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线索的调查行为,老实说非常枯燥。
那天在招待所房间门前分开后,顾沉舟不再关注贺海楼的动静——这个人是他回国后的重要目标之一,但不是目前的主要目标,而且他总有感觉,真正的贺海楼并不只是现在这个模样——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青乡县和其现任县委书记身上。
青乡县和顾沉舟之前做过的调查一样:贫穷、偏远、交通不便、没有特色,甚至连这里从上到下的领导班子,从现在往上数个十年,也没有任何拿的出手的政绩。
一个毫无关注价值的地方。
至少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
小王烧烤摊的老板最近日子过得还不错。
生意人的关注重点永远在生意上,作为一个资产匮乏的路边小烧烤摊的老板,一个稳定大方的客源就足够让他心情上升一个档次,而如果这个稳定大方的客人还非常健谈的话,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晚上九点准,第一批光顾的烧烤摊的顾客差不多走干净了。小王老板一边指挥着烧烤摊的唯一小工收拾桌椅一边朝巷口张望,等到他看见从巷口走来的熟悉身影时,他高兴地对小工吆喝:“麻利点开箱啤酒,放到三号桌子上!”
巷口的人影走到烧烤摊前,在三号桌子前坐下,小王老板将烧烤摊前的各种烧烤都弄了一两串,见没有其他顾客过来,亲自端着烧烤来到三号桌:“顾兄弟来啦?”
一个星期的时间,虽然小王老板自觉自己跟对方已经足够熟稔,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这个准时又大方的客人的信息,只了解了很少的一点点——比如对方姓顾。
“王老板这里的烧烤味道很好。”坐在小王老板对面的客人这样说。
小王老板顿时心胸一畅:其实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也心知自己的烧烤味道最多大众水准,但是被这位最近发展出来的熟客这么简单一说,不知怎么的,他也觉得自己的烧烤味道确实很棒了。
“哪里哪里,顾兄弟真是太客气了,”小王老板笑容灿烂连连谦虚,“不过不是我吹牛,要说这烧烤摊子,确实是传了三代,烧烤配料从我爷爷开始就一直研究改进了……”
一瓶冰镇啤酒适时上了桌,小王老板拿起来喝了一口,顿时从心里凉爽到皮肤。
舒服!不过虽然现在没什么客人,但我今天可不能再喝多了……小王老板握着冰凉凉的酒杯这样想着,打定主意今天就是坐过来跟这位大方的客人简单寒暄一下,马上就回到烧烤摊前继续做事。
但话匣子一打开,事情似乎就有点不受控制了。
“哦?是吗?”
“这个倒没有听说过。”
“王老板知道得真多。”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配合恰到好处的表情跟语调,不知不觉间,小王老板的舌头鼓动得越来越快,身旁的空啤酒瓶越来越多,话题的跳跃性越来越高——他从自己的家里的老婆孩子说到跟邻居和别的烧烤摊的矛盾,从街道上面四处闲逛收保护费或者白吃白喝的小混混二流子说到县政府里头七大姑八大姨,又从青乡县的路说到清泉村的山,最后再转回他那个老是跟邻居眉来眼去的老婆和自家不打不听话的孩子……
“顾少还真是有心情。”
小王老板正说得起劲,旁边突然有人插了一句话,还把他身旁的空椅子拉出来坐了下来。
他难免有些扫兴,止住话头不高兴地朝身旁瞥了一眼,却看见坐下来的人十分年轻英俊,穿着衬衫西裤,左腕扣一只金色的手表,一看就觉得价值不菲。
小王老板脸上的不高兴顿时化作生意人特有的高兴来。
这两位钱包颇丰的顾客显然是认识的!他飞快判断出来,精明地从自己熟悉的对象下手:“顾兄弟,这位是……?”
