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顾沉舟没有去看贺海楼,他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自己拒绝了顾新军,“过两天不行,我这里有点事情。”
这似乎完全在贺海楼的意料之中,他笑吟吟地摆弄顾沉舟的手指,让它们在铺了桌布的桌面上模拟人的两只腿,来回走动跳跃。
“什么事情?”顾新军问。
“一点工作上的小事,”顾沉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暂时走不开。”
“工作上的?”顾新军以一种微扬的语调重复了一次。
“当然是工作上的,”顾沉舟笑道,“爸爸,你这么急干什么?不就是一个世交的女孩吗?有缘分总会碰到的,没缘分就算了,你还怕你儿子找不到合适的妻子?”
顾新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心道我不是怕你没缘分找不到女人,是怕你缘分全长歪了变成孽缘。但孩子都长大了,这种事情顾新军也不愿意拿到明面上来说。他略一沉吟,就有了想法:“你刚才说工作上有点问题?”
“嗯。”顾沉舟答应说。
“行,这次我就看看你怎么处理。”顾新军说,随手就扣了电话。
“跟小舟打电话?”顾新军挂掉电话的时候,郑月琳也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将水果放到茶几上,自己拿起了外国的原文法律书籍,坐到沙发上说,“小舟那边怎么样了?”
“此间乐,不思蜀。”顾新军慢悠悠说。
郑月琳一愣,然后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孩子不是在那里上班吗?小地方有什么好乐的——说起来也大半年了,小舟什么时候调回来?”
“他没跟我说过,大概是想自己自己处理吧。”说到工作上的事情,顾新军的语气就正常许多了,他一语双关地说,“我看看他要怎么处理。”
郑月琳没有听出顾新军话里的含义,她点了点头,接话说:“你多看着一点,小舟才刚刚进去,别没注意出了什么事情。”
顾新军微微一哂,没再说话。
但事情当然不止就这样结束。
仅仅两天之后,顾沉舟就明明白白地知道电话里,顾新军对自己说的‘我看看你怎么处理’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正坐在会议室里。
窗户外边,成双成对的麻雀停在枝头,睁着黑黝黝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围着坐了一圈人的房间,时不时用鸟喙给身旁的同伴梳理羽毛。褐色的枝干上,嫩绿的新芽刚刚生发,一只麻雀的爪子正好抓在长着新芽的枝干上,小巧的叶片刚刚从鸟爪下费力的挣出脑袋,又被一阵风吹得晕头转向,左摇右晃。
“同志们,最近群众向我们反映了一些大问题,我们工作出了一些大问题,负责工作的人员也出了一些大问题!”
会议的主要位置上,照例坐了县委书记傅立阳和县长刘有民。现在讲话的正是县长刘有民,他神情严肃,在一句话里边接连重复了三次‘大问题’,以表示自己的愤怒之意。
“国家的主要职责,是让人民富强;干部的主要职责,是为人民服务!任何违背了这个宗旨的行为,都是我们要坚决重视与严厉打击的行为!人民的富强离不开经济的发展,经济发展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让民族的地位越高,人民的生活越好。任何有关民生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情,我们在做事的时候,要戒骄戒躁,要用心用忍,争取把事情做对、做好,某些不应该出现的错误,更是一次都不能出现。之前钱一海同志的事情,已经给我们上了教训很深的一课了,我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希望大家吸取教训,切实做好本职工作。”
刘有民的讲话到此结束,他话里说的钱一海,就是之前在补偿款的发放中闹出问题的林平村村支书。
旁边的傅立阳接过话题,先笑着说了一句:“我的话都被刘同志说完了,”表示自己的不满,又淡淡补了一句,“刘同志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根本立足点,大胆创新谨慎工作是我们通向立足点的桥梁和基石。各位同志,请切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这话只是一个开头,傅立阳又跟着往下说:“除此之外,在这次会议上,我还要表扬一些同志,他们及时地、准确地完成了政府补偿款的发放、以及关于灾后部分设施的重建工作,妥善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下面就是一系列的名字。
教育局局长张家水的表情和其他所有在场人员一样沉稳,在每一个名字的停顿之后,都举手鼓掌;目光也所有在场人员一样,在鼓掌的同时,不由自主地轻轻瞟向会议的角落位置:那边正坐着在场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位,负责落实青乡县整体经济规划案细节的经济规划组负责人。
顾沉舟在三三两两投射过来的目光中神情自若,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一扇窗户和一面墙的分隔,婉转的鸟叫与严厉的声音同时传进耳朵里,像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
张家水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一边为年轻人的沉船而惋惜,另一方面却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素质真的不错,就算在这个时候,脸上也没有一点勉强之态。
两种情绪一同作用起来,惋惜变得更惋惜,欣赏也变得更欣赏。
就是可惜,还是有点不开窍,本身没有实力,又不知道尽早搭上一条船,现在好了,县长和县委书记都放弃他了。刘县长现在看来是想拿他来出气立威了,从刚刚的讲话上,先强调严重性,接着又说经济工作的问题……负责经济工作的是谁?还不就是他?
