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道:“先放了罢,回去后再说。”
晃眼袍子道:“咳,不然让我带回去养罢,这一世两世的总不像样也没办法。他在我府中,几千年大概也能成仙了。”
我大惊,老子怎么可能像头家猪似的被养起来,此乃奇耻大辱。身子一能动,我立刻撒开蹄子,拔腿便跑。
跑着跑着,跑红了眼,没留神跑到断崖边,又没留神刹住。我蹄下一空,嗖地坠下去了。
我站在京城的街头,看花市上满眼的牡丹花。
据说深红色的牡丹最名贵,我活了二十几年,见过艳红的白的绿的,却真是没见过深红的。前日牡丹徐派人送了一张帖子给我,说他家有一株深红的牡丹,本是弘法寺内珍藏的珍品,住持圆寂前转赠与他,今日开花,特在自家的国色楼前开赏花会,邀我来赏。
本少爷本不爱这些花花草草的,管它红的绿的,不就是朵花么。不过我最近常到翠侬阁一坐,萦月说她爱牡丹,我索性就到这赏花会上走一趟,再买盆牡丹去引她一笑。
赏花会辰时开,我到得有些早,就到别处去走了走,等折回来,辰时将到,花台前已经吹了一曲笛子弹了一段琴,花台边挂了一串鞭炮,牡丹徐亲手点着了引线,噼里啪啦放完后,又致了一段辞。牡丹徐掀开纱罩,请出了他那盆牡丹。
花色深红,娇艳中带着华贵,果然是好花。
我在心中赞叹,听见人群中也有人赞了一声:“好花。”
像鬼使着一样,此时叫好的人不计其数,我偏偏就听见了这一声。
这个声音竟让我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曾听过无数回一样。我向人群中望,看见一袭青色长衫,立在人群中。
他侧身瞧过来,我愣了愣,却像这满市集的人与牡丹都化做了全无。
一霎那间,又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
我走到人堆中,对他拱了拱手:“在下秦应牧,请教兄台名讳。”
他爽快一笑:“鄙姓赵,单名衡。”
客套两句后,他像要走。我赶上前去道:“在下与赵兄一见如故,想请赵兄去酒楼一饮。不知赵兄可否答应。”
他没有推辞,欣然道:“好。”
此时还是辰时,酒楼小伙计说他们还不到卖酒的时辰。本公子一锭银子搁上桌面,立刻变成“有现成的好酒好菜”。小伙计一团殷勤引本公子和赵衡进了最精致的雅间,几碟精致凉菜,一壶上好的花雕,顷刻间端上桌面。
我端起酒杯,向对面举了举,道:“赵兄。”
他道:“我表字衡文,你只叫我衡文便好。说话太客套有些拘束。”
衡文衡文,这两个字念起来也有些熟悉。我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我表字南山,你也喊我南山罢了。”
他笑笑。
这顿酒没留神就喝到傍晚。
我像几百辈子没喝到酒一样,就那么不停地喝。在酒楼喝到下午,他说他住在另一条街的客栈,我摇摇晃晃随他到了客栈,进了他房内,又喊了酒菜来喝。
我记得我想他背光了我老秦家的家谱。我说我小时候我爹曾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今生命犯桃花,是个风流命。
他端着酒杯瞧了瞧我道:“哦,准么。”
我立刻道:“我本也不信,却是准得很。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吹,京城的秦楼楚馆中,不知道有多少姐儿哭着等我去替她们赎身。”
他似笑非笑地道:“却不是已经和什么穷书生卖胭脂的好上了,拿你做过河的筏子罢。”
我皱眉道:“我怎可能是那种做垫背乌龟的冤大头。”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不晓得究竟喝到了几时,总之酒喝完了一整坛,桌上的蜡烛将燃尽。我喝得迷迷糊糊,他也喝得东倒西歪,就随便歪到床上睡了。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向他道:“我这些年,到今天才喝到痛快的酒。”
他嗯了一声,继续睡了。
第二日我醒来,客房中空空如也,赵衡却踪影不见。
楼下掌柜的说,并没有看到那位公子出去,连房钱也还没结。
但他却就这么寻不见了,一天两天的,我再没有寻见过他。我把各处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客栈的那间房,我按天给钱,一直替他留着。掌柜的说,这位公子也没说过他从何处来,别处也没人认得他。
我鬼使神差地,就是停不了寻他。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却总忘不了。
我从这年端午寻到了来年中秋。这一年多里,和哪个喝酒都觉得没有味道。睡觉时做梦,混混沌沌地,今天梦见我是头野猪,明天梦见我是只乌龟。有一天,我梦见我在个雾气腾腾的地方,他在前面站着,我喊了声衡文,他转过身来,似乎正要开口,我醒了。
这一天,我颓废地踱进一座小庙,求了一根寻人签。
解签的说,我这根是下下签,要再见想找的人,难如猴子摘月。
解签的看着本公子颓然的脸,宽慰道,其实此签尚有一线生机,猴子摘月比猴子捞月好。
我问,怎讲。
解签的道,猴子捞月,捞得是水里的月亮,怎么捞都是个影子,变不了真的。猴子摘月,月亮总算是个真月亮。
我道,只是猴子上不了天。
我颓废地掏出银子,放在解签的桌上,走出了小庙。
街上来者熙熙去者攘攘,我踱到街边,听见人招呼:“这位爷,坐么?”
