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那边。”
乐丰市的一家叫做“好望角”的咖啡厅里,顾沉舟和一位三十上下的男人坐在大厅的角落。
落地的发财树盆栽绿得浓艳,茂密的大叶片将顾沉舟所坐的位置遮去了一半。高高的椅背足以将座位里的人完全遮挡。
和顾沉舟面对面坐着的男人示意顾沉舟看向他们斜前方靠墙第三桌的人,那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穿了一身西装,女的背对着顾沉舟,看不清楚面貌,但身材还不错,衣着打扮也非常入时。
“坐在那边的女人就是陶风秀。”男人的双手支在玻璃桌面上,上臂的肌肉将衣袖绷得紧紧的,面容坚毅,眼神在不经意的转动中总流露出一丝锐利之色。
顾沉舟点了点头:“王警官,李建国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在外面有男人?”
王警官肯定说:“不知道,如果知道了,陶风秀和李建国的婚姻一定维持不下去。不过陶风秀应该对李建国的几个情人非常清楚,我这里有她请私人侦探跟踪李建国的记录。”
顾沉舟沉思一会,说:“陶风秀不想离婚?”
王警官说:“李建国还有好几千万的资产,离了婚不就全便宜别人了?陶风秀自己有一儿一女,娘家也是靠着李建国起来的,现在还和李建国的公司有很多业务
联系,李建国包养情妇也不是这一年两年的功夫,陶风秀要离婚早就离了,她装糊涂,李建国真糊涂——反正大家各玩各的,也相安无事。”
顾沉舟“嗯”了一声,又问:“王警官,你对金溪建材有没有印象?”
“是李建国的那家公司吧?”王警官先问了一句,见顾沉舟肯定,又说,“您的有没有印象,意思是……”
“王警官叫我小顾就好了。”顾沉舟笑着插了一句,又说,“我的意思是金溪建材这几年的变化。”
原来这位姓顾。王警官暗自想到。
他今天上午刚刚上班,局长就把他叫进去,神情严肃地让马上到陶风秀即将和情人见面的咖啡厅里去见一个人,并把这几天有关陶风秀的调查结果跟对方做个汇报,他那时候才知道关于陶风秀的调查,是特意为面前的人弄出来的。
这个人的来头恐怕不简单……也不知道是不是省里头某位高官的亲戚。
“金溪建材吧,”王警官想了想,见顾沉舟的表情很随和,也相对放松了一些,“我有几个做装修的朋友,之前调查陶风秀的时候也稍微了解了一下,据他们说,金溪建材的产品都普普通通,价格上也没有什么优势,所以本地人都不太爱在他们那里进货。”
顾沉舟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王警官说的事情,在他之前收集的资料上,早有详细的调查结果了:金溪建材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拳头产品,从商品到人工和同类行业比较起来,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因此从公司建立到现在的二十年间,一直不温不火地经营着,生意好好坏坏,但总归还是呈递增趋势。不过最近几年,金溪建材的生意就真的不怎么样了,资产至少缩水了一两千万……
两人交谈之间,王警官的注意力并没有完全放在顾沉舟身上。
他一直侧坐着身子,姿态很放松,目光隔个两三分钟就自然而然地从店的左边扫到右边,一直将陶风秀的动向看在眼里。
这个时候,陶风秀抓了一下桌上的手提包,叫来侍者结账,王警官不动声色地转回身子,正要提醒顾沉舟,就见顾沉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就接起来说:“喂?”
对方接电话的过程中,王警官顺势朝手机屏幕上瞟了一眼:做刑侦的人就是有这种毛病,时不时想从某些细节中推断出一点东西来。
就拿现在人手一只的移动电话来说,现在很多人都会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放照片,或许是自己喜欢的明星的照片,也或许是自己家人的照片,这就是一个信息了。再有别人的电话打到你手机上,手机的桌面会现实出号码或者姓名,这又是另一个信息,侦查的时候,大多数刑警都是处处留心,很多关键的破案信息,就是从某些细节上泄露出来的。
顾沉舟已经接起了电话,他没有什么表情,放在桌面上的左手食指倒是不经意地轻敲了几下桌面。
王警官也在同时收回自己的视线,两人的相对位置正好,但他刚才并没有看见顾沉舟手机上屏幕上的一点信息——对方一停一拿的时候,角度刚刚好,手机屏幕反光,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巧合还是对方有意的?
