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文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犯抽的去点那根烟。
别墅可以说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个正经项目,加上钱心一的冤屈,他对这个楼感情复杂,每次来检查都跟找茬一样,纠结了半年多,总算是得到了解脱。
监督站的人已经跟着陈瑞河走了,他还想再看一眼,就沿着环形的道路绕了一圈,绿化都还是光秃秃的树干,挡不住强势的北风,吹得烟气直往鼻子里钻,他被呛得受不了,就随手把烟扔进了路旁堆满建筑垃圾的空地,锈钢断铝烂钢筋,水泥硬块和土方。
冬季五点就黑的天色里,灯火都是明亮的光芒,他走出三四米,忽然在水泥地上看见了自己摇曳不停的影子,稳定的灯光是不会造成这种情况的,赵东文茫然了两秒,很快闻到了一种海绵烧糊的味道。
他一回头,就见他刚扔掉烟头的地方,起了一团盆口大小的火苗,赵东文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将它踩灭,然后他蹲下来一看,发现起火物是一块废弃的保温板。
一个连明火都算不上的烟头,竟然点燃了B1级难燃的保温板——
那瞬间他脊背一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主楼,它矗立在夜色里,翘起的角脊和屋檐犹如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像是要扑将过来将他吞掉一样。
他不敢想象要是有人蓄意纵火,或是以后内部电路老化起火,正好起燃点在这种材料附近,那这里外相连的6栋楼,会不会沦为一场火海。
赵东文慌不择路的跑进会议室,发现里头已经空无一人,他查了手机,发现陈毅为给他留了言,让他逛完了自己打车去九州国际饭店。
他打电话陈毅为没接,追过去饭局已经开始了,他的领导坐在业主旁边,而那里已经没了空位,赵东文几次想找他说这个发现,可是陈毅为被敬来敬去,忙的甚至有点烦他,赵东文越想越后怕,忍不住把钱心一的电话找出来了好几次。
席间觥筹交错,他实在如鲠在喉,干脆一横心去了卫生间,拨通了师父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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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东文进步了不少,起码在说明问题的时候废话少了几斤,不用他多讲,钱心一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辞职的时候,别墅项目的保温板问题就已经出现了,赫剑云亲自选了老姚施工队,断了总包和管理公司的财路,他们要捞钱,就只剩下保温板这条蚊子腿了。
体量虽然不大,但找个小工厂出廉价材料,再花钱到大工厂买个标签和检测报告,贴上去靠肉眼谁都分不清正品和山寨。
这种仿造手段在工程上十分常见,大到面材小到螺丝钉,只要是能用的就有人敢用,这些人的心里装的不是万一,而是侥幸。
不过胆子肥到这个地步,钱心一算是又涨了见识,水货也就算了,还自动降了两个级。
不保温多装几个中央空调,这都是小事,大事是人赫总格调高,把室内土了吧唧的防火墙不知道干掉了多少,防火隔断他也不要,美术馆里画纸、绢布和木板多,一起火简直得烧得停不下来。
这事早就和他没关系了,而且出了问题也追究不到设计院,供货商的假报告、没验出来的消防局,他们才是责任方,但就像赵东文觉得害怕一样,钱心一到底也会担心那个万一,他经历过火灾,知道那是怎样的人间地狱,要是能避免,他不会吝啬那几句意见。
“小赵,这涉及到安全问题,必须经过你的公司,陈毅为到高远都一定要知道,他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你打电话来问我不合适,要是我懒得理你,你就白打了。不过打都打了,我给你几个建议,你自己看着办,行吧?”
陈西安本来在削苹果,听见一些GAD的关键词,动作登时慢了下来,钱心一单手朝他摆了摆手,接着说:“保温板肯定有问题,但你用烟头点燃的那块不算数,它是废弃物,风吹日晒的里面成分有变化也可能,你明天去趟工地,问陈瑞河拿一块备料板,抠掉铝箔用打火机点给他看。”
“燃不燃都拍照记录,然后问管理公司要施工数据,让他给GAD发明确的文字记录,保温板的检测报告重提一遍,施工期板外侧的保护层厚度给个数据。然后你需要回个带公章的联系函,照片贴进去,规范里对保温板和防护层的要求全抄下来给各单位发一遍,要求他们按规范施工,最后用黑体加粗强调一条,保温板只有检测报告,没做过现场试验。”
赵东文在电话那边狂记,一边心虚的问道:“那都糊上墙了,才发会不会……”
钱心一嘲笑道:“会什么,马后炮?”
