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云琅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气在喉间翻涌几次,生生咽下去。

他撑着榻沿,努力想将骨子里的寒冷战栗压下去,又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云少将军不肯丢人,最烦这等没出息的矫情样子,咬紧了牙关想要将胸口瘀滞驱散,却被格外有力的温热臂膀牢牢困住。

云琅被困在萧小王爷胸口,疼得走投无路,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

“用力。”

萧朔揽着人不放,任他下死力气咬着肩头皮肉:“咬下来也是你的。”

云琅伏在他肩头缓了半晌,尽力搜刮着周身气力,攒了几次,终于松开口,狠狠抹了把脸。

萧朔扶住他,轻握了云琅仍悸颤的冰冷手腕:“罚得轻了。”

云琅冷得厉害,被他掌心烙得缩了下,垂眸半晌,笑了一声:“我又不是野兔子。”

“我知这等过错,叫你咬碎了也出不尽气。”

萧朔叫他靠在身上,拿了温水沁过的帕子,细细替云琅将脸上泪痕拭净了:“既然我已是你的了,你几时想咬,张嘴便是。”

云琅当时不过贪图嘴上便宜,一时嘴快罢了,看他竟说得全然郑重,不由失笑:“你如何——”

云琅静了一阵,莫名没能将后头的话说出来。

他此时已乏得厉害,打不起精神同萧朔拌嘴,莫名被萧小王爷伺候得很舒服,侧了侧脸:“这边,再擦一下。”

萧朔拿着帕子,看着心安理得蹬鼻子上脸的云琅:“……”

云琅舒舒服服靠着他,半阖了眼,扯着袖子盖在自己身上。

萧朔看他半晌,伸出手,将人向怀里揽了揽。

云琅心力尚不济,也不逞强,任由他折腾,在萧朔肩头衣物里胡乱蹭了两下。

萧朔呼吸微顿,揽着他靠稳当:“还要什么?”

云琅还觉得有些冷,埋在萧小王爷暖烘烘的衣领里,嘟嘟囔囔的:“想喝花雕。”

“你如今不能喝。”萧朔静了片刻,定定心道,“我叫人同梁太医说了,那些酒送他入药,酿成补身子的药酒。有哪种你能喝的,赏你两口。”

“怎么就送他了?!”云琅微愕,睁开眼睛,“那是给你喝的!”

“……”萧朔将帕子投进温水里,拧干了,沿着云小侯爷的侧脸慢慢拭过:“那十来坛?”

云琅买的时候也没料到有这么多,干咳一声,硬着头皮:“对啊。”

萧朔好端端的,实在弄不清云琅为何平白要灌死自己:“此时朝中正是要紧时候,我进退尚需思虑,喝酒干什么?”

云琅今日已矫情过一次了,不大好意思,闷声含混:“还不是老太傅,说你当初想醉一场,找不着人……”

“我不过是找不着你,去同太傅喝了顿酒。”

萧朔蹙了眉:“也值得你这般处心积虑报复,要我一口气把十几坛酒灌下去?”

云琅已是浑身长嘴说不清,憋了半晌,兀自泄气:“罢了罢了,便宜梁太医了!总归也是从你府上拿的银子……”

萧朔:“……”

云琅:“……”

云琅现在本就身无分文,赖在萧小王爷怀里,理直气壮:“……记着账,来日还你便是!”

“记什么账。”萧朔悠悠道,“云小侯爷拿了的东西,便是云小侯爷的。”

萧朔细看了看云琅面色,见他已彻底缓过来了方才那一阵心悸,才将按着云琅腕脉的手不着痕迹挪开:“况且,你当年借先帝之手倒腾给我那些赏赐,原本也还没花销完。”

云琅愕然:“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先帝同我说好了的,不告诉你——”

“先帝的确不曾告诉我。”

萧朔看着他:“只是你大概从没发觉,这琰王府里,有一半的殿瓦梁柱、配额用度,其实都是一品军侯的规制。”

云琅的确从没发觉,身心复杂,按了按胸口。

……

妄议先帝,实属不妥。

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咬牙切齿:“回头咱们俩先别急着埋你那块新坟,回帝陵,去找先帝他老人家聊聊天。”

萧朔依着他说的情形想了想,将不合情理处按下,点了点头:“好。”

“既还没花完,你再给我支些银子。”

云琅没好气:“我要用。”

萧朔并不问他要做什么,点点头:“好。”

“我饿了,想吃东西。”云琅四下看了一圈,蓄意找茬,“这般寡淡,怎么连点香味儿都没有?点支香,抠抠搜搜的,这东西又不能带下去点……”

萧朔将几个软枕细细摞好,扶着云琅靠上去,取了支折梅香回来插上:“吃什么?”

