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津市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地下停车场,一辆黑色吉普灵活的避开驶向出口的一辆卧车,钻入卧车腾出来的停车位。
邢朗熄火下车,快步走出停车场,往医院大楼走去。
无论什么时候,医院和菜市场都是最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地方,分诊台前挤满了拿着病例的病人家属,几个被家人疏于看管的孩子在一楼大厅来回跑动,把繁忙的人群当做了自己的乐园,像在林间捉迷藏似的躲藏在每一个陌生人的身后。
一个瘦小的男孩儿为了躲避即将找到自己的小伙伴,从垃圾桶后站起身,在奔忙的人群森林中穿梭,不小心和一个陌生男人正面相撞。
男人很高,男孩趴在他膝头,不得已高高的仰起头,看到一张带着墨镜的陌生的脸。
邢朗低头看着男孩儿,从他苍白的脸色,眼睑下的青乌,和他过于消瘦的身体,足以看出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正被病痛所折磨。
他抓住小男孩儿如细杆似的手臂,往周围看了一圈,叫住一个路过的医生。
医生很快认出了他身边的孩子,道:“张磊磊,你怎么又乱跑啊,跟我回去。”
医生把穿着病服的孩子领走时,邢朗特意看了一眼医生胸前的名牌,血液科,许森。
绕开人烟最稠密的分诊台,邢朗在走廊口看到了陆明宇,陆明宇正在朝他招手。
等他走过去,陆明宇把一份病例递给他:“我刚才问过医生了,张福顺的确在一年前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去年十月份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昨天病情忽然恶化,张东晨叫救护车把张福顺送进医院。”
邢朗接过病例大概扫了一眼,随后又递给陆明宇:“进医院之前,张东晨在哪儿?”
陆明宇知道他在问白晓竹被害时张东晨的去向,道:“这一点我也核实了,从昨天晚上七点钟到现在,张东晨一直在医院。”
七点钟,在白晓竹被害的时间段内。
“张福顺醒了吗?”
“嗯,在七楼503病房。”
邢朗没有在一楼和人群一起等使用量异常繁忙的电梯,而是一路小跑直奔七楼,等他从七楼楼梯口拐出来,路过电梯口看了一眼墙上的指示灯,电梯还在从十一楼往下降。
按照门牌号很快找到了503病房,邢朗站在503病房前,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看着不远处楼道尽头,站在一扇窗户前的两个人。
一人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医生对面是张福顺的儿子张东晨。
张东晨依旧穿着那身黑衣服,带着一顶遮到眉毛的鸭舌帽。虽然距离远,且张东晨侧面对着他,邢朗也能看出张东晨比起前两日在警局的时候,更加没有精神。
张东晨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地板,既像是在专注的听医生说话,又像是神思恍惚的走神中。如果仔细的盯着他的双腿,可以看出他消瘦的身形略有摇晃。
很快,医生结束了和他的谈话,为了表示同情和悲悯,医生临走时拍了拍张东晨的肩膀。
医生下楼后,张东晨结束僵立依旧的站姿,像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似的撑着膝盖慢慢的贴着墙蹲下,好像肩上压了两座大山,不蹲下缓一口气,他即将被沉重的大山压死。
邢朗也没有过多关注他,很快将注意力从张东晨上收回,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飘蹿着医用酒精味,和从病床下窜出来的尿骚味。
张福顺躺在床上,头发稀疏,脸色枯黄干瘪,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病床旁竖着一个点滴架,针头插在他血管鼓胀的手背里。
张福顺没有睡着,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就张开了眼睛,随后他看到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朝他走来。
邢朗低头看了他片刻,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他床边,摘掉墨镜,露出一双平静,且没有温度的眼睛。
“问你一个问题。”
冷不丁的,邢朗开口了,语调平整又冷酷:“你那三个老乡,是怎么死的?”
