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铭易抓住他的后背,指甲几乎穿透衣衫,陷进他的肌ròu里。
“爸……”乔铭易声音颤抖,“别走……别走……别丢下我……”最后是无助的哽咽,“我怕……”
“不怕,爸爸在呢。”乔元礼在乔铭易耳边低声道,“别哭,铭易,别哭……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不是真心的,你别往心里去。”
什么一刀两断,只是他一时恼火撂下的狠话罢了。
相处了二十年的父子,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岂是说断就断的?
他只是恼恨乔铭易拿亲生父母说事而已。每次乔铭易流露出这种态度,他便怒火中烧。
搞得好像他辜负了亡故的友人,亏待了他们的遗孤似的。尤其是在于氏夫妇墓前说这种话,简直就是拿刀往他的心里捅。
他气急败坏,乔铭易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一直以为乔铭易回家后的种种反常不过是孩子闹脾气罢了,像从前那样,过段时间两人自然而然就和好了。
未曾想到是真的伤了心。
乔元礼觉得自己愚蠢不可救药。他究竟是被什么迷了眼,竟任由自己的儿子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从前心疼还来不及的宝贝,怎么被他亲手逼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
他自诩为父亲,然而这个父亲却当得不称职。
也许他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当个好父亲。
寻常的孩子即便和父母决裂,但有血缘的羁绊在,总归是有一份依靠的。
可乔铭易除了他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像一片飘萍,无根无系,随波逐流,漂出了“乔元礼”这个小池塘,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怎么能把乔铭易从自己身边逐走?
乔铭易是他至亲至爱的人,他在乎的人。
比谁都要在乎。
让你们看笑话了。他无声地对照片上的男女说。
一滴水珠打在乔铭易的后颈上,流进衣领里。
他分不清那是预兆风暴到来的一滴雨水,还是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乔元礼的一滴眼泪。
大雨倾盆而下。
乔元礼脱下昂贵的西装外套,罩在乔铭易头顶,揽着儿子的肩膀走下山坡。
抵达陵园门口时,等在那儿的保镖递上来一把伞。
司机将车开过来,乔元礼把乔铭易塞进车里,自己跟着坐进去。乔铭易在真皮座椅上缩成可怜兮兮的一小团,瑟瑟发抖。保镖递上来一块毛巾,乔元礼不顾自己身上也湿透了,先帮乔铭易擦干头发。
乔铭易温顺地低着头,像只迷迷糊糊的小狗一样任由乔元礼搓圆揉扁。事实上他还蛮享受乔元礼这样的关心。
虽是盛夏,可浑身被大雨淋透,cháo湿的衣服沾着皮肤,依旧很冷。乔铭易牙齿打战:“我们去哪儿?”
“回家。”
乔铭易扁了扁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乔元礼知道他是介意裴子莘,于是说:“我打个电话。”
拿出手机后想了想,觉得乔铭易大概也不想听见他跟裴子莘说话,便推开车门返回大雨中。保镖赶紧上前为他打伞。
乔铭易望向车窗外,玻璃上滑过雨珠,留下一道道蚯蚓似的的水痕,将远处乔元礼的身形都扭曲了。乔元礼背对着他,低声且快速地说着什么,他听不真切。
他打了个喷嚏,乔元礼恰在这时回到车上,抓起毛巾继续替他擦头发。
“别着凉了。”
这个动作让乔铭易毫无防备地被乔元礼圈在怀里。乔铭易没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睛,干脆贴在爸爸胸膛上,小动物似的拱来拱去,总算找到一个舒坦的姿势。
小时候他能轻而易举地拱进爸爸怀里舒舒服服躺着,可现在已经是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青年人了,再这么做便显得颇有些滑稽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爱向爸爸撒娇……乔元礼哭笑不得,但还是顺着乔铭易的动作将他揽进怀中。
司机发动汽车,周围的景物飞速向后退去。
“‘他’走了?”乔铭易声音闷闷的。
“嗯,我让他暂时住到湖滨区别墅,省得你见了生气。”
从乔元礼的角度只能看到儿子挺直的鼻梁和短发间露出一半的耳廓。他捏住乔铭易的耳朵,指尖的热量传递到冰凉的神经末梢上,不一会儿,乔铭易的耳朵便开始泛红。
他羞涩地躲开父亲的手。方才的怒气已在雷电和暴雨中消融无踪了,平静下来之后,阵阵悔恨涌上心头。
“爸,我刚才……不该说那种话。”他将脑袋搁在乔元礼肩头,轻轻磨蹭着,“都是一时的气话……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乔元礼将儿子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后:“生气就不会带你回家了。”
“……爸你真好。”乔铭易鼻子一酸,“你这么好……裴子莘根本配不上你!”