“一位朋友。”
“哦!”小王老板一脸恍然,“两位是好朋友啊,桌上的东西放这么久都冷了,要不要收拾一下再来点什么?”他说完就看见新坐下来的客人看看桌面上几乎没动的烧烤,又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
这小年轻可比电视上的那些男演员还漂亮!小王老板心里刚刚嘀咕着,那位坐在他对面的大方的客人就不负期望地点头,还给了一句“王老板看着办。”
真是一位再好也没有的顾客了!小王老板也不计较自己谈话的兴致被人搅断,高高兴兴地起身端走桌上的东西,又回到烧烤摊前忙碌起来。
贺海楼看着烧烤摊老板胖乎乎的背影,自己拿了个杯子倒半杯啤酒,冲顾沉舟举杯笑道:“我一直以为顾少只适合呆在各种高档场所——没想到能在这种街边小摊看见顾少。”
顾沉舟跟着举杯和贺海楼轻轻一碰,但没有沾唇。他的坐姿稍稍调整,脸上带了一点笑容,人还是那个人,衣服也还是刚才的衣服,但刚才那位专注听人说话、气质平和的普通顾客已经不见了:“我也以为这个小地方满足不了贺少对生活品质的要求。”
“这里是没有什么好玩的,”贺海楼摇摇杯子,顾沉舟没有喝酒他也不介意,不止干脆利落地干了杯,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过既然顾少在这里,再怎么不好玩地方,也有吸引人留下来的魅力。”
顾沉舟失笑:“贺少谬赞了。”
“其实我比较好奇,”贺海楼话题一转,“我留下来是因为顾少的吸引,顾少留下来,又是因为什么的吸引?”
“这几天贺少没查出来?”顾沉舟说。
话中有话啊。贺海楼微微一笑:“我只是多注意到顾少罢了……”他一摊手,“确实没查到什么,除了发现顾少一直在这个小县城里和人聊天和转悠之外。”
“是吗?”顾沉舟也转了话题,“贺少上次招待我的梨子很好吃。”
贺海楼挑挑眉,等着下一句。
顾沉舟果然接下去:“不止是梨子,这里的水果味道都很好。还有一种我在外边没有吃过的淡红色果皮的水果——”
“孩儿果。”贺海楼接话,见顾沉舟看过来又补充说,“本地人这么叫。”
顾沉舟笑笑,站起来跟烧烤摊旁边拉板车卖水果的人交谈一会,提了一袋子水果过来,借着烧烤摊老板的水洗了两个。
贺海楼双肘支在桌面,看着顾沉舟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走过来将其中一个递给他:“贺少尝尝?”
贺海楼接过了咬一口,浓郁的清甜汁水中夹着一点点的酸。这个口味并不陌生,他小时候还满山爬树去摘这种果子吃。
顾沉舟拿在手中把玩:“可惜在外地没有这种水果卖。”
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你说上一句,他往往能接住下一句。
贺海楼看看手里的孩儿果:“顾少觉得青乡县应该把这个作为特色推出去?”
顾沉舟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一个县总能找到一点特色,不是这个,也会是那个。”他又说,“贺少有没有了解过顾一康?”
“关于哪方面的?”
“最基本的。”
最基本的……贺海楼说:“都知道一些。”
“今年四十三岁。二十三岁那年成为青乡县一个办事员,然后花了十六年的时间,慢慢爬到县委书记这个位置。”顾沉舟慢慢说,“这个履历在官场中规中距,但是就他本身拥有的关系来说,混得实在差了一点,可见其在政治上实在没有什么建树。”
“然后?”
“然后?”顾沉舟说,“贺少还记得清泉村从灾难发生到救援队赶到,这位毫无建树的县委书记调配了多少时间吗?”
贺海楼一挑眉。
“效率确实不错,是不是?”顾沉舟说,“消息灵通和手腕高超,贺少当时两个都选了。”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贺海楼说,“清泉村也许在刚刚发生泥石流的时候就通知县里了。”
“然后顾一康在凌晨十二点到第二天六点之中做好了一切调配工作?”顾沉舟淡淡笑道,“效率也够不错的了。对了,他的孩子在五年前就送出国了,妻子每年出国三个月照顾孩子,平均每三个月会出去呆上一个月。”他轻轻地唔了一声,摊摊手说,“确实都是小事,是吧,贺少?”
“但似乎这些小事指了一件大事。”贺海楼说,“不过我现在又有一个疑惑了,不知道顾少还愿不愿意帮我解答?”
“贺少不妨说说。”
“这位县长就是顾少来这里的目的吧——顾少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么多?”
“贺少刚才不是说了吗?会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的魅力,”顾沉舟一笑,冲贺海楼举杯满饮,“一点消息不值当什么,好歹不能叫贺少失望不是?”