赵东文笑了两声,不敢说是,钱心一觉得自己差不多该挂了:“该发就发,你怕什么!到时候总包反过来咬你一口,说你当时签字同意它是B1级了,你就知道马后炮有时候也是个褒义词了。”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掉扔在了床上,忍了忍没忍住:“槽,一群钻进钱眼里的傻逼!”
陈西安听力理解满分,基本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他把苹果对切成两半,一半往钱心一嘴里塞,一边好笑道:“都不管事了还能气到你,看来赫剑云找的队伍还是挺厉害的。”
钱心一啃下一块放在嘴里嚼,翘起右手的食指摇来摇去:“错,最厉害的还是赫剑云,这么烂的队伍他能一下找到三,还敢放心大胆的用,你说他不怕出问题吗?”
陈西安揪住他动来动去的手指,温柔的将它压了回去,一语中的:“不是,应该你觉得是问题的问题,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钱心一愣了一下,接着耸了耸肩:“也对。”
病房里新来了一个病人,他今天没单人床的福分,只能跟陈西安挤一张。他啃完苹果去洗脸刷牙,回来发现陈西安躺在正中没给他让位子,便把热毛巾糊在了人脸上:“往右边挪25cm。”
陈西安任他在脸色乱搓:“不挪。”
钱心一按着毛巾往下,让他的眼睛露出来,发现他在笑,便挑起半边眉毛质问道:“那我睡哪?”
陈西安抬起下巴方便他擦脖子:“你回家睡,不想跑出去定个宾馆也行,这床太小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我自己没问题。”
钱心一听了不高兴,鉴于他是个病人不跟他计较,蛮力上手推:“不行,我困的都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了。”
陈西安哭笑不得的被他推出一截,见他把毛巾往椅背上一甩,跟着就爬了上来,只能又往后退了一点。
其实没觉得挤,钱心一沾住枕头就迷了,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陈西安枕着这种节奏,跟着也睡了过去。
宋阿姨很守时,说八点就八点。她是个小个子妇女,花白的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看着就很精明的那种大妈,钱心一跟她打过招呼,还从食堂给她带了一份早饭,顺便又重申了一遍要求,中晚饭,清淡营养少盐。
阿姨答应得很爽快,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不过终究是提上公文包走了。
公司是钱心一的另一个战场,以往笑嘻嘻同他道早安的前台姑娘这次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他进门了一样,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追逐着他,视线尴尬而别扭。
钱心一本来准备了一个八颗牙的微笑,打完卡一瞬间脸上只有烦躁,他越往里走,遇见的表情就越精彩纷呈,有的埋头走开,有的面露抵触,不过也有的淡定的和他打招呼。
F组的反应跟走道里差不多,像在跟艾滋病打招呼一样,李工更是连头都没抬,不知道是针对他的性取向,还是他的展示区。
钱心一沉着脸打开主机和显示屏,对这种陌生诡异的氛围十分不爽,他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鄙视成这狗样,不过就像陈西安说的,不管是他还是同事,都是习惯了就好了。
迈尔斯九点准时出来,发现他到了办公室,拍拍手让大家半小时之后准备开会。她私底下做过了准备,会上李工主动放弃了展示区的设计,尽管大家心知肚明,迈尔斯还是假装没发现钱心一的小蝴蝶一样,让大家赶紧提出新的方案,钱心一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散会后迈尔斯单独留下了他,没事人似的问他什么时候能把小蝴蝶的图纸提给她,钱心一答非所问的说:“迈尔斯,我想知道你对我的展示区抱了多大的把握?要是我们没能中标,你把人心都搅散了,以后还好合作吗?”
迈尔斯垂下眼笑了笑,眼底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悲哀:“钱心一,并不是每个人都向你这样倔的,大家出来混,混的不就是年终奖吗?至于成就感……它算个屁!”
她抬起头,目光犀利的说:“你也不要觉得委屈,要是我们真的中了标,我记得你的功劳,这还是小事,你的作品会摆在整个环球金融城的中心广场上,被成千上万的人夸口称赞,这样的名誉,不是你把它藏在电脑里,就能得到的。”
钱心一知道她说得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