邢朗那张脸亦正亦邪,在他没有自爆身份时,他的气质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人相信他是一名人民警察。
同样的,张福顺也这么认为。
听闻他提起已经死去的三个老乡,张福顺那双好像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睛猛然间睁大了,然后抬起爆满血管和青筋的右手想要按响呼叫铃。
邢朗把他的手打了下去,然后掏出证件放在他眼前:“看清楚,警察。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跟我回警局,咱们换个方式聊。”
张福顺瞪着眼睛,把警官证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一遍,像是在辨别真伪,当他看到警员编号下的姓名时,干涩的双眼忽然泛起几分湿意,扭头看着邢朗,哑声道:“邢,邢朗?”
邢朗笑:“诶,是我。”
收起证件,邢朗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方才的问题:“告诉我,王兆强、黄春树、薛海洋这三个人是怎么死的?”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张福顺的脸色就白一分,三名死者的名字念出来,张福顺的脸色已经不似个活人。
“我,我不知道。”
等了好一会儿,就从他嘴里等出这么一句废话。
邢朗目光阴沉的看着他,唇角扯出一丝冷漠的笑意:“14年7月5号,黄春树带着同村的王兆强和薛海洋到银江找你。10月份中旬,这三个人和家里人失去联系。直到前两天,他们的尸体从市郊月牙山挖出来。”
张福顺闭上眼,胸膛起伏越来越快,气息越来越粗重浑浊。
邢朗弯腰凑近他,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头面朝自己,漆黑的眼睛里瞒着一层锋利的寒光,沉声道:“你知道他们被挖出来的时候的样子吗?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们浑身都被虫子啃光了,那些虫子把他们啃的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只要是他们身上有洞的地方,全都生满了虫卵。眼窝、嘴巴、鼻子、肛门,还有男人的那个地方,骨头都他妈的快咬烂了。其实死亡三年被土葬,尸体转不成白骨,但是你的老乡却几乎被啃光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尸体里钻了一条蛇,蛇把他们的五脏六腑掏了个稀碎,连脑浆都没有放过,就从这儿开始……”
邢朗伸出食指,轻轻的按在张福顺的胸口上,斜着唇角笑的有些狰狞:“一直钻到脑子里。”
张福顺忽然掉头趴在床边,冲着地面狂呕。隔夜饭混着胃液的异味顿时盖过了病房里的尿骚味。
等他吐了一会儿,邢朗忽然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按在床上,几乎压到他面前,冷笑道:“你觉得他们可怜?还是恶心?”
张福顺怔怔的看着他,脸上淌着眼泪和鼻涕,嘴角还沾满了秽物,颤抖着嘴唇道:“不是我杀了他们,不是我杀了他们!”
邢朗逼至他面前,低吼道:“不是你?就你自己一个人活着,他们全都死了,你敢说不是你!”
张福顺捂住脸大哭:“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啊!”
邢朗把他的领子揪的更紧:“没有办法?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不是我!”
“我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被捆住双手,跪在地上,而你拿着枪把他们一个个打死,开枪的人是你对不对!”
张福顺疯狂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开的枪,我只是把他们捆起来!”
邢朗眼睛一眯,心道果然还有一个人。
“开枪的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
趁热打铁,他再次逼问。
张福顺浑身颤抖,气息愈加断裂,似乎随时会窒息昏厥:“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邢朗正要按响呼叫铃,就听到病房门被推开,跑进来一个年轻人。
“你干什么!”
张东晨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力量竟把邢朗往后推了一个趔趄。
邢朗往后跌了两步,看着张东晨神色慌张的为张福顺顺胸口,拿着纸巾擦掉父亲脸上的秽物。张东晨的眼角迅速的被逼出一点湿润的痕迹,愤怒的抬起头朝邢朗低吼:“你们警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邢朗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走到饮水机前抽出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水。
张东晨把父亲的脸擦干净,然后帮他盖好被子,站起身,用那双满是冷漠和怨毒的眼睛看着邢朗,说:“警官,我想知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爸爸。”
邢朗抬起左手撑在饮水机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张东晨,习以为常的接受张东晨对他无声的斥责,和全都写在眼睛里的愤怒。
面对这样一双年轻,却早已被仇恨,准确来说是被仇视执法机关仇视警察的恨意蒙蔽的双眼。邢朗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为什么?因为职业赋予他的特殊的手段,更是因为从尸坑里挖出来的十二具枯骨。
眼前这少年虽然恨他,但是却很单纯,单纯到以为一个警察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对一个‘无辜’的人动粗。
邢朗没有选择告诉他真相,喝了几口水,就云淡风轻的扭转了话题:“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医院?”
