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番外五·黄粱一梦

萧错听着云琅这一句,莫名的心头一跳,竟没能立时说得出话。

山上尽是经冬松柏,越向上走,林荫间的日色越影影绰绰。

萧错踏着松针小径,脚下踩了一段枯枝,一声轻响,忽然叫凉风在背后拂了拂。

他素来熟读神鬼志怪的话本,此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忍不住伸手拽住云琅衣袖:“还是……走大路罢?”

云琅停下脚步:“这不是大路?”

萧错微怔,站定了抬头细看,正看见林尽处的琉璃殿顶,愕然揉上眼睛。

夷山在京郊,他们自小偷跑来玩耍跑马,的确只大路看得见宫城……可昔日戎狄暗探藏在京郊,禁军为彻查清缴,早在先帝朝就将大路的松林尽数砍净了。

萧错举目四顾,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梦是醒。他望着四周苍翠松啵哆哆嗦嗦冒冷汗:“怎,怎么回事?可是我这些年没出城,他们又种起来了……”

“你又偷皇祖母的酒喝了?”

云琅只管向前走,将衣袖扯回来:“什么种起来,这松林几时砍过,不是一直好好长着?”

萧错又惊又疑,呆在原地。

云琅一向懒得同他多说,此时见萧错癔癔症症,更不同他墨迹,只管兴冲冲朝两人身后招手。

林间清凉,斑驳的点点日影里,萧朔从后面来,催马赶上了两人。

萧错已看得恍惚:“萧朔?你不是去山上探路了?怎么──”

“日日走的路,探什么。”

萧朔催马赶上两人,将热腾腾的青团递给云琅:“烫,留神些。”

云琅原本已摆出几分质问神色,被青团捋顺了脾气,心满意足接过来。

艾叶裹着的青团油绿清香,刚下蒸笼,还冒着腾腾热气。

云琅没防备,烫得将青团在手里倒了几倒,还是吸了口气,空出只手去摸耳垂。

萧朔接过来,替他拆开艾叶:“等得急了?”

“急什么……萧大人日理万机,定然又有什么紧急公务。”

云琅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含含混混嘟囔:“朝堂上论政了,衙门里有公务了,百姓来伸冤了,同御史大夫吵架了,同御史中丞吵架了,同侍御史吵架了……”

萧朔轻叹:“哪日能在你口中听见几句好话,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

云琅占了口头便宜便知足,眯了眼睛,将青团接过来,吸着气囫囵吞下去。

“往日的确要忙这些,今日倒不是。”

萧朔任劳任怨,顺手接了两人的马缰:“你我如今在朝中任事,自然该守规矩。此次北疆犒军,赏罚几何,该去枢密院与兵部报备。”

云琅听他唠叨,耐着性子,脸上显出些颇没趣的闷闷不乐来。

“知道你不喜欢。”萧朔看出他怏怏,抬手在云少将军头上揉了一把,“这些事有我做,你只管痛快征战,不必理这些。”

云琅闷声道:“入夏要设镇边军城。端王叔说了,军务转政务,总要学一学……”

“父王一说,你便一听,若真有心想学,来日我教你。”

萧朔道:“若依着我,朝堂这些争权夺利、倾轧牵连的繁琐勾当,是绝不会叫你沾的。”

云琅哑然:“做官任事而已,哪就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萧朔摇了摇头:“人皆有私心,再清明的朝堂,也会有暗流涌动。”

林径清净,萧朔替云琅理了衣襟,掸落他肩头几枚松针:“此次若不是枢密院内有人运作、贪墨军饷在先,你我何必跑北疆一趟?”

云琅叫他提起心头症结,抿了抿嘴,偏开头不说话了。

“少将军也学会藏心事了。”

萧朔端详云琅一阵,淡淡笑了,又伸出手去揉:“好了,不是有我在么?”