我就坐了,又听见招呼道:“来点什么。”
我随口道:“随便罢。”
没多大工夫,一个雾气腾腾的大碗啪地落在我身旁的桌面上。端碗的人殷勤地笑道:“我看公子您像饿慌了神的模样,自作主张给您下了大碗的馄饨面。”
馄饨面?我匀出一丝神来瞧了瞧,这样的庶民吃食我还从来未吃过。随手摸起筷子捞起一筷面条送进口,味道却也别致。
我身边的一个吃面的老者瞧着我,含着半口面的嘴张了张。
我咽下面问:“老丈有何事?”
老者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道:“方才我看公子你夹起的面里粘着好大一颗老鼠屎,还未来得及提醒……公子你已经咽了……”
夜晚,我回到自家院中,那颗老鼠屎在我腹中翻江倒海,汇透我四肢百骸。
这种景况,倒像似曾相识。
就像他似曾相识,衡文这两个字我似曾相识。
我足踩祥云,顶聚三花,又飞升了。
我站在南天门外接引新飞升散仙的仙使面前。
那仙使没怎么将我这个白捡来的飞升新仙放在眼里,爱搭不理的,摊着名册,将毛笔蘸了蘸墨问我:“在凡间姓甚名何?”
我道:“我这辈子叫秦应牧。”
仙使提笔记上,道:“你先等着,我上灵霄殿向玉帝通报,你才能进南天门。”合上册子,又道:“你真有运道,今天太上老君的仙丹开炉,西天的迦叶尊者正在老君府上拜会,老君与他以道论佛法,装丹的时候一个没留神掉了一颗下界,竟被你捡着了。”
我道:“运道好没办法,其实这不是头一回了。”
仙使抬脚转身,我道:“且等一等,劳烦兄台再替我向玉帝捎句话罢。就说宋珧又捡了颗仙丹,又爬上天庭来了。”
小仙使猛地转过身来,愕然半张着嘴,傻了。
我在灵霄殿的玉阶下站着。
玉帝端坐在宝座上,王母坐在玉帝身侧。
玉帝道:“魔障!简直是魔障!”
王母道:“何必如此说呢,宋珧亦很不容易。他那时险些灰飞烟灭,却居然断了仙契,他又重回天庭。如若神仙也有天命,这大概就是天命。既然天命如此,何苦再为难他。”
玉帝端详着我的脸,片刻叹气道:“罢了,既然王母都如此说,可能这就是你的天命。你当年险些灰飞烟灭,此时轮回再生,之前的一切就不再追究。只是在天庭中,你只能做个散仙,天庭也只当没你这个散仙。极东的海上有个岛,你自去那里过活罢!”
我躬身道:“多谢玉帝。”退出了灵霄殿。
引我进殿的小仙使还在门外,我向他道:“向你打听个事儿,衡文清君现在何处?”
小仙使木然抬头道:“什么衡文清君?”
我道:“微垣宫司掌文宗的衡文清君。”
小仙使道:“司掌文宗的是掌文天君陆景,他住在微垣宫。天庭没有衡文清君。”
寒雪压顶。
身边有个声儿喊我:“宋珧,宋珧。”
我一转头,看见碧华灵君。我顿时扑将过去,扣住他膀子问:“衡文呢?!!”
碧华灵君扬眉看着我:“你倒好意思问。”
碧华灵君的毛病是,你越急他越慢。你越急火攻心,他越悠闲自在。
他慢吞吞地将我引到个僻静的地方,慢吞吞地捡了块石头坐下,才慢吞吞地道:“你那天感天动地地爬去凡间灰飞烟灭,其实你刚出南天门衡文已知道了,赶去凡间时你眼看没救了,他也开始犯傻,拿自己的仙元去救你,他没做过凡人,仙元一无就会顷刻灰飞烟灭,幸亏凡间承受不住他的仙术,他刚要取仙元那山头就塌了。我和东华赶下来,先各分了点仙元给你,又向老君那里讨了丹药,又去西天如来那里求了些舍利,好容易才保住你一绺小魂魄。我向阎王那里讨人情,把你塞进轮回道,轮回几世养全魂魄。衡文他私下凡界,去凡间看你轮回,玉帝将他拿回天庭,着陆景执掌文宗,天庭再没有衡文清君了。”
我问:“衡文他现在何处?”
天庭里景致依旧,仿佛我在凡间轮回的几世也不过是大梦一场。我正要去极东的海岛,远远地站着望了望当年我的宋珧元君府与衡文的微垣宫。
正转身要走,一行仙者自云霭上行来,我退到道旁站着,北斗七星的其余几宿环绕着一个素袍淡然的身影,行到我身边停了一停。
天枢除却前尘事,终于不再清冷彻骨了,他瞧着我,和声开口道:“可是新上天庭的仙者?”
我道:“是,在下秦应牧,刚飞升上天庭。”
天枢点头笑了笑,再向另一方去了。
我朝他行去的身影望了望,许多许多年前的往事早已像当年晨曦中的木香花香气一样,淡入清风薄雾,踪迹不见。
我十万火急赶到了极东。
海岛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仙树,乱七八糟的大石。我穿梭其中来回奔波。
我问:“衡文呢?!!”
碧华灵君道:“被玉帝发放到极东的岛上去了。”
他在海岛仙府门外的仙树下站着,向我轻轻一笑,恍若东风拂过,三千桃花灼灼开放。
我道:“我欠了你五世,连同还魂。本加利,可能永远也还不完。”
衡文道:“你也替我还了宣离的债,倒可以相抵。”
我说:“抵不了罢,抵了你亏了不少。”
衡文晃着他的破折扇道:“我却没什么计较。抵了能怎样,不抵又怎样。”
我搂住了他的肩:“正是,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哪里有债这一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