面对警察的提问,张东晨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不答。他只能道:“是。”
邢朗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他说:“昨天晚上出事了,知道吗?”
张东晨没说话。
邢朗看着他的脸,慢悠悠道:“一个上初一的女孩儿被人勒死,尸体扔在玻璃厂旧仓库。”
张东晨依旧没有说话,邢朗补充道:“就是当年佟月逃出来的地方。”
张东晨终于给他了一点反应,一个冷笑。
“是我干的。”
他看着邢朗,干净利落的说。
邢朗不语,目光愈加深沉。
张东晨往前走了两步,调整点滴架的高度,口吻轻松的好像在夸赞今天的天气不错:“是我杀了那个女孩儿,把她的尸体扔在旧仓库。我承认。只要你们能找到证据,我就跟你们走。”
说完,他扭头看向邢朗,笑道:“您可以去找证据了,警官。”
少年的笑容,是对执法机关的讽刺和挑衅。
邢朗喝干杯子里的水,把杯子揉烂扔进垃圾桶,再次朝病床走去。
他刚一靠近张福顺,张东晨就像小狼似的跳了起来,盯紧了他。
邢朗讪笑:“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说完从外套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张福顺面前,道:“睁眼。”
张福顺颤抖着眼皮,睁开双眼。
邢朗把照片放在只有他可以看到的角度,低声问:“是他吗?开枪的人。”
张福顺的眼球上蒙着一层浊物,导致他视力模糊,看东西很费力。他看着照片上的人脸,起初并无反应,直到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晰,看清了照片里的人。
张福顺没有说话,目光愈加颤动,看不出对照片里的人到底是惊惧,还是悼念。
邢朗又问了一遍:“开枪的人,是不是他。”
良久,张福顺嘶哑的声音响起:“是。”
邢朗的目光霎时收紧,追问:“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张福顺沉默着闭上双眼,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道;“走了,都走了……”
邢朗直起腰,看了他片刻,一言不发的装起照片,走出病房。邢朗离开的时候,张东晨丝毫没有注意到,邢朗带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住院通知单。
邢朗走在楼道里,把住院通知单扫了一遍,然后在全身上下的兜里摸银行卡。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端着一个托盘从他身边走过,邢朗眼疾手快的拽住他胳膊:“医生,住院处怎么……”
话没说完,邢朗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察觉到医生被他拽住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绷紧了。
虽然这个医生带着口罩,但是从他平静且带着丝丝凉意的眼神中,邢朗几乎可以看到那藏在口罩后的脸也是紧绷着的。
“怎么了?”
医生问。
邢朗收回手,笑道:“没事了,谢谢。”
医生点点头,端着东西走了。
邢朗站在原地停了几秒钟,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再次止步,眉头渐渐的皱了起来。
刚才惊鸿一瞥似的,他看到医生胸前的名牌是血液科,许森。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那里看到过……
忽然,邢朗转过身,恰好看到医生进入503病房。
他想起来了,刚才在大厅,他叫住的医生就是‘许森’,这个许森刚才还是个矮胖身材,是打了激素吗?半个小时竟长高这么多!
邢朗拔腿往回跑,一进门就看到‘医生’正在给张福顺换输液瓶。张东晨站在他旁边,仰头看着。
邢朗抓住张东晨的肩膀往后一拽,抬腿踹向医生正在挂瓶子的手腕!
“啪”的一声,瓶子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医生的手腕挨了一脚,看见了去而复返的邢朗,预感到事迹败露,当即撞开张东晨的肩膀跑出了病房。
“留在这儿别动!”