王警官心里暗暗吃惊,目光移开没多久,就忍不住又看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一眼,正好听见对方说:“……没事,你让他去折腾,我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这么一句话说完了,顾沉舟的目光随之落在就在他斜对面,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的陶风秀和西装男人身上。
只见穿着紫色连衣裙、提着黑色珠光手袋的女人转过身来:她的年轻确实不轻了,脸上能看出明显的衰老痕迹来,但长得还不错,妆也画得恰到好处。
这两个人并肩走出咖啡厅,一边走,男的还一边低下头,在陶风秀耳朵边不知道说些什么事情,神态非常亲密。
顾沉舟收回目光。
很大胆。
如果不是陶风秀握住了李建国的什么把柄,算准对方不敢跟她离婚,就是陶风秀现在已经不在意离婚不离婚甚至迫切地想要离婚分财产了……
一两千万的亏损不至于让陶风秀做出这样的决定:金溪建材的情况,恐怕比他查到的还要坏上许多……
“你那边事情弄完了没有?”卫祥锦在电话里问顾沉舟,“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边的事情完了,马上就回去。你那里怎么样?”
“你真该早点回来看看,实在热闹极了。”卫祥锦回答。
“是吗?”顾沉舟笑了笑,“我现在就回去,等我回去再说。”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站起来用力握了握王警官的手:“今天真是麻烦警官了。”
“哪里。”王警官也连忙站起来,“这是我们的责任所在。”
顾沉舟和王警官在咖啡厅的会面一结束,没等王警官回到局里,消息就长了翅膀一样地飞到省人大常委李钊明的桌子上。
李钊明对着这个消息沉思了好一会,拿起桌面电话的话筒刚刚按下两个号码,就又挂掉再拿起,按内线叫了自己的秘书进来。
办公室的门很快就被人敲响了,一个三四十的男人站在门口:“书记,您找我?”
“小徐,过来坐下,帮我分析个事。”李钊明招招手,让对方坐在自己办公桌前。
“您说。”叫小徐的男人坐到李钊明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态度十分恭敬。他刚刚被李钊明提拔上来没多久,还不太知道这位领导的习惯。不过他的前任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这位省常务副书记,现在被提前调到清水衙门里养老,可以想象,只要李钊明多坐在这里一天,对方就得在冷板凳上再坐一天。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端正态度。
李钊明这边却斟酌了一下,他主要是看不清楚顾新军的态度:要说顾新军不跟汪书记站在一起,这个完全是不可能的,不论是电视会议上还是上头下发的文件,顾新军都摆明了车马支持汪书记;但要说顾新军是站在汪书记这一边的,顾新军这个时候派自己儿子过来查汪书记的妻弟,又是什么意思?
这么想着,他就大概地说了一下,当然并没有具体说是谁和谁。
小徐听完,心里就叫了一声“我的乖乖”,这大人物的秘书,不说扯不扯得上虎皮,还真是耳朵听见了八方,眼睛看到了六路啊。
“书记,您看会不会是这样?”小徐很快反应过来,说,“到了要出社会年纪,又还没有出社会的年轻人,总是比较焦急地想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可能家长也并没有多想什么,就是给孩子一个努力的方向。”
这个倒是有可能。李钊明心下一想,刚微微点头,就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直接接起来:“喂,哪一位……?”话音刚落下一会,他就狠狠皱起眉头,“什么?我不是交代过了,有关李建国的事情封起来,由王江全权负责吗?他赵兴平吃了雄心豹子胆,来抢案子?你让他打电话过来跟我交代!——已经拿过去一整天了?”李钊明骤然拔高声音,勃然变色说,“这是反了!”
“……是孙局长……”
坐在李钊明桌子前的小徐隐约听到了这几个字,孙局长指的应该是市公安局局长孙盛朝吧,他刚刚琢磨了下,就听李钊明说。
“那就让孙盛朝来跟我解释!”
