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游读书时住的地方是一栋临河的三层小楼,外观和内部装饰都非常古
旧。
房子有人定期清扫,知道主人要过来,长方形的桃花心木餐桌上铺着崭
新的桌布和餐巾,花瓶里鲜花娇艳,窗户玻璃干净明亮,一眼便能看见天边
绚丽的落霞。
小客厅的沙发上散落着几本厚厚的乐理书,茶几上也摆放着几页曲谱和
一支墨绿色钢笔——过了几年,一切都还保持着谢游离开时的模样,仿佛
房间里的时光已然定格一般。
站在进门的位置,谢游像是有几分怯意,不敢抬脚跨进去,好像再往前
迈出半步,就会揭开封藏严实的旧时光。
司机将行李送了进来,余年道谢后关上门,见谢游站在原地有些出神,
他上前两步,并肩站在谢游身侧,毫不迟疑地握住谢游的手,笑道,“我
进门时,看见窗台外面的蔷薇还开着,很漂亮。”
反手将手指扣进余年的指缝里,像是汲取了力量和勇气一般,谢游带余
年走到窗户边,“里面也可以看见,”他多说了两句,“早上太阳刚升起
时,阳光会把蔷薇花的影子投落到桌面上,很美。”
余年推开窗户,摸了摸蔷薇花粉白色的花瓣,又转过头朝谢游笑
道,“这株蔷薇好茂盛!”
被余年的笑容感染,谢游眸光也柔和起来,“嗯,楼上书房的窗户也能
看见。”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到了二楼,谢游先带余年进了书
房,果然,窗户外就是盛开的几朵蔷薇花。
从书房出来,犹豫了几秒,谢游还是将余年带到了另一个房间的门口,
介绍道,“这里是……琴房。”
琴房面积不算大,窗户正对着河面,傍晚的风很温柔,房间里最为显眼
的,是一架红木制作的施坦威立式钢琴。余年没有贸然进去,而是问
道,“你以前就是在这里练琴吗?”
谢游点点头,“嗯,早上起床会先练一个小时再出门,晚上回家会再练
三个小时。周末两天,如果没有别的安排,会从早上练到晚上。”他视线
专注地落在合着琴盖的钢琴上,声音很轻,“我喜欢手指按在黑白键上的
感觉,会很开心。”
余年看着谢游的侧脸,心里隐隐的酸楚感忽然浓重起来。从小到大,无
数个日夜,每天都在重复练习,没有热闹的社交,没有五花八门的娱乐,
谢游将自己以往十几年的所有时间,都倾注在了琴键上。但命运却像是转
了一个急弯,让所有的设想都变为了粉碎。
余年不忍,轻轻拉了拉谢游的手,等对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弯唇
笑道,“现在也不能睡觉,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夕阳的余晖已经散尽,夜幕低垂,河边的路灯依次亮了起来。风有些
大,余年伸手替谢游扣上风衣的纽扣,之后又拢好自己的。
没走多远,余年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专辑制作的进度,抱怨有一首歌
写得太难,又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录了好几遍都没录得满意。这时,一个
不太确定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是……谢游吗?”
“谢游”两个字的音发得非常标准。
余年敏锐地发现,听见这句话时,谢游瞳孔微缩,似乎是做好心理预设
后,才缓缓转过身。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神色犹疑地看过来,他身上穿着三件套的格纹西
服,眼镜架在鼻梁上,着装整洁又正式。在看清谢游的相貌时,他脸上展
开了喜悦的笑容,“上帝,竟然、竟然真的是你!”
待对方快步走过来,谢游右手紧张地藏到身后,用力握紧,嗓音干
哑,“布伦德尔老师,好久不见。”
喜悦之后,布伦德尔打量谢游,眼里含着欣慰,“我曾以为,再也无法
在勒托附近见到你了。”他又朗声笑道,“在这里遇见你,让我恍惚以为
自己回到了几年前。不过你和从前相比,有了很大变化,刚刚我都不敢确
定到底是不是我那个厉害的学生!”
说着,他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真是糟糕,时间不够了,八点在音
乐厅有我非常喜欢的乐团的演出。”
谢游下意识地接话,“青年交响乐团?”
“你还记得?”布伦德尔连连点头,“是的,就是他们,我记得你以前
也很喜欢他们。”说着,他又邀请,“我能拿到多的票,你和你的朋友要
一起去吗?”