叮嘱张东晨一句,邢朗也从病房里跑了出去。
此时七楼等电梯的人只有一个,所以邢朗一眼看到了站在电梯口的医生。
医生踏进电梯,按下楼层键,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两扇电梯门忽然被外力打开,走进一个浑身携带强大压制性气场的男人。随后电梯门紧紧的合上。
封闭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个人,邢朗站在医生对面,两人率先都在僵持,似乎在用眼神打量对方的深浅。
忽然,邢朗结束了对峙,沉胯弓腰,率先把右拳送了出去,想要揭掉医生脸上的口罩。
医生的也迅速摆出防守的姿态,弯腰躲开他挥过来的一道直拳,顺势把右手绕到他颈后,把他的脖子往下一压,抬起右腿向上顶向他的胸骨!
这泰拳的打法让邢朗有些始料不及,邢朗连忙向前逼近一步,右腿插入他胯下,右脚绕到他稳固下盘的左脚后方,勾住他的脚后跟用力往前一拉,解开了这一招难缠的锁技。
医生摔在轿壁上,站起身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黑色弯刀。
邢朗忍不住暗暗咬牙,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有带武器,但还是在腰带上摸了一圈,啥玩意都没有。
医生有了刀,简直是如鱼得水,招式迅猛有力,灵敏的像一条蛇,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很快就把邢朗逼到轿壁一角。
赤手空拳的邢朗落入下风,好几次叼住他的腕子想夺下他手中的弯刀,但那弯刀仿佛长了眼睛般从他手背饶了一圈调转方向又回到他手中,邢朗数次险些被刀尖挑断手筋。
当对方的弯刀如一阵疾风割劲草般挥向他的脖子的时候,邢朗迅速后撤一步,沉腰下胯,抓住他挥刀的左手,拧住他的手腕向左拧身下潜,曲起右臂手肘猛然砸向他的后脑勺!
如果医生的实战技巧不那么丰富,应变能力不那么迅速,邢朗将给他造成足以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一击。
硬碰硬的,医生弯下腰,以左肩撞击邢朗的右肩,同时送出手里的刀在邢朗的右臂割出一道深长的血口。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医生没有恋战,立刻跑出电梯。
邢朗在他后方紧追,转眼到了一楼大堂,喊了一声:“大陆!”
陆明宇恰好出现在大堂门口,一眼就看懂了眼前的局势,和邢朗两人一前一后的把医生堵在大厅里。
医生手中染着鲜血的弯刀使得分诊台前排队的人群尖叫着一哄而散,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给站成一条直线的三个男人让出一片空白的区域。
医生握着刀,站在原地,不断的来回张望堵在他前后的两个警察。
邢朗抬手冲陆明宇做了一个战术手势——贴过去,掐死。
就在他们两人同时向医生逼近时,医生忽然掀开白大褂,从后腰拔出来一把枪,抬起胳膊朝天花板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枪响,大厅里接连响起尖叫,本来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像是被洪水冲散了似的,四散奔逃。
邢朗脸都绿了,用眼神询问陆明宇是否带了枪,陆明宇绝望的朝他摇了摇头。
即使隔着口罩,邢朗也看得到那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随后,医生抬起手臂,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邢朗的胸膛。
邢朗脑子里一声嗡鸣,冷汗瞬间湿透脊背,眼前有瞬间的恍惚。
从警这么多年,被威胁生死多次,但他还是最痛恨被人用枪指着,因为他知道,但凡拥有的枪支的人,都不乏开枪的勇气。对方一个心念意转,就能要了他的命。
邢朗看着指向自己胸膛的枪口,几乎能看到从枪口迸射出的火花和子弹……
几乎是抬起枪口的同时,医生的食指勾下了扳机,却在开枪的一瞬间,将子弹偏离了轨道,向左移动了十几度。
邢朗头皮一炸,立刻看向他瞄准的方向,结果看到张东晨站在他斜后方,怔怔的看着他们。
一分一秒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邢朗转身朝张东晨扑过去,在枪响的同时,抱住张东晨的腰把他扑到地上!