说完啪地一声,就甩下话筒,挂了电话。
距离李钊明的办公室几步路远的地方,一个省长办公室里,一个省委书记办公室里,两位乐州省的一二把手,都把这件事看在眼里。
政治中很多秘密,政治中又没有秘密。
在省长杨知书直接示意自己秘书打电话,联络京城中汪博源汪书记的同时,省委书记一边听着秘书的详细报告,一边淡然摆手说:“行了,不管他们干什么。都说不聋不哑不做阿翁,我这次就来做一回阿翁吧。”
这么说话的同时,他微微闭上眼,思绪先转到隔壁的市长办公室,心道对方早一段时间上交国务院的那份关于养老金入市的申请,这个立场是早就鲜明地摆出来了,是支持汪书记的。
李钊明那边呢,他又想道,平常没怎么看出来,没想到对方跟顾新军顾部长交情不浅,打算乘着这个机会再把关系巩固得更牢靠一些?这是做梦!我还坐在这里呢。就是要站队,这头筹也不能让你拿去了……
“猜猜就今天一个上午,有多少批人‘无意中’路过这里?”
“五批?”
从咖啡厅里回到酒店,时间正好是中午。顾沉舟和卫祥锦也没有出去吃,直接叫了客房服务,让服务员把午餐送上房间来。
这个套间是顾沉舟原来订的那一套的楼上,之前的那一套,因为顾沉舟是来这里“照顾”卫祥锦的,所以是直接用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登记,非常容易调查出来。而现在的这一套,就是用别人的身份证登记了,表面上和顾沉舟及卫祥锦没有任何关系。
“翻上一番。”卫祥锦揭露答案,又拿起桌上的一叠资料,“差不多开始整理了?”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
卫祥锦翻找一会,整理出几份来按顺序摆好,说:“李建国,女色方面问题很大。”
“老婆找男人,带了绿帽子。”
“生意上接连三四年都在走下坡路。”
“还有一堆出行记录。”这回卫祥锦直接用电脑把资料调出来了,“这个男的,近五十了还有精力每跑一个地方就去娱乐场所喝酒嫖|妓?”
“老树逢春算什么?说不定还能老树发芽呢。”顾沉舟一边看资料一边平静地说。
卫祥锦差点呛到自己的口水:“别这样,你平常不是不说荤笑话的吗?冷不丁说一下……感觉好惊悚!”
顾沉舟直接把话题拉回正事上,他从桌面上抽出另两份资料,递给卫祥锦。
卫祥锦接过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女人头像,还一个个都浓妆艳抹的:“这是?”
“这是李建国三年前在庆春市光顾的一家夜总会里的挂牌小姐。”顾沉舟说,“你对比一下。”
卫祥锦快速看了一遍,眉梢轻轻一挑,指着前一份资料上一位英文名叫Rose的头像说:“少了一个人?”
顾沉舟又抽出一份资料递给对方。
卫祥锦接过来,这是一份户口迁移的复印件,上面印有对方的身份证:“这位玫瑰小姐回老家的?”
顾沉舟摇摇头:“对方并不在老家里。”
卫祥锦眉峰皱起来:“不在?嫖个娼而已……不至于搞出什么严重事件吧?”
顾沉舟不置可否,继续往下说:“她最后接的客人就是李建国,7月28号。这个日期的一星期后,就是叶秀英的死亡日期。”
“而且这三年来,李建国的公司一直在走下坡路,这说明最近三年来汪博源不止一点助力都没有给李建国,恐怕还给了些阻力……”卫祥锦接了一句话,又皱眉,“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的失踪跟叶秀英的死亡有关系?”
顾沉舟没有说是不是,只是说了:“叶秀英在死亡前和李建国见过面。”
卫祥锦前后串联一下,有点不确定:“如果说Rose的失踪和李建国有关,那李建国找叶秀英就是为了让叶秀英帮自己抹平这件事?结果叶秀英没过几天就出了车祸……这样的话,隔了这三年,你都查得到,汪书记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了想,又建议,“再顺着往下查一查?”
顾沉舟似乎在思考什么:“不能查。汪书记一定知道这件事,说不定还在用这件事做陷阱找可能的幕后者,再继续查,必然会惊动汪书记……”
这里仿佛也没有什么漏洞。
李建国嫖娼嫖到对方失踪这个案子,叶秀英知道,汪博源也一定知道,不管叶秀英的车祸到底是因为什么,汪博源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在李建国嫖娼案上埋下了后手,只等什么人去触地雷。
可是叶秀英的车祸,直接的联系对象似乎只有这一个……
如果这个漏洞本身就是汪博源有意放出来的,郁水峰从这里下手的可能性就不太大。
……是他找错了方向吗?
顾沉舟垂眸片刻,突然又想:贺海楼那边呢?对方跟着他的方向,又查到了什么东西?
