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地方还是约在了御览。和上一次见面时比起来,路易森衣领袖口
依然没有一丝的褶皱,但面容却像是苍老了几分,眉宇间带着明显的疲
惫。余年进门时,他礼貌地站起身,“冒昧约您见面,实在打扰了。”
余年也颔首回应,“我这几天没什么安排,谈不上打扰。”
两人坐下来,琥珀色的茶水倒进杯盏里,茶香弥漫开,余年安静地等着
对方说话。
路易森面前的茶杯还袅袅冒着热气,他坐姿板正,声音有些沙哑,先说
道,“先生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前几天精神好了一点,昨晚又恶化了一次,
随行的医生忙了一整晚,直到今天早上,才重新安稳下来。”
余年疑惑,“那您——”
路易森接话,“您是想问,为什么在这样的关头,我不守在先生身边,
反而是来见您,对吗?”
余年没有被看穿的不自然,“是的,这确实是我的疑惑。”
“其实我这次约您见面,是想说服您,收下青铜簋。”路易森眼神复杂
地看着余年,话语里甚至带了一点恳求,他又为自己说的话做注
解,“……这件青铜簋,先生看得很重,交给别的人,他放心不下。”
“先生不忍心强迫您收下,可我跟着先生这么多年,也不忍心他最后都
放不下心,所以才自作主张,私下来见您一面。”
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余年轻轻摇头,“您的一腔心意让我很感动,但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那么,我想知道,您与何先生固执地想将青铜簋托付
给我的真实原因。否则,我不敢要。”
包厢里安静下来,连茶匙杯盏的触碰声也没有,空气里是幽幽的熏香,
路易森垂下眼,几个呼吸后才回答,“抱歉,我不能说。”
孟远和施柔就在车里等着的,见余年回来,孟远关切道,“怎么样?对
方到底是个什么目的?”
“路易森说,他是自作主张约我见面的。”余年沉吟,“从路易森的话
里,能听出这位何骁先生身体很差,应该坚持不了很久了。他们想将青铜
簋送给我,却又表示,无法告诉我原因。”
孟远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他摸摸下巴,“按照我的想法,一种情况
是,你们青山余氏和修宁先生的名头太盛,你是余家的后人,青铜簋他宝
贝得紧,交给别人都不放心,就相信你,所以固执地就想给你。”
余年听着,点点头。
孟远继续道,“第二种呢,就是这里面有点什么阴谋陷阱在里面。如果
有阴谋,那,一是你自己结的仇,二是你家里结的仇,这仇还挺深,所以
这个何先生到了最后,都要找准机会坑你一把。”
余年沉思,“对方确实问过我两个问题,问我外公是不是余修宁,外婆
是不是盛令仪,还问了我生日是不是在除夕。”
一直没说话的施柔开口,“我可能想得有些天真,但……会不会真的就
是,这位何先生没有后代,也没有继承人,所以想在自己离世前,找一个
能稍微信得过的,把青铜簋的底座托付出去啊?”
施柔这句话,一直在余年脑子里打转。
谢游回来时,见余年坐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像是在发呆。他走过去,
单手松开领带,俯身吻了吻余年,“在想什么?”
余年回过神来,往旁边挪了挪,等谢游也坐下了,他习惯性地靠到谢游
身上,“我在想,其实对比起来,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当时,冯老太太
没有后代,又觉得自己这一生快走完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死,所以将《祈
天德稿》托付给我,带回国内,更是说任凭我怎么处理。
这一次何骁先生想将青铜簋的底座托付给我,可是,我接受了冯老太太
的《祈天德稿》,却为什么对青铜簋怀有戒心?就像是下意识的……抵
触。”
他手指勾着谢游的指弯,像是自言自语,又确定了一次,“对,确实是
抵触。从那个叫路易森的管家找到我,再到一起去见了病床上的何骁,我
心里莫名其妙的,就是很抵触。”
谢游把人拉进怀里抱着,柔声问,“年年为什么会抵触?”