‘砰’!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贴着邢朗的肩膀射入分诊台玻璃镜面。开枪的人从侧门跑出大堂,
“邢队!”
邢朗咬了咬牙:“追!”
“喂,你没事吧!”
张东晨在他身下喊道。
邢朗翻身坐起来,没理会他的追问,胡乱在裤子上抹掉淌到掌心的鲜血,掏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
魏恒很快接了:“嗯?”
“你那边怎么样?”
邢朗用肩膀夹着手机,脱掉被割烂的外套,牵动伤口蔓延出的刺痛感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魏恒纳闷:“什么怎么样?我和佟野在华诚精神外科医院。”
邢朗缓了一口气,沉声道:“没事。”末了又补了一句:“小心一点。”
电话被掐断了,魏恒有些疑惑的看着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后知后觉的开始思考邢朗给他打这通电话的用意。
往常邢朗给他打电话,总是说完正事后说一些黏黏糊糊的废话,今天倒是格外的干净利落。而且邢朗的语气比之往常有些凝重,声音也是嘶哑的厉害,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魏老师?”
海棠见他在走神,就唤了他一声。
“哦,病例找出来了吗?”
魏恒把手机放在桌子上,问道。
他的手机屏幕没有关闭,所以海棠看到了他刚才的通话页面,很清楚的显示,通话34秒,通话对象是邢朗。
海棠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然后把一份厚厚的病历本递给他:“这是佟月住院以来的所有记录。”
魏恒接过去,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写着住院时间是8月27号。
“八月二十七号?”
魏恒问。
海棠拿着一只圆珠笔,把圆珠笔尾部的开关抵桌子上来回按着,单手托着下颚道:“嗯,八月二十七号。”
“她不是七月份就……”
魏恒话没说完,但是已经把自己的疑问传递给了海棠。
海棠垂着眸子静沉沉道:“很常见,虽然她在七月份经历了那样的事,但是精神出现问题引起家人的重视是在一个月后。如果她的家人能够重视她的心理状态,在事发后及时接受心理疏导,或许就不会得PTSD了。”
她说的‘PTSD’,是创伤应激后障碍症状。多发于遭受过躯体完整性伤害和较严重的生命威胁,以及目睹他人的死亡后因为心理防御机制被摧毁,精神受到创伤的障碍。
魏恒问:“目前你们用什么方法给她治疗?”
海棠略有犹豫的看着他,貌似在斟酌一些用词,担心他听不懂。
“嗯……很温和的方式。佟月年纪小,而且遭受了毁灭性和灾难性的打击。PTSD的治疗过程本来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很缓慢,而且方式也很重要。我们主要通过药物和心理疏导给她治疗。”
魏恒看出了她的顾虑,微笑道:“你们没有尝试过使用‘心理剧’疗法吗?”
海棠眼睛一亮:“你懂心理病理学?”
魏恒道:“一点点。”
能够说出这个名词已经相当不简单,海棠开始重视眼前这个人,端凝的看着他说:“这种方法我们没有用过,因为没有临床试验,我们也没有经验。”
海棠顿了顿,又道:“不过佟月的情况也并不适合采用‘心理剧’的疗法,一来她年纪很小,对情感的控制能力较低,过程中稍有误差可能会给她造成更大的创伤和阴影。二来她遭受的经历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有些过于羞耻,所以我们不建议她通过‘情景再现’的方式克服心理障碍,这样做或许还会导致她产生更深的羞耻感,从而降低自我认同,做出轻生的举动。”
魏恒皱眉,心道佟月并没有被强奸,也只是受了轻伤。就算当时年纪小,心理防御机制很容易被摧毁,也不能算是‘毁灭’性的打击。和海棠口中‘过于羞耻’的经历也有些出入。
虽然魏恒没有宣之于口,但是海棠却能看得懂他的疑问。
海棠抿着唇角轻轻的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吗?”
“什么?”
“佟月向警方隐瞒了一部分经历,她就诊后,我告诉过邢朗,邢朗没有告诉你吗?”