贺海楼并没有查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是跟着顾沉舟来到这里的,来之前什么都没有准备,自然不可能比顾沉舟查到的东西还多。不过顾沉舟现在查到的那一些东西,他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孙盛朝给赵兴平撑腰,赵兴平从王江那边将有关李建国的档案调了过来,贺海楼将那里面的资料和自己之前让人收集的一核对,这就差不多了。
和顾沉舟一样,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他也注意到了几点明显的疑点,比如非常接近的Rose的失踪时间和叶秀英的死亡时间,以及金溪建材这几年来稳定的下坡路,当然还有陶风秀在对待情人上,态度的微妙转变……
叶秀英的死亡和李建国及叫Rose的妓女有关系。
汪博源知道这件事。
金溪建材要出大毛病了。
二十一层楼高的凉台外,贺海楼放松身体,躺在椭圆形小型浴池里泡水,炙热的太阳光照暖了清凉的地下水,包裹着人体,就像另一层皮肤一样舒服。在他右手臂边的水面上,一个黑漆托盘漂浮着,上面放了一杯红酒,托盘正随着水面的起伏微微游移。
贺海楼伸手托起玻璃杯,将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就百无聊赖地倾斜杯沿,让鲜红的液体滚出玻璃杯,高高地溅落在他皮肤上,再顺着他的胸膛一路下滑,最后没入池水中。
贺海楼跟着一松手,杯子也掉进了水中,在水里沉沉浮浮好一会,又冒出半个脑袋来,和旁边的托盘一样,在水面漂浮着。
这是这家酒店的2112号房间。隔着两条街道,伫立在它正对面的,就是顾沉舟下榻的明珠酒店。
并且出于某种不为人说的巧合,顾沉舟当时选的房间,正好和贺海楼之后选的房间号一模一样,而两家酒店不知道因为什么,建造的框架——比如说几层的大厅、几层的客房部——都是一样的。
两个2212号房间,两个面对面的套房。
贺海楼来到凉台泡水的时候,还特意找了架望远镜来,时不时就拿起来往对面看一看,只不过从他开始泡水到结束总共一个小时又十分钟,他也没有把对面某块拉着窗帘的落地窗看出花来。
真是可惜。
贺海楼惋惜地想着,慢吞吞从浴池里站起来,又一弯腰抓起搁在旁边躺椅上的浴巾和手机,走进连着凉台的大客厅。
早早等在客厅里的按摩师立刻将他引上按摩床,先用毛巾擦干他身上的水珠,就双手沾满药油搓热,开始给贺海楼按摩。
贺海楼眯着眼休息了一会,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梁局长,我之前给你的金溪建材的材料收到了没有?……收到了就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金溪建材确实有问题,梁局长就派个检查小组过去,检查检查金溪建材的账目吧。”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贺海楼闲闲笑道:“梁局长你怕什么?你一切都按照规章来走,真要怕,怕的那个人也不是你……对,这是总理的意思,在我出来之前,总理就清楚地交代过了。”他面不改色地把贺南山扯出来当虎皮用。
电话那头又说了这么。
“时间?”贺海楼说,“我个人的意见,当然越快越好,不如就现在过去吧。”
“我当然不是在开玩笑,梁局长既然有了决定,然后还抽根烟吃个晚饭睡睡觉,还是要酝酿一下感情挑挑黄历再出门?”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下,跟着,中年男音就通过信号,传到贺海楼耳朵里:
“算了算了,既然是总理的意思,我现在就马上准备——”
话说到这里,这一通电话算是讲完了。
对方的电话还没有马上挂掉,在最后的一两秒钟内,贺海楼听见梁局长大声吆喝着几个名字,随后——咔地一声,通话从另一头被挂断。
贺海楼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放在手里转了转,心道这一下,还真是托了换届的福,要不是对方铁了心押宝郁系这边,急着向贺南山表忠心,怎么也不可能听他三言两语,就叫人去查汪博源妻弟的公司。
当然,汪博源妻弟这个名号对汪系的人来说非常有分量,对郁系的人来说,就难免要差上许多了:所以顾沉舟连调查都要偷偷摸摸的,而贺海楼直接就明火执仗上门找碴。
不过——
这一次主动调查,会查出什么东西来:偷税漏税,亏损严重,洗黑钱?
而顾沉舟,又想要在这里查出什么来?