倒是不知道为什么,立阳书记也这么干脆地放弃了……
张家水沉思了一下,猜测道:也许一开始立阳书记就是为了跟刘县长打对台,而不是看上了顾沉舟什么,现在刘县长突然收手,态度明确地要拿捏对方了,立阳书记权衡之后,也不准备为了一个小小的经济规划组成员和刘县长别扭?
想到这里,张家水看了刘有民一眼,却发现在傅立阳说话表态放弃顾沉舟之后,刘有民的神色不止没有变好,反而显得更难看了一些。
他顿时咬了咬自己发疼的大牙,心道自己肯定漏了一个关键点,但这个关键点到底是什么呢?
散会后,顾沉舟照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这一次众人的态度和上一次对比,就有天壤之别了。
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个人最先离开,眼皮都不夹顾沉舟一夹,接下去的所有人跟往常一样上行下效,一个个起身离开的时候,不管和周围的人谈得多高兴,经过顾沉舟身旁的时候,总是神情严肃面无表情的。
顾沉舟落在最后,自己回到了办公室,没坐多久,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顾沉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接起来说:“陈锦?”
电话那头的声音响起来,正是上一次打电话给顾沉舟,结果被贺海楼听见的声音:“顾主任,我这边接到了一点消息……”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顾沉舟淡淡哼笑了一声:“我这边也碰到了一点事情。”他说,“直说吧。”
“你那边的县长和县委书记之前一直往上用力,想调查你的背景,”陈锦也就直接开口了,“前两天省里头好像有人放出声音来,说顾主任你根本没有什么背景,是在省里得罪了什么人,然后被下放下去的……”
顾沉舟挑了挑眉。
电话那边的陈锦等了等,没有等到顾沉舟的回答,又说,“我查了查没查到是谁,回家特意问了我爸爸一下,结果我爸爸说事情是顾书记身旁的张大秘指示下来的,”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顾主任,你和顾书记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呢?你们父子两斗斗气,可有一堆人被耍得团团转啊。”
陈锦的这句话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主要是这个手法实在太普遍大众又太有效了:不管怎么看,都跟他们圈子里老子整治不听话儿子的手段一模一样。
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前阵子刘有民对他的亲切态度主要是对他背景的揣测,现在刘有民态度突然大变,自然也是因为他的背景发生了不好的变化——这一点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分析出来。顾沉舟只是有点奇怪,自己爸爸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和贺海楼在一次,半年前他除夕夜跑出去,对方都没有说什么,这次只是拒绝了回省城去相亲,更不是因为贺海楼才不去的,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且——
为什么贺海楼一回来,自己爸爸就直接打电话到他在青乡县租住房的座机上,来,唔……查岗?
顾沉舟简单地说了两句,挂掉陈锦的电话后,又拨通了贺海楼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有些久才被接起来,和贺海楼的声音一起响起的,还有其他明显的噪音声。
“小舟?”
“你在外面吃饭?”顾沉舟稍微辨认一下就听出了电话里的噪音是炒菜声。
“在家里,”贺海楼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笑声,“在炒菜,你晚上要吃什么?”
“哦——?”同居了大半年,两个人多数是叫外卖,少数自己弄的时候,也是挑简单的做,不管是贺海楼还是顾沉舟,都没有多少自己弄食物的闲情。现在贺海楼难得来一次,顾沉舟想了想就说,“你弄什么我吃什么。”
话题很快被带过去,顾沉舟又问:“前几天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你一回来,我爸爸就打电话过来了?”
“前几天?”贺海楼说,“好像干了挺多事情的,先去恭喜贺书记被选举连任副总理——”
三月份的人大选举已经结束,贺南山继续担任副总理,并兼任福徽省省委书记。
这并不出人意料,贺南山之前是郁水峰的心腹,明面上又是在最后把顾家拉下去的功臣,就算因为新老交替权力平衡而暂时退下去,郁水峰也必然会保住对方的副总理位置的。
“然后?”顾沉舟又问。
“然后我和一群人聚了聚——”贺海楼似乎在回忆,语调不紧不慢的,“然后我喝醉了,记得好像有一两个人扒了上来——”
“嗯?”顾沉舟语调轻松地调笑说,“你对别人还能勃+起来吗?”
对方的声音里不止带着笑,尾音还稍稍扬起来,传进耳朵里,酥酥+痒痒的让人发麻。贺海楼有些受不了的轻轻咝了一口气,也以同样的口吻说:“你不是也一样?”
顾沉舟轻轻笑了笑,没有反驳贺海楼的话,只是说:“我们可以不用这么下+流……继续刚才的话题。”
“嗯,”贺海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说,“然后我不记得了。不过后来有人跟我说,那时候我捏着他们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笑着拍了拍那些人的脸,说‘等你们长成了顾沉舟那个样子,再过来投怀送抱吧——’”
顾沉舟:“……”
贺海楼等了一会,故意问:“怎么了?”
顾沉舟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于是他干脆愉快地笑了出声:“难怪我老子心急火燎地跑来给我好看,贺海楼,你真是个混蛋。”
同样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
两个呆在不同位置的人同时一闭眼,脑海里浮现对方微笑的模样。
然后,贺海楼愉悦地说:
“顾沉舟,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