“……这种事情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你就这么想结婚?你以前明明说过,大丈夫事业为重,个人感情在其次。”
乔元礼叹息:“你这个年纪肯定不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游戏人间,后来年岁渐长,慢慢的就厌了,想定下来。就算不是他,终究也会是别人。”
“……反正不能是他。”
“别人就行了么?”乔元礼苦笑。
“以前我说不喜欢莎莎阿姨,你就跟她分手了。你……你还是会顾及我的感受,对吗?”乔铭易小心翼翼地问。
“以前是因为你年纪还小,假如家庭不和睦,就会影响你成长,所以一切以你为重。”
“现在我就不重要了?”乔铭易猛地抬起头,怒视养父。
乔元礼拨开额上湿透的发丝:“现在你大了,我以为你会理解。”
乔铭易好想问:你就那么喜欢他吗?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我也不是不能忍。
他想努力做个成熟的大人,做个为父亲着想的模范儿子。乔元礼过去为他牺牲了多少,他其实清清楚楚。明明哭着指责乔元礼亏待他,内心深处又觉得是自己任性胡闹了。
为了乔元礼,他愿意咬咬牙忍这一次。
心里像被人捅了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还有冷风嗖嗖地灌进去。
但是为了他最喜欢的爸爸,为了能让乔元礼开心,他愿意忍让。
但他最终没能问出口。
他害怕乔元礼回答:是的。
乔元礼以为乔铭易会追问: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他向来不乐意把喜欢的人放在天平上称量,评估谁更重要一些。那样显得不尊重别人。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岂有比来比去挑三挑四的道理,又不是菜市场买白菜。
也从来没有人胆大包天到对乔老板放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地步。
但这次他禁不住悄悄比较了一下。
唯有乔铭易,他是至死也不愿意放弃的。
所以他想好了回答:也不是那么喜欢,你不乐意就算了。
但乔铭易望向窗外,没有继续发问。
所以他也无法回答这个不存在的问题。
父子俩偎依在一起。幻影像一支离弦的银色箭矢,穿过雨幕,穿过雷霆,穿过喧嚣的城市,飞向那座名为“家”的大宅子。
每当天穹中亮起夺目的电光时,乔铭易就会往乔元礼怀中缩。乔元礼想问,在学校你是怎么克服的,最终没把这种煞风景的话题说出口。
只是默默地搂紧养子,搂得更紧,搂得再紧一些,直到胸口贴着胸口,能彼此感受到对方蓬勃的心跳。
乔铭易怎么心跳得这么快?
乔元礼想。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cháo澎湃。
窗外风雨咆哮,车内寂静无声,唯有引擎规律轰鸣的白噪声。
两年的空白。
当乔铭易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乔元礼发现他的可爱小哭包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个性更加不羁,但私下里还是喜欢粘着他,喜欢对他撒娇,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独占欲,让他莫可奈何,却又喜欢得紧。
他希望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没有别人插足,彼此间也不再争吵。
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忽然想托起乔铭易的下巴,亲亲他的额头,然后是秀气的鼻尖,最后一吻落在冰凉却柔软的嘴唇上。
乔元礼年轻时读《浮士德》,读到最后浮士德喊着“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觉得难以理解:世上有什么事物美得值得时光都为之停驻?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位失明老人的心情。
此时此刻,他只想高声呐喊:就这样吧,时间啊,请你停止吧!
第07章
年轻人身体恢复得快,几天后乔铭易便在爸爸的陪同下去医院拆了线。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枚浅浅的疤痕。
医生再三保证,疤痕随着时间推移会越来越淡,最后几乎发现不了,如果委实介意,可以用科学医疗手段除去。
乔铭易确实介意。走在路上总觉得别人盯着自己脸上的伤瞧个不停,就连遇到一条路过的哈士奇都要怀疑“这个狗何以多看我两眼”。
他这回破了相,损失大了,按理说乔元礼怎么也得大发雷霆把裴子莘赶出家门以示惩戒吧,可乔元礼却不为所动,甚至开玩笑道:“假如同学室友问起你的伤,你就说是黑帮火并时被人砍了一刀,保准以后学校里再也没人敢招惹你。”
乔铭易不高兴了。“都留疤了,法律上来说这算是轻微伤,裴子莘得赔钱拘留的!”
乔元礼抬起他下巴左右端详。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乔铭易面颊微微泛起红晕。
“男人身上怎能没有几道疤?全身光溜溜那是娘们。”乔元礼笑道。
乔铭易盯着他看了半天,意识到他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不是帮自己的小情人找台阶下。
……你们混黑道的思路也是清奇。
就拿他的小哥哥郑嘉义来说吧,当年因为替乔元礼挡刀,胸口留下一道狰狞疤痕,后来为了震慑别人,他常常故意穿露胸的衣服,男人见了他的伤疤肃然起敬,女人见了他的胸肌口水直流,乔铭易见了他的装束觉得他有毛病……
“裴子莘身上有疤吗?”乔铭易不满地问。
“你这个问题有些侵犯隐私啊。”乔元礼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