“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油饼。”

云琅磨着牙:“群仙炙、太平毕罗、假圆鱼假沙鱼、柰花索粉……”

萧朔开门,叫了外面远远侯着的下人:“煮一碗笋蕨馄饨,嫩菊苗泡清口茶,小侯爷饿了。”

云琅:“……”

“你纵然把御宴菜单背一遍,先帝也不会回来收拾你。”

萧朔合上门:“一会儿便要睡下,不宜吃难克化的东西。”

“谁要睡下了。”云琅不情不愿的,“我还能聊一两银子的天。”

萧朔看他一阵,唇角轻抬了下,过去坐了:“你聊。”

云琅不料他竟这般配合,愣了半晌,泄气道:“算了……不想聊这个。”

萧朔微怔:“什么?”

“朝堂之事。”云琅闷声道,“就今晚,不想聊这个。”

“那便不聊,我自会谋划。”

萧朔道:“你放心,我过几日便去拜会蔡老太傅。”

云琅摆弄着他的袖口,撑着眼皮,胡乱点了下头。

下人的动作很快,热腾腾的小馄饨转眼便被送了上来。萧朔叫人退下,舀起个馄饨,轻吹了两下:“张嘴。”

“不用。”云琅不自在,“我自己吃……你不饿吗?”

萧朔并不勉强他,摇了下头,将调羹递过去:“我晚间用过饭,你吃就是。”

云琅是真有些饿了,接过来自己慢慢吃了两个,抬头看看萧朔,又拿过茶水,磨磨蹭蹭喝了一口。

萧朔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有话就说,你我如今还要这般遮掩吞吐,有什么意思?”

“不是。”云琅咳了一声,忙摇了摇头,“不好意思。”

萧朔上次刚被云少将军不好意思地点了霓裳羽衣舞,他知云琅此时心里终归难受,不愿计较,耐着性子:“说就是了!若是出格的,我未必依你。”

“倒不很出格。”云琅耳朵热了热,垂着视线,拿勺子来回拨馄饨,“你今晚……能不能也来里间睡啊?”

萧朔眸光一凛,倏而凝在云琅身上。

“里头那张暖榻那么大,我试过了,地方够。”

云琅干咳:“就跟小时候一样,抵足而眠就行……”

他只是被萧朔提起旧事,心里实在难受。若自己一个人去里间睡,又要忍不住去王妃灵前跪着,说不定还要不争气地哭一鼻子。

云琅自小不喜欢一个人,屋子里空些都难捱得发慌。他拽着萧朔习惯了,此时倒也知道不很妥当,面红耳赤的:“不行就算了。”

“云琅。”萧朔凝注他半晌,阖了下眼,低声,“我有时宁肯希望……你是什么都懂,有意试探捉弄我。”

云琅皱了下眉:“好好的,我捉弄你干什么?你——”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侧过头:“可你我从小一块儿长大,你一转眼睛,我偏偏连你要上哪个房顶都知道。”

萧朔掀开榻上两层绵褥,拿出底下藏着的《示宪儿》,扔在他面前:“云少将军,敢问拖着别人一块儿睡,是哪家的教子之道?!”

云琅被抓了包,难以置信抬头:“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儿了?”

“你可知我为何不叫你躺外头的暖榻?”

萧朔咬着牙:“你这本书有两寸厚……两寸!”

萧小王爷照顾着挚友心情,想不着痕迹拿出来再放回去,又怕不能彻底同原样一般,叫见微知著的云少将军察觉。

萧朔忍了几日,都假作不查,硌得整宿睡不好,越想越气:“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塞褥子底下!?”

云琅张了张嘴,一时心虚:“……”

“你这些年背负的太多,又受父王母妃嘱托,待我之心早已成了习惯。故而一时扳不过来……我不怪你。”

萧朔把书扔在一旁,扯平褥子:“可你若有时间,便好好想想,来日你我合葬,碑上究竟要怎么写。”

云琅只是想找个人陪自己睡觉,不及反应,便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他本就神思疲倦,心神一时也跟不上,舀着笋蕨小馄饨愣愣听着,看着萧小王爷咬牙切齿一肚子火气,下意识将勺子里的馄饨递过去。

萧朔已懒得同他生气,拿过来咯吱咯吱嚼着吃了,搁下碗筷,起身去内室拿出了样东西。

“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云琅记得清楚,一扫便认出来了:“这不是你那不能碰的宝贝双鱼玉佩……不对,我记得当时没有勾云纹啊?”

云琅把手背在背后,自觉地一下不碰,探了脑袋仔细打量:“什么时候又重雕过了?”