余年怔了两秒,“……我也不知道。”
谢游揉揉余年的头发,“如果想不清楚,那就先不想。”
夜色拉开帷幕,将万千高楼都拢进黑暗当中。路易森将落地窗的窗帘拉
开,将整个城市的闪烁霓虹展现在何骁的面前。
坐回床边的椅子上,路易森就听何骁问,“你今天,是不是去见他
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路易森嗓音很轻,说了实话,“余先生应了我的
邀约,见了一面。不过余先生很坚持,不说清楚原因,他就不会答应接受
青铜簋。”
何骁靠在枕头上,唇色苍白。他轻声咳嗽了两下,眼里弥漫开笑
意,“和他妈妈很像,倔得很,表面上看起来,是软和的性子,实际上,
只要决定了,旁人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听一句。”
路易森点头,沉默了十几秒,他又问,“先生,您真的不说出来?”
何骁看着窗外的霓虹,缓慢地摇头,嗓音嘶哑,“我前二十二年,都不
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我现在又有什么资格,突
然出现,插足他的生活?而且啊,我现在这模样,活不了多少时日了,你
让我怎么忍心告诉他?”
又咳了好几声,何骁才虚弱道,“他年纪还这么小,就没了妈妈,又送
走了外公,送走了外婆,何必再让他送走我,徒增悲伤?反倒不如,我安
安静静地死了,让他以为,即使不知道是在哪里,但终归还有一个亲人在
这个世界上,也算是有一个寄托。不然啊,他得多难过。”
路易森面露不忍,“先生,可是您——”
“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何骁制止了路易森的话,“他很好,真的很好
很好。切忌贪心,能看一眼,我就知足了。”
他又叮嘱路易森,“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不要再自作主张去找他。”
路易森双手交叠在身前,最后还是应下,“是,先生。”
余年能意识到,自己觉睡得很浅,总是在反复做梦。
梦里是自己年纪很小的时候,从幼儿园上学回来,疑惑地问外公外婆,
别的小朋友除了外公外婆,还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有的还有哥哥和
姐姐,我为什么没有?
那时外公正在晒书,听见这个问题,外公将他拉到身边,没有避开,也
没有说谎,而是温和道,“我们年年的妈妈,在生下年年后,就非常不舍
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年年的父亲是谁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外公和外婆也
不知道,因为这是年年的妈妈的小秘密。”
“就像我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外公前两天又悄悄买了一个瓷瓶回来,不
能让外婆知道,这也是外公的小秘密,对吗?”
“对啊,年年说得很对。因为是妈妈的小秘密,所以我们都不知道。可
是啊,虽然我们年年没有爸爸,也没有爷爷奶奶,但年年的妈妈,外婆,
我,都非常非常爱你,你能感觉到的,对吗?”
“对,你们都很爱我。”
他又梦见,自己背着小学时用的书包从学校回来,沈叔已经做好了晚
饭。他坐在椅子上,捏着筷子,吃着吃着,眼泪就落进了米饭里。
外婆担忧地摸摸他的头,问,“我们年年是怎么了?在学校受委屈了?
或者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他抬起头,这才露了一丝哭腔,哽咽着问,“外婆,爸爸、爸爸他是不
是不要我和我妈妈了,所以才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同桌的爸爸妈妈,每
天都来接他回家,我也好想有爸爸妈妈接我回家……”
从梦里挣扎着醒过来,眼里似乎还带着潮意。卧室里安安静静的,身边
就是谢游的呼吸声。余年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侧过身,让自己蜷缩在谢
游的怀里。
他很小的时候,曾经瞒着外公和外婆,自己悄悄哭过好多次,甚至还会
幻想,如果父母都在,会是怎么样的模样。或者有一天,他的父亲突然出
现在他面前,摸摸他的头,将他抱起来,又是怎样的场景。
但越长大,他就越明白,不能让自己沉溺在美好的幻想里,不能将所有
美好和期待,都加诸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上。否则,他会看不清身边的
人的好,甚至期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
他胆怯,从而制止了自己的一切幻想,因为这些都是奢求。
“年年?”
听见谢游含着睡意的沙哑嗓音,余年又往谢游怀里挤了挤,“嗯?”
谢游温热的手掌摸了摸余年微凉的侧脸,又吻了吻,“做噩梦了?”
“没有,只是梦见小时候的事情了。”余年握住谢游的手腕,让对方的
手心贴在自己脸上,不要拿开。他声音有些低,“你问我,为什么会抵
触,其实我不是不知道。”
谢游没说话。
余年声音更低了两分,“我在害怕。”
从他说话的尾音里,听出了一丝颤抖,谢游伸手,紧紧抱住了怀里的
人。
余年趴在谢游怀里,死死咬着谢游的睡衣,许久,黑暗里才泄露出一两
丝哽咽,“谢游,我真的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