对于乐丰市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一个晚上和平常的晚上并没有什么差别。
但对于少数一些人来说,他们的目光如同暗处的眼睛,他们的势力仿佛蜘蛛的丝网,不动声色中,就结好陷阱,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只是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会知道,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贺海楼是被手机的铃声吵醒的。
他紧闭着眼从枕头的温柔乡中拔出自己的脑袋,摸到丢在床上的手机,接起来胡乱喂了两声,就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说:“金溪建材欠了银行2.5亿元!”
他怔了一下,先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开,看了一下打过来的号码,接着抬手按了额头一会,才从床上爬起来,又去拉闭合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说:“梁局长,你刚才说什么?”
“金溪建材欠了银行2.5亿元的贷款。”梁局长简单地重复一遍。
“我记得金溪建材的资产总计才几千万吧,能贷那么多出来?”贺海楼说。
“按规定当然是不能的,金溪建材的资产总计几千万,最多也就贷个几千万吧……”梁局长解释了一下,又说,“昨天我让审计局的人连夜把金溪建材的账做了一下,发现这个公司早几个月前就亏得只剩一个空壳子了!”
钓到大鱼了!
贺海楼这回彻底清醒了。
汪博源的妻弟亏空银行2.5亿元,和汪博源有没有关系?——不管这个债务和汪博源到底有没有关系,银行里的人肯贷出这么多钱,肯定是冲着汪博源的面子……
“我知道了,”贺海楼顿了一下,“总理想查的就是这个,我……”
“你干什么!”电话里突然传来梁局长的斥责声。
贺海楼刚刚一愣,就听到电话里再传来对方的声音,这一回,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是电话的主人将话筒移开到旁边的缘故。
“谁让你擅自进来的?门摆在那边是好看的吗?……”
原来是在对别人说话。
贺海楼这样想着,心里却掠过一丝古怪的感觉:听对方话里的意思,有人不敲门就闯进他的办公室,一般这个时候……
“你说什么!金溪建材的资料和账本都被拿走了!?”
电话里又传来梁局长的声音。
一般这个时候,总要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比如纪检突然闯入把人带走,比如上级领导私下前来视察,还比如现在发生的这一件,领导交代的事情,被领导的领导抢走了!
这手法可真眼熟啊,昨天他不才让孙盛朝指示赵兴平从王江手中抢过顾沉舟让人收集的资料吗?
就隔一个晚上,顾沉舟一模一样再来一遍!
“你先等等,我这边查一下……”电话里又传来声音。
贺海楼停了一会,才意识到这一句话是梁局长对自己说的。他没有回答对方,直接挂了电话,找出省里分管经济的人大委员的电话,直接拨过去。
电话响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被接起来了:“喂?”
“是林叔叔吗?我是贺海楼。”贺海楼对着电话说。
电话那头笑呵呵地:“哦,是小贺啊,找林叔叔有什么事?”
“确实有一点小事情要拜托林叔叔帮忙。”贺海楼笑道,将金溪建材的审计材料简单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声音就显得有点为难了:“这个啊,我还真不知道,这样吧,我先替你打听一下,等确认了消息之后再告诉你?”
“好,麻烦林叔叔了。”贺海楼神情自若地笑了笑,旋即挂了电话。
电话一掐断,他就一刻不停地再往下拨,这一个不行,就找下一个,人大委员不行,就找书记和市长:
“喂,是方阿姨吗?我是贺海楼……嗯,我有点事要找叔叔帮忙,当然,是有关总理的……”
“喂,是尤叔叔吗……”
“喂,是……”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请稍后再拨。”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
随着一通一通电话的拨出去,贺海楼的神情由阴郁转为阴冷,片刻后又恢复成一片平静。
五个电话。
三个敷衍,两个直接拒接。
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
不不,当然不止一个晚上。
郁水峰和汪博源斗了好几个月,汪系节节进逼,郁系步步后退,不管是京城还是地方,谁都看在眼里。
手机被抛在座位上,贺海楼十指交叉,靠着椅背,突然间就明白了贺南山之前为什么那么爽快地把这一带的人脉关系都交给他:郁汪两系斗到现在,局势已经非常明显,不多交给他一点,他拿什么跟顾沉舟叫板?
同样的,这些人之前给他开绿灯,也不是因为他们站在郁系这边,而是因为顾沉舟之前根本没有出面的意思!
