睛下,站着一个人。

他半阖着眼,倚在墙壁上,黑发自肩头漫不经心地垂落,散发出一种不经意的忧郁,像古老壁画中走出来的贵族。

那姿态让女神一瞬间错觉见到了当年的亡灵法师。

声音传来,经殿堂四壁的渲染带上了微微的回音。

“你离开大陆时,有没有想过这个结果?”

女神轻轻摇了摇头。

“我初来到这里时,也没有想过会遇到......”他的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随即抬起头来,看着卡塔娜菲亚:“我想也是——不然你不会把它留在那里。”

他手上的戒指发出精神力的振荡,怀中多了一个雪白的骷髅头颅。

女神看着那头骨,沉默不能言语。

林维一步步上前,把头骨递到她面前。

她怔怔接过,将头骨抱在怀中,身体微颤,良久,那出尘的、冷极也艳极的面庞上跌落两行泪水。

她离开大陆时,知道自己将得到那人完整的灵魂,尘世之物便失去一切意义,不必携带。

到头来一切崩塌,记忆遗忘,灵魂背叛,竟然只有这样一个头骨是埃尔维斯曾存在的证据。

待她平静下来,看着林维:“你想对我说什么?”

“做个交易,”林维道:“我们想要去往大陆的通路和黑暗元素,这对你来说并不难。你当初带走黑暗元素,也不过为了与光明女神各取所需,掀起元素风暴,能更快获取灵魂碎片而已。”

“你有什么?”女神声音冷淡。

林维手中多了一个淡青色的半透明果实,皮极薄,能看见丰满的汁与晶莹的核。它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碧色光芒,有种奇异的诱惑。

“魔鬼的果实,时间的剧毒。”蛊惑的声音在卡塔娜菲亚耳畔响起:“阿贝尔之心,不可逆的遗忘——让他忘记一切,忘记执着与反抗,成为一个真正洁白的灵魂。你回大陆也好,留在这里也好......便可以带他去看整个世界,让他成为你想要的人,就像他当初带着你一样。”

“阿贝尔藤本就是我亲手种植。”

果实不受林维控制地悠悠飘起,从他手中飞向卡塔娜菲亚,创世神的力量是林维所不能抵抗。

“但你抛弃了那里的一切——所以现在是我的。”林维抬起头来,望着穹顶巨眼:“你是至高神,若想要,自然可以从我手中拿走,不付出任何代价。”

他停顿了一会儿,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可是,冕下,你抬头看,它在望着你。”

女神靠近果实,将触而未触的手,在此话落下后,陡然停住。

林维再次握住那枚果实:“我们立契为证。”

女神注视着果实,看到她的眼神,林维便知道她已答应。

契印浮现,缓缓落在两人灵魂之上。

女神接过果实。

月光覆着地面,指尖映着微光,平添空荡荡的寂寥。

“他既然带我走出那里,让我看到外面,”她出神道:“为什么又要丢下我死去,让我重新回到黑暗中?为什么不允许我找他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教会了你何为自由,”林维道:“却不知道,自己成为了你的束缚,假如他真的醒过来,也是失望的。”

林维向她行了一个礼节,转身欲离开。

“你想恢复他的记忆。”背后,女神忽然出声。

“当然。”

“即使看过了我的结局?”

“是的。”

“你方才还评价我使人失望,”女神的声音落下:“却做着与我一样的事。”

殿堂内沉默许久。

林维终于答她:“他既让我在漂泊中找到归宿,我又怎能让他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居留。”

“你同样在打扰他的安眠。”

“你怎知他安眠?”林维转过身来,直视女神的眼睛:“当埃尔维斯死去,用尽所有力量也无法阻止他灵魂消散的时候,你就应当知道,没有什么力量能留住一个自由而无牵无挂的灵魂。”

“他在这世上已无未完之事,无未见之人。一生纵然短暂,然而到此了结,圆满无比。”

“可断谕没有,两次的死亡都没有。”

“第一次,他确实没有什么留恋——那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可留恋,他为魔法世界生,为魔法世界死,他不信仰什么,也不热爱什么,他甚至没有情绪或感情可言,只是一件武器而已。”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继续道:“可他不是——他是人,不论有怎样的血脉和怎样的使命,他都是活着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虽然毫无怨言,到底有失落。他的生命既不完整也不完满,即使死得其所,终究有缺憾无法填补。”

“而第二次,第二次更不必说。”那深紫的眼瞳里泛起温柔与眷恋的神色:“他当然有未完之事,他怎么能无牵无挂离去?”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可他的誓言还没有完成,他还没有好好和我在一起——他怎么能愿意就那样消散在灵魂星海中。”

林维闭了眼睛,掩饰微微泛红的眼眶,再睁开,轻声道:“这两世,但凡有一次他是毫无牵挂离开,都不会好好地站在这个世界里。而但凡有一次他觉得自己一生完满,我都不会这样执着要带他回去。”