魏恒如实道:“没有。”
海棠犹豫了片刻,又开始按圆珠笔上的开关,低声道:“佟月当年被绑架她的人,逼着吃了很多葡萄。”
“葡萄?”
魏恒更疑惑。
海棠抬眸看着他,又道:“那个叫张东晨的年轻人,还往她的私处塞了很多葡萄。”
魏恒一怔,忽然之间就懂得了海棠口中‘过于羞耻’的经历。
沉寂了多年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开始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女。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的风翻动书页的声音。
海棠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个小小的喷雾壶,在办公桌上每一盆绿植上喷洒些许水雾,让这些绿色的小生命在干燥萧条的秋天也能保持鲜活的生命力。
魏恒看到摆在电脑桌左边的一盆淡紫色的花朵,六瓣花瓣,开的欲拒还休,像一朵娇羞的睡莲。
“番红花?”
魏恒问。
海棠很是讶异的看着他:“天呐,你也懂花卉?”
魏恒微笑道:“一点点。”
海棠有所感慨似的摇了摇头:“你认得这花,还能叫出名字,可不是一点点。”说着笑问:“很漂亮,对吗?”
的确很漂亮,也相当名贵,恐怕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珍稀植物。
魏恒点头:“你能把它养活,也很了不起。”说着拿起海棠找出来的病例:“我可以拿回去看吗?”
海棠想了想,点头:“好吧,谁让你什么都懂‘一点点’呢。”
魏恒笑了笑,站起身道:“我们去看看佟月。”
佟月在一名护士的陪同下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廊下画画,她穿着病服,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个收敛羽翅的天使。但是天使脸上缺少笑容,她漂亮的脸颊没有一丝少女应有的红晕,只有一层浓雾笼罩下的阴霾。
佟月拿着画笔在作画,却画的并不专心,不时就会抬起头往四周张望,像一只被遗落在森林的小鹿,似乎四周埋伏着豺狼虎豹,对她虎视眈眈。
她的防备心如此之重,重到连佟野都不能接近她,佟野坐在远处的一张木椅上,面带忧愁的望着被折断羽翼的妹妹。
魏恒和海棠站在一株榆树下,看着佟月沉默了一阵子。
海棠轻声道:“她现在没有方向感,上下左右,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魏恒想了想,道:“是当年被蒙住眼睛在巷子里奔跑的原因吗?”
在黑暗中摸索碰壁,的确有可能使人方向感缺失。
海棠点头:“只能是这个原因了。”她转向魏恒问道:“我听说,当年的凶手出狱了?”
“嗯。”
海棠皱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厌恶,冷冷道:“刑法还是太宽容。”
魏恒心里蓦然有些沉重,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许相比佟月受到的伤害,刑法的确有些宽容。
正当他们各有所思,相顾无言的时候,魏恒的手机响了。
是徐天良,魏恒接通了问道:“什么事?”
徐天良急哄哄道:“师父,你没事吧?”
魏恒一时无语,想起刚才邢朗也是开口就问他是否安全,心道难道他长了一张随时要出事的晦气脸吗?
“有话直说。”
魏恒道。
徐天良咋咋呼呼的说:“你不知道啊师父,邢队受伤了,那人都开枪袭警了!”
徐天良有个优点,一句话总要断成四五个短句子,而一个长句子加上几个标点符号,所表达的意义也和原来大相径庭。
此时徐天良的话听在魏恒耳朵里,迅速的被他提炼出两个重点。
有人开枪袭警,邢朗受伤。
魏恒挂断电话,有一瞬间的慌乱,转身要走的时候被海棠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看到海棠那张不明所以,花容月貌的脸,魏恒不假思索道:“邢队长受伤了。”
海棠眨了眨眼,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只是有些复杂的看着魏恒。
魏恒在她的注视下幡然醒悟了什么似的,耳根隐隐泛红。
片刻后,魏恒定了定神,道:“你想跟我回去看看吗?”
“回哪里?”
海棠本以为他说的是警局,岂料魏恒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