现在他找人查了金溪建材,先捅了汪博源的马蜂窝,顾沉舟就毫不顾忌地跑过来摘桃子了,那些人一见顾沉舟有所表态,当然也要立刻坐正自己的屁股,免得先一步成为两系斗争中的炮灰。
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贺海楼瞟了手机屏幕一样,发现是贺南山的秘书方屿打开的。这一次,他直接接起电话:“喂?”
“……是贺少?”电话那边的声音非常嘈杂,打电话的方屿也不知道在跟人说什么,声音高高低低的,好一会,才有清晰的声音从电话里头传出来。
“嗯。”贺海楼心情极为恶劣,只简单地回了对方一个音节。
方屿显然没精力理会贺海楼的语气:他连和贺海楼交谈都是断断续续的,这种情况在贺海楼来到贺南山身边的四年来,还是头一次出现。
“贺少,总理让你没事就直接回来……对对,就那样!……乐丰的事情……你的那份文件拿给我!……应该告一段落了吧……需要……还要我重复几次?连份文件都打不好!?……贺少,需要我这里帮你订一张回京的机票吗?”连着三四个中断,方屿总算把一句话说全了。
老家伙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了。
贺海楼在心里想道。贺南山是中央副总理,他身边的第一秘书方屿也公务繁忙,就算有那个情报网,也根本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他的行踪,会这么恰好地掐着时间打电话来,只可能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
“我知道了。”贺海楼回了一句,然后直接挂掉电话。
七十平米还多的套间一个人住太过空旷。
客厅里,贺海楼坐了一会,也懒得再折腾什么,直接打电话让酒店的人替他订一张当天的机票,随后就关掉手机准备直接回京了。
这一回,他输的还真他妈的彻底。
简直是自取其辱。
多次实践表明,贺海楼心情很好的时候,顾沉舟心情一般不好。但反过来就,等式就不成立了。至少这一次,顾沉舟就一点也没有因为狠狠把贺海楼踢出棋局而感觉心情良好。
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个非常叫人意外的消息:
金溪建材的查账过后,审计方面的人联系了银行,但银行联系不到李建国。
还不止如此,在今天早上9:18分,李建国个人账户里的数十万资金突然转到别的账户去了。
同时,警察局接到报案,经侦处的人还分别去了李建国名下的各处房产,以及李建国平常会去的各种休闲场所,结果都没有发现李建国的踪迹。
李建国跑路了!
金溪县的成功商人、庆春市市委书记夫人的表弟、下一任当政候选者之一的妻弟,背着2.5亿元的债务,直接跑路了!
如果说金溪建材的亏空顾沉舟多少有些预感的话,那李建国跑路这一件事,就让顾沉舟都恍惚了一下。
2.5亿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考虑到李建国跟汪书记的关系,其实李建国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难道李建国觉得汪书记不会帮他?
但李建国这边出了事,难免会影响到汪博源,这是不可避免的,就算汪书记本身和李建国没什么联系,甚至还有因为叶秀英死亡而打压李建国的迹象,郁系那一边也不会管真相如何,只会掐着这个弱点,使劲朝汪书记身上泼脏水……
但如果这是汪书记的授意呢?
这样倒是说得通了一点,李建国的嫖娼案,汪书记有后手,如果汪书记要把这个后手提出来……
也不对,叶秀英的死亡,汪书记绝对没有拿到直接的证据,最多是某种猜测;如果汪书记拿到了有用的证据,根本不需要用李建国跑路来引出什么;如果汪书记没有拿到证据,就更不需要李建国跑路了,现在汪系的形式一片大好,汪书记只要稳扎稳打,就有很高的把握上台……
除非李建国的跑路跟汪书记没有关系。
既然李建国的跑路跟汪书记没有关系……
“祥锦!”顾沉舟突然出声。
坐在旁边的卫祥锦顺势转头,跟着就吃了一惊,他从没有在自己的发小脸上看过这样复杂奇怪的表情:疑惑、担忧、彷徨、自省、明悟……然后一起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阴影,沉沉地罩在对方脸上。
“怎么了?”卫祥锦不由问,又晃了晃拿在手上顾沉舟的手机,说,“电话是俞秘书打来的,乐州省递交的养老金入市申请已经由国务院批准了,等到九月份就开始在乐州省进行试点。还让我告诉你京城那边一切顺利。”
顾沉舟应了一声,突然说:“祥锦,你可以养好伤回部队了,这边的事情也差不多了。”
“你呢?”卫祥锦问。
“我也马上回京。”顾沉舟简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