“别闹。”

云琅眼疾手快,捉住萧朔那只手,正了色瞪他:“你可知昨天那个死心眼的御史中丞还参你?说你执掌开封,却每每干涉兵事,于理不合……”

萧朔笑了笑:“我倒听说,这弹劾还未到政事堂,御史台便被北疆暗访回来的密摺暗报给淹了。”

云琅遭人点破,话头一滞,干巴巴咳了一声。

他特意挑了半夜出门,本以为萧朔不知道。此时无从嘴硬,一路红进衣领:“按规矩办事,本将军奉旨查──”

“知道。”萧朔笑道,“云将军规矩,奉旨查朔方军事,没日没夜赶回来,一个囫囵觉都不曾睡,便又马不停蹄去替本官挡着弹劾。本官心中感怀,必有厚报。”

云琅不禁夸,热腾腾别开脸嘟囔:“感怀什么?你管得本是我的事。”

“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

萧朔:“有什么不一样?”

云琅在这种事上道行远不如他,叫萧朔问住了,说不出话,眼见着耳后更烫。

萧朔见他红得有趣,忍不住伸手探过去,在云琅耳廓后摸了摸。

云琅措手不及,叫他摸得睁圆了眼睛,局促得原地升树,转眼掠过枝杈没了踪影。

萧错牢牢闭着嘴,半个字说不出,呆立在一旁。

他从方才起便没插进来话,瞠目结舌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一路勾搭私会,才稍稍回过神,抬头眼见云琅说飞就飞:“G!跑了跑了──”

萧朔笑了笑:“不妨事。”

从端王府血案后,萧错便再不曾在这人脸上见过这般寻常的笑意,此时见了,不由微微一愣。

松叶哗哗作响,萧错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尚不及回神,云琅已怒气冲冲飞回来,抢走了萧朔手里剩下的几个青团。

萧朔看了看松林动向,顺手扔上去一坛竹叶青,被一只手不知从哪探过来,稳稳捞住揣走,又没了影子。

萧错看得心服口服,按着胸口缓了缓神,看向萧朔:“你们两个……”

萧朔回身:“什么?”

萧错心情有些复杂,纠结了一阵,才又问道:“如今……是哪一年?”

萧朔微抬了下眉,看他一眼:“佑和三十七年。”

佑和……是先帝年号。

萧错心力已大致有了数,听见这一句回答,还是不禁晃了晃,按着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话本里说,寒食清明阴阳相交,遇上奇妙机缘,最容易不小心走岔路。

他方才听这两人说话,加上莫名多出来的松林,便觉出不对劲。此时看,分明是不慎走岔,进到这一场这先帝先后安泰、端王府诸人平安的梦境里来了。

知道是黄粱一梦,反倒没了那般叫人忐忑。萧错定了定神,手搭凉棚望瞭望云琅去向,小声同萧朔打听:“你们两个……到现在居然还没说开?”

萧朔脚步微顿,扫他一眼。

“绝无他意。”

萧错叫这两人威胁惯了,忙赌咒发誓了一句,又低声道:“就是奇怪,你们两个到了这边,居然能慢成这样……”

萧朔蹙了蹙眉:“到了这边?”

萧错张了嘴,干咳道:“就,就是──”

萧朔等了一阵,见他吞吞吐吐,不再追问。将马牵出松林,交给了迎上来的宫中侍官。

萧错见他要进寺院,才反应过来,忙追上去:“你们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远行方归,母亲备了点心,叫我二人来给皇祖母请安。”

萧朔看了看他:“云琅扯你来的?”

萧错答不上来,含糊答应了,追着道:“我也想来看母后……”

三人的辈分每到这时候便堪称惨烈,萧错瞄着自己这个大侄子,见他没有不悦的意思,才稍稍松了口气:“母后身子……还好么?”

萧朔停下脚步,看着他,没有立时答话。

萧错自知多问多错,他张了张嘴,刚想扯个瞎话解释,萧朔已将寺门推开:“尚算硬朗。”

萧错目光一亮:“当真?”