一杯喝完,顾沉舟率先离开。直到顾沉舟的身影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处,贺海楼还坐在原位。
他发现自己这几次和顾沉舟见面,似乎都是顾沉舟先说“失陪了”……
对了,还有刚刚的对话。他暗自想到。
一个有力不往官场上使,特别关注清泉村,还早早找了退路、把老婆孩子全送出国的县委书记?
这简直跟夜里的亮灯广告牌一样显眼了!
时隔七天,贺海楼再一次驱车来到清泉村。
一个星期的时间,清泉村似乎已经完全摆脱了那天晚上泥石流所带来的影响:开裂的房子墙脚重新修葺,被泥土淹没的田地平整完毕,几只公鸡和看院门的大黄狗一起在村子的小道上来回踱步,或悠闲或骄傲,相处和谐。
贺海楼开着自己新提的越野车来到村尾的两棵枣树前。
上一次泥石流里,停放在这里的白色轿车连同其中一棵断了树在清理泥土时,都被统一运走了。贺海楼停好了走下车,村里的小孩子就像上次他来的时候一样,躲在大人的身后睁大眼睛朝这里看。
七天里面两次。
贺海楼略有不快地想。
平均三天半一次,他还以为自己至少十数年内不会再回来这里。
第一次是因为顾沉舟要来这里,他以为对方是来探他的底,所以跟了过来。
贺海楼娴熟地在山路中穿行,进山的时候有几个村民朝他叫着山上危险,但都被他漠视了。
第二次呢?是因为顾沉舟的话头指向这里……
想到这个,贺海楼发现自己更不快了。但他确实——确确实实——有些兴趣。
十六年爬到县委书记位置。
受灾后第一时间反应。
是村民及时联络县里?
或者是县里及时了解到了这里的情况?
为了什么呢?
顾一康对清泉村的特别关注是为了什么?
或者,他特别关注的,是青乡山……?
十八年的时间,这里变了又没变。
树木,花草,小道,溪流,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但其他的——那些留在他记忆里的蜜蜂的巢鸟类的窝,曾经在山上漫步过的一对野生鹿,他埋自己玩具的秘密基地——一棵内部被蛀空但枝叶还丰茂的榕树,全都不见了。
他越走越快,脚步越来越轻,笑容越来越盛。
一直到他来到自己的目的地,在本不该出现别人的地方,看见了最不应该出现的那个人。
顾沉舟。
他停下脚步,脸上还带着笑容,眉心却不经意朝中间聚拢了一下。
“顾少?”一句话说出,贺海楼已经恢复过来,他看看周围,“我发现最近跟顾少真的很有缘——顾少是来这里野游的?”
顾沉舟弯唇笑了一下。
这是一处靠近山壁的地方,偏离正常的上山路线,好些地方需要攀爬才能越过,因此顾沉舟靠着的山壁旁边那个被草木遮挡住的山洞非常隐蔽,如果没有认识的人带路,根本不虞被人发现。
“贺少真爱开玩笑,”顾沉舟说,“我是特意过来的,难道贺少不是?”
这话……比之前直白好多。贺海楼忍不住看了顾沉舟一眼:“准确的说是顾少想让我过来看看。”
顾沉舟承认:“就算如此。贺少想不想看一看?”
“既然顾少都来了,不如由顾少直接说说?”贺海楼确实是为了顾沉舟的话头来的,但顾沉舟既然站在这里,贺海楼又突然不想进去看了。
顾沉舟笑笑,突然抬头看着天空:“贺少说今天会不会再下一次雨?”
再下一次雨?
贺海楼下意识抬头看着天空。
“然后再来一场泥石流。”顾沉舟淡淡说。
这句话让贺海楼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倏地阴沉下去。
顾沉舟抬起手,抛了一叠绿色的东西给贺海楼。
贺海楼没有动,那叠绿色的东西就啪一声掉到他面前的地上。
一叠五十元钞票。
顾沉舟又掏出一叠,顺手从其中抽出一张打了火点烟,然后随手丢在地上。
几次接触,贺海楼清楚顾沉舟只有在心情非常不好的时候才会掏出烟来。
“做假钞?”贺海楼说。
“几个亿吧。”顾沉舟神情平淡。
“七天前的泥石流……”
“炸山。”顾沉舟回答,“这位县委书记对考察团的到来感觉非常忧心,于是想了个法子让考察团主动离开——效果不错。”
贺海楼冷笑一声,眉间戾色若隐若现:“我还真不知道……顾少说他会再炸山?为什么?”