“没有。”萧朔一阵来气,沉声道,“原本就有勾云纹,你记差了。”

“不可能,我当时还抢过来看了。”

云琅摇摇头:“你忘了?你那时说这东西不能轻易给人,叫我还回来……”

“没有。”萧朔咬牙,“我那时说的是,上面有勾云纹,同你的云字相称,本就该是你的。”

云琅:“……”

云琅看着睁眼说瞎话的萧小王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哦。”

云琅想不通:“那……是我当时非不要,塞还给你,两相争执之下,还不小心摔了——”

萧朔蹙眉:“摔了什么?”

云琅从不曾告诉他自己那玉麒麟摔过,把话收回去:“摔了一个屁股墩吗?”

萧朔攥着玉佩,掌心已将凉润玉质握得微温,肩膀板了板,横了心沉声:“是。”

云琅点了点头,心说那我可真是太有病了:“这样……”

“总归。”萧朔不看云琅,侧过头一口气道,“如今再给你一次,你若……若戴了这玉佩,便能与我同榻了。你若实在不愿意要,拿去扔了砸了,随手送人,如何处置随你。”

萧朔语气生硬:“怎么,云少将军不敢要,怕这玉佩有什么蹊跷——”

云琅连萧小王爷都敢要,自然不惧一块玉佩,顺手接过来,端端正正戴在了腰间。

萧朔垂在身侧的手虚攥了下,视线落在他身上,不动了。

“和小王爷同榻抵足而眠。”云琅低着头,仔细理好流苏,“还有别的流程吗?”

萧朔深深看他一眼:“……没有。”

“那就快点儿。”

云琅已睁不开眼睛,拿过清口茶漱了漱口,自暴自弃,熟能生巧地盘在了萧小王爷的身上:“困死了。”

萧朔静了半晌,抬手将他抱实,护进怀里。

他抱着云琅,竟无论如何再放不开手,将人结结实实护着,草草吹了灯,将香炉移进内室。

云琅静了不知多久,到萧朔几乎以为他已睡着了,才终于又出声:“小王爷。”

萧朔低头:“怎么了?”

云琅埋头扎在他肩上,抿了下嘴角:“你想让我懂什么,就教我。”

萧朔脚步顿了顿,立了一阵,低声道:“你懂不懂……都很好。”

“不好。”云琅手臂慢慢收紧,低声,“当初端王叔要夺嫡,试探过我几次,见我不懂,他就不准我总回府里了。”

云琅不服气,偷着跳了几次围墙,竟都被那些幕僚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再后来,连出入王府的腰牌也被拿回去了。

萧朔胸口狠狠疼了下,将他放在室内暖榻上,自己也坐了,收紧手臂将人护实。

“你们要我懂什么,告诉我,我去学。”

云琅平时宁死说不出这话,今日不知怎么,再忍不住了:“别再赶我走了。”

“醉仙楼那个雅间,窗户对着王府。”

云琅笑了笑:“我夜里喝酒,看着王府的灯亮了又熄,知道是你读好书睡下了,心里难过得很。”

“我不曾睡下。”萧朔手臂颤了颤,低声,“你几时来,我几时迎你。”

“我刚回京时,知道是你的生辰,很想来看看你,可又觉得你大抵不会想见我。”

云琅低了头,碰了碰那块双鱼玉佩,扯了下嘴角:“我在御史台狱,想着你只要能没病没灾、不生我的气……该多好。”

他攥着萧朔的衣带,摆弄了一阵,同自己的打了个结:“可后来当真见了你好好的,又不知足,想让你有话就同我说,别老冷嘲热讽地说那些刺人的话。”

“你有话便好好同我说了,我又不知足,觉得你能朝我笑笑就好了。”

云琅:“等你笑了,我又贪得无厌,想多跟你待一待,想扯着你跟小时候一样睡觉……”

萧朔安静听着,慢慢抚着云琅的背:“你若知道我心中妄念,便知你这远算不上贪得无厌。”

“你能有什么妄念?无非同生共死罢了,我应你。”

云琅洒脱道:“还有什么?我都应了。”

萧朔叫云琅靠在身上,替他脱了外袍,揽着轻缓躺下:“什么都应?”

萧小王爷的动作格外稳妥轻柔,室内安稳,折梅香气氤开月色,将人温柔地往黑甜乡里浸。

云琅被睡意拥着,带了些鼻音,含混应了一声。

萧朔摸摸他的额顶,不再扰他,坐在榻边,静看着云琅在月色里安稳睡熟。

烛火轻跃,噼啪打了个灯花。

萧朔护着云琅,静望了一阵,俯身将人拢住,在眉心落了个极轻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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