嘴唇动了动,但谢游很快又拒绝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抱歉。”
虽然失望,但布伦德尔没有勉强,他赶时间,又聊了两句后就匆匆离开
了。
谢游握着余年的手,揣进风衣外套的口袋里,解释道,“那是教我乐理
课的老师。”
余年弯弯眼睛,“过了几年,他还记得你。”
“嗯,”谢游眼里带了些浅笑和怀念,“上课我总是坐在第一排,他很
喜欢问我很难的问题,但我每次都能答对,他说我这样让他感到挫败。”
余年笑起来,“我以前念书的时候,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出的随堂
测验的题目非常难,很得意地说班里肯定没人能答上,没想到我答对
了。”
两人散着步去河边的小餐馆吃了晚饭,又看了会儿沿途的夜景。回到
家,谢游在前面,余年走了两步,在楼梯转角的位置停下,犹豫了两秒,
喊道,“谢游。”
谢游转过身,从高了几级的台阶上低头,“什么?”
扶着栏杆的五指收紧,余年绽开笑容,声音不重,却很坚定,“我是想
告诉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弹钢琴的话,我就是你最忠实的听
众。”
话音落下后,周遭都安静下来,许久,谢游才涩声回应,“好。”
再一次进到琴房里,谢游朝钢琴的位置走了两步,又停下,看向余年。
余年眼里带着笑,“没事的。”说着,他直接伸手握住了谢游的手腕,把
人带到了琴凳边。
等谢游坐下了,余年自己找了窗边小沙发的位置,手撑着下巴,盯着谢
游的侧影有些出神。
他能理解谢游的忐忑和慎重——钢琴和音乐,是他心里捧在圣坛上的
存在,必须以最大的尊重和最多的努力,才有资格去触碰。如果不能全心
投入,如果只能弹奏出有瑕疵的乐曲,那就是亵渎。
视线里,谢游小心翼翼地抬起木制的琴盖,色彩简单的黑白键出现在眼
前。将脊背挺得笔直,轻轻吸了吸气,谢游才把微微发着颤的手指放在了
琴键上,却许久都不敢按下去。
直到余年站到谢游身后,将手覆在谢游微冷的手背上,力道轻轻往
下,“铮”的一声,清脆的琴音在空气中荡开来。
余年坐回小沙发里,重新撑着下巴,注视着谢游。
没过多久,钢琴声就像绵绵的潋滟水波一般响了起来,谢游坐在琴凳
上,闭着眼,指尖仿佛有记忆一般,按下琴键,将音符精准地嵌入旋律
中。
余年懒散地蜷缩在沙发里,听着琴曲,仿佛星河璀璨皆在眼前。
一曲终了,尾音袅袅消散,谢游睁开眼,下意识地看向余年,眼里是掩
饰不住的紧张和忐忑。他甚至不敢问一句,我弹得怎么样?
余年坐直,轻轻鼓掌,眼里像是蕴着星光,“弹得超好,而且整首小夜
曲,一个音都没有错漏,真的非常棒。”
紧绷的身形这才松弛下来,谢游不太好意思,“我一直都在复习。”
听见这句,余年鼻尖一酸。这几年,谢游再没有碰过钢琴,那这复习可
想而知,或许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闭着眼睛,手指按着空气,一遍一
遍地弹奏、联系,只因害怕有一天,自己再也想不起正确的旋律。
余年赤脚踩着柔软的地毯,从后面抱住谢游的背,下巴搁在对方肩上,
轻声道,“谢游,我们合作一首歌吧。”
“你弹钢琴,我唱歌,整首歌里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垂眼注视着黑白琴键,谢游最后应道,“好。”
在小楼里住了两天,余年买菜做饭,谢游洗碗,等谢游在书房远程处理
工作时,余年就会坐在地毯上,捏着笔在纸面上写歌。不过废了七八次
稿,也没能把满意的旋律写出来。
合上电脑,谢游起身,弯腰把正盯着空气中某一点发呆的余年从地上抱
起来,一路走到衣帽间才把人放下,俯身吻了吻余年的眉心,“年年,该
换衣服出门了。”
余年还有些发懵,隔几秒反应过来才连忙应道,“好。”
谢游换上黑色长款风衣,里面搭的是手工剪裁的黑色衬衣,显得眼窝深
邃,眉目冷峻。余年翻翻找找,干脆套了白色卫衣,又加了一件简单休闲
的牛仔短外套。外面下着雨,打开门,谢游撑开一把黑色大伞,将余年搂
在怀里,走了出去。
车一路开到浮空餐厅,何骁已经提前派人过来包了场。餐厅四面都是玻
璃墙,能够三百六十度无阻碍地欣赏城市的景色。和谢游一起在靠窗的位
置坐下来,余年无意识地哼着没什么章法的调子,哼着哼着,忽然抬手示
意,让侍应生拿一份纸笔过来。
笔迹凌乱地在纸面上写下一串音符,余年捏着笔,偏头朝静静看着自己
的谢游笑道,“我们合作的那首歌,就叫《小夜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