“贺少上次被猴子抓晕了,能跟猴子讲道理?”顾沉舟笑道,“同理,顾大少身份再不同,如果被泥石流埋了,难道京城顾家还能跑来跟泥石流讲道理?”
贺海楼一笑,眉间的戾色竟然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那顾大少现在是在?”
“人赃并获。”顾沉舟话音落下,远远就传来一声属于人的惨叫声。
贺海楼一挑眉:“顾少时间掐的好啊。”
“是贺少赶得巧。”顾沉舟回答,两人在原地等了一会,听见远处传来“抓住了收队”的高喊声,接着一些穿警服的人拨开草丛走了过来。
“顾少,人抓到了,是山下一位姓王的村民!”为首的一位中年警察快步走到顾沉舟面前,双手前递,牢牢握住顾沉舟的手摇了一摇,“多亏了顾少,让我们破获了这个特大经济案件!”
“王局要谢的可不是我。”顾沉舟淡淡笑道。
贺海楼和王队都是一愣。
“顾少的意思是……?”
“给王队介绍一下,这是贺家的贺少,贺少小时候来过这里,对这里十分熟悉,大家这次能这么顺利,贺少功不可没啊。”顾沉舟说。
贺海楼看着顾沉舟,一时接不上话。
王队有些奇怪,心道就算这位贺少对这里熟悉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比本地人更熟悉?况且他们这次也是跟着本地人摸到这里的……不过到底是体制内的老人了,王队心念一转就想到这大概是京城公子哥的利益交换,反正这份功劳是天下白掉下来的,顾沉舟爱跟谁交换就跟谁交换,跟他有什么相干?这么一想明白,他转脸就对又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贺海楼的手说:“真是多亏了贺少!多亏了贺少!”
贺海楼的脸是僵的。
王队也不是特别会钻营的人,态度到了他就松开双手,对顾贺两人说:“顾少贺少,我先把人带回市里的局子,保证让他在最快时间内开口,争取今天就抓住幕后黑手,解决这个特大案件!”
“劳王队费心了。”顾沉舟说,又对贺海楼说,“我订了今天回京的机票——贺少呢?”
贺海楼刚想说话,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会,没有立刻接通,而是对顾沉舟说:
“顾少是为了这个经济案件来的?”
“顾少真不知道——这是我的故乡?”
他连着问了两个问题,也没有期待顾沉舟回答,只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贺南山。
“你在青乡县的事情我听说了,干得不错。”贺南山顿了顿,“你之前的狐朋狗友有顾家小子一半,我以后就不管你了!”
尽管贺南山的声音还是很严肃,但贺海楼听得出对方的心情不错。
可是对方的心情一旦不错,他的心情就真不怎么样了。
顾沉舟……
贺海楼轻轻眯了眼。
一只不经常动的老虎。他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身影,心里突然升起这个念头。
虽然不经常动,但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弹出爪子来。
山林间,顾沉舟在贺海楼刚刚接了电话时就独自往山下走去。
贺南山之所以那么早得到消息,是因为他跟直辖青乡县的市里公安局长打招呼的时候,特意提了贺海楼。
一天的时间,足够那位公安局长通过背后的关系辗转联系到贺南山的秘书——然后卖力夸耀贺海楼。
贺南山和贺海楼的关系恐怕比他和顾新军之间的还要差。深谙其中复杂的顾沉舟根本不用多做思考,就明白要让贺海楼不顺心,直接让贺南山顺心就好了。
这不太难,仅仅一抬手的功夫。
他会从京城跑来这里,确实不是完全像之前同贺海楼说的那样——他并不是为了贺海楼来的,但他知道这里是贺海楼的故乡。
贺海楼的故乡,和顾家拐着弯有关系的县委书记。
他来这里是为了查涉及顾家日后衰弱的线索。
可仅仅是一个贪官,一个几亿的经济案件,贺海楼甚至不知道这中间的内幕。
故乡只是故乡。
没有任何线索。
结结实实查了好几天的顾沉舟不太愉快。
这样的话,他想道,贺海楼也不用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