“如果在那个时空里,他的灵魂干脆消散,我就不会穿过时间和空间来到这里。如果在这个世界里,他觉得自己过得好,过得有意思,我远远看到一眼,就满足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活着,再不去缠着他——可是他没有。没有我,他永远是个孤魂野鬼,永远无家可归。”

说完这些,他不去看女神的反应,径直转身,登上楼梯,走过回廊。身影隐没在月色与阴影的交界处,单薄而倔强。

女神注视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怔然出神。

“我羡慕你,也羡慕他。”她对自己喃喃低语,纤长苍白的手指张开,对着面前虚空伸出,再收拢时,已握着黑色竖琴的琴柱,将它从大陆带回了这个世界。

琴背上刻着它的名字。

深渊之叹息。

轻轻的叹息声在空旷的殿堂中响起,徘徊不去。

她低头,看着手中淡碧色果实,忽然笑了。

果实送到精灵的唇边,牙齿咬开被汁液绷紧的、软而薄的表皮。

汁液流淌进她的喉中,甜美芬芳,是遗忘的味道,这样使人着迷。

她恍惚了,置身生机繁华的精灵之森,从狭小的窗向外望去,树木茂盛,草地青碧,溪水清澈。

溪谷两旁是葱葱郁郁的树,树上爬着藤,藤上结着鲜红美丽的果实。

年幼的精灵们振着半透明的翼翅,边采着果实,边唱着好听的歌谣,唱累了便摘一个放进嘴里,闭上眼,神情陶醉。

那阳光该有多温暖,那果实该有多好吃——她不知道,只出神地看着。

她现在想,大概,那味道就和现在自己所饮的汁液一样甘美。

意识回到殿堂中,她看见亡灵从楼梯上走下,正看着自己。

她看不清那面容与神情,一瞬间又回到狭小的黑屋子里,有人正用手抚触着她的头发,动作温柔,她一辈子都没有被这样温柔对待过。

这个人该有多好——可她不了解。

白光将她的意识淹没,她微笑起来,轻轻对自己道:“你永远是孤魂野鬼,永远无家可归。”

“不可得之物,终将你束缚一生。”

林维不知道殿堂里正发生着的一切,登上一层旋梯,想回房间去。

却见那回廊中正站着一人,望着这个方向,月光泻地,寂静极了。

他借着阴影的伪装,不安地咬了咬嘴唇,随即面无表情向房间门走去,与巫妖擦肩而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维。”却有声音叫住他。

他转身,看见断谕正望着自己,月光映着无可挑剔的面容,要夺人心魄,要让人仰望,要使人沉沦。

林维全然忘了自己温柔又酸楚的心绪,只恨恨想:

就是这个人,他那么好看,又那么让人心疼——让我难过,让我受折磨。

他也全然忘了在女神面前那些条分缕析、冷静又深情的话。

我看见你,就只顾看着你——哪里有心思修饰措辞和言语。

他于是只拿一双眼睛回望,道:“既然都听到了,你还喊我做什么——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只想问你,我想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巫妖看着他,在一片寂静中望着。

他的思绪忽地远了,回到了几天前,在阿德里希格的房间里。

知晓一切的塔主人微笑着,眼尾略微弯起一个弧度,勾起唇角:“说吧。”

“在那里,我和林维是什么关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啧,”塔主人左手支腮,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有足够的理由询问在那个时空里自己的一切经历,却单单只想知道他?”

“让我猜猜......”塔主人眯了眯眼睛:“你活了一辈子,却也只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人,对不对?”

“明明没有说过几句话,见了面就打得要死要活,却最熟悉,奇妙的关系——你跟谁都没有关系,唯独与林维有。”

“可他死死藏着,不想让我告诉你,他怕你知道。”塔主人笑着,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我喜欢死了那个小家伙,不能告诉你。”

他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冷冷淡淡转身,要走出去。

背后却又有声音响起:“我只告诉你一句,好好对他——有人拿最软的真心往你身上靠,扎得头破血流,疼得发抖,还要过来。你再留不住,就没了。”

他打开门,正看见那人正倚着墙壁,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我们谈谈。”

一如他现在无意听见楼下所有声响,看见那人回过身,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要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有这样一个人,他穿过昼与夜,生与死。

他越过空间的远障,打破灵魂的壁垒,跋涉过时间的河流,来到你面前。

他擦去斑斑血迹,盖住一路荆棘划出的伤痕,问:

我来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巫妖讶于自己现在的感受。

疼痛而酸楚的,从左边胸腔里漫出来,遍至全身,可又是热的,要烧起来。

他从未有过这样。

他冰封已久的心脏与灵魂,所体会到的第一种情绪,不是喜怒,不是哀乐。

是浸满心疼的欢喜。

他不知道跟着这人走,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只知道那结局正诱着他,唤他过去,像塞壬海上人鱼的歌声,缥缈又美丽。

他于是开口。

那声音途经灵魂,来到尘世,结束回廊的沉默,结束这一生波澜不起的静寂。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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