“去岁染了风寒,恰巧这寺内有地热温泉,便从宫中迁来休养。”

萧朔道:“皇祖父身体也康健。”

“真的?!”萧错见他点头,乐颠颠搓着手道,“好,好好……”

他喜得站不住,来回绕了几圈,迎上萧朔若有所思的注视,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本不该连皇上与皇后是否安泰都浑然不知。

萧错早知道这个便宜侄子不好糊弄,此时被扫了一眼,后知后觉干咳:“我,我自然清楚,只是──”

萧朔收回视线,淡声道:“一同去给皇祖母请安罢。”

萧错长舒了口气,如逢大赦快步跟上。

日色过半,寺内响起杳杳钟声。

皇后静养处在寺后别院,曲径通幽,极雅致清静。萧朔待通报过,进到堂前,毫不意外在暖榻边见了飞檐走壁的云少侯爷。

云琅极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正摆弄一套小巧精致的紫砂茶具。

少将军在校场北疆那一身英武锐意,早收得妥妥帖帖。云琅眉眼韶秀,人沁在袅袅茶雾里,举手投足已多出极唬人的从容流畅,只耳后那一片热还未褪尽,听见萧朔进来,当即毫不示弱飞过去黑白分明的眼刀。

萧朔不与他计较,哑然全收了,同皇后行礼:“皇祖母。”

萧错乐颠颠过去添乱:“母后……”

“老太傅放你出来了?”

皇后搁了手中书册,照他头顶一敲:“课业背得如何?策论写了几篇?欠先生的板子还了几顿?”

萧错已许久不曾被皇后三省过,后背一僵,讪讪咳道:“儿,儿臣──”

这几个小的,眼睛只要转一转,皇后便清楚一个个心里想得是什么,不动声色朝云琅伸手。

萧错心头大为警惕,眼睁睁看着云琅在一旁递戒尺:“义气呢?!同甘苦!共患难──”

云琅压了压嘴角,事不关己晃到萧朔身后,去萧朔袖子里摸点心匣子。

萧错难得再见皇后一面,尚不及感慨伤怀,先挨了戒尺,抱着左手满脸哭丧:“怎么梦里都逃不掉……”

“看你也像在梦里。”

皇后扫他一眼:“你自己不知争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后莫非要处处靠着萧朔云琅帮你不成?”

萧错从来都凭本事自己挨戒尺,很不服气,正要自证清白,却忽然叫这话里的未尽之意引得一晃神。

他立在原地,怔怔想了一刻,又看向一旁的萧朔和云琅。

没经过王府惨变、满门抄斩的萧朔与云琅。

没了琰王这一道压死人的爵位,萧朔如今在朝中任事,一如少时沉静安稳。任凭云少侯爷在袖子里乱摸,沁了笑意低头,将掌心藏着的香糖果子亮过去。

云琅好好做他的少将军,不曾叫奸人伤过筋骨,不曾被阴谋磋磨气血,身形俊拔矫健,远比被萧朔细细调养了三年的那一个更神完气足。

“打疼了?”皇后见萧错愣神,皱了下眉,将刚打的那只手拉过来,“也没用力气,一个两个怎么这般不禁打……”

“没有。”萧错倏而回神,抬头道,“母后说得对,儿臣谨守教。”

皇后叫他引得茫然:“什么?”

“不能……叫萧朔云琅处处帮我。”

萧错跪下,深深磕了个头:“儿臣定然争气,再不敢荒废了。”

“……好。”

皇后只是替蔡太傅教训他乱跑,见萧错忽然这般正经,一时竟有些跟不上,顿了下才道:“既想明白了,就去──”

萧错攥拳:“儿臣去给父皇请个安,便回去读书。”

皇后这一次是真担忧起了萧错,怕是他撞了什么邪,将人搀起,不动声色目视萧朔。

萧朔微微颔首,将云琅向后扯了扯,免得传上。待萧错风风火火出了门,便叫来内侍,替皇后传懿旨,为景王找驱邪的神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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