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一枕白雪
头顶传来关窗的声音,初冬的冷风被隔绝,屋子里暖和了起来。
裴衍走到书桌前,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眼前。
“谢谢。”洛行云捧着热水,感觉知觉逐渐回到冰冷的指尖,热热痒痒。
操,刚才真他妈吓死他了!
他本来以为少不得一顿打,结果这死胡同右手边刚好是裴衍的通讯室。他被裴衍拖进来以后,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听江一勋这个死人反咬一口说裴衍私藏omega,立刻就四处找寻藏身之处。
但是这个通讯室好像是仓库辟的,什么也没有,地上也积了好厚的灰,一箱箱东西摆得东一堆西一堆,住宿条件可以说是极差,更不要说藏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了。
洛行云看到窗户,灵机一动翻了出去。
窗外没有阳台,窗沿还很窄,他拼了吃奶的劲儿才吊住。
裴衍都上脚环了,不能再把他拖下水!
里头一堆人叽叽喳喳唠唠叨叨,洛行云已经在心底里挨个骂过去了,操,真磨叽。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要是裴衍再不来,他都想就这么松手摔下去得了,也就三楼,最多断个胳膊腿什么的,还不用军训。
裴衍看了眼手表。
洛行云一直心跳很快,稍微一运动,心跳立刻就飙到每分钟160。休息了一阵,好不容易落到100以下,脸上才逐渐有了血色。
裴衍把手递给他:“起来了。”
洛行云哦了一声,自己扶着墙起来。
裴衍的手悬在半空中,不动声色地收回,转身坐到书桌前:“发生了什么。”
洛行云骄傲道:“我在卫生间里,救了个漂亮小姑娘!”
裴衍已经差不多知道前因后果了,只有一点小小的疑惑:“你真把江一勋给揍了?”
洛行云嘿嘿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坏坏的狡黠:“要是正面对刚,我肯定打不过他的,但是我会演啊。”
把自己怎么先用淅淅沥沥的声音打断他放在omega身上的注意力,再演恐怖片骗他低头,最后致命一击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裴衍听。
omega清瘦羸弱,一眼望去并不打眼,也不张扬,好像遍地可见的寻常草木,郁郁葱葱里的一支,无花无果。
但裴衍想象着他满嘴鬼话,装神弄鬼,把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按在水槽里,拽着小姑娘的手一路飞奔的时候,一定也如现在,浓墨重彩,眉目飞扬,琥珀色的瞳子里满是鲜活的少年意气。
洛,行,云。
裴衍坐在书桌前,看着他,舌尖无声顶在齿列,喊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能怂能苟,也会勇敢。
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omega挑战顶级alpha,也会为了保护一个顶级alpha以身涉险。
像大雪荒原中一株笔直的雪松,也许不高,也许不茂盛,也许长在无人处孤芳自赏。
但足够可靠,足够坚强而不可摧折,足够为路过的每一个人挡风遮雨。
美也不自知。
好也不自知。
只是从来如此,一直如此。
裴衍没有表扬他:“太危险了。为什么不用警报器,或者发消息给我,让我来处理。”
洛行云老实忏悔:“我换了衣服,什么都没带。”
“丢三落四。”
洛行云不好意思地挠头。虽然是批评,但任是他也听得出班长话语里浓浓的宠溺。
“对了,你现在要出去帮忙作证吗?强制标记是可以判刑的。”裴衍看了眼对面的女生宿舍楼,“我陪你过去。”
“不必。”洛行云摆摆手,冷静异常,“他很狡猾,除了油嘴滑舌,没对那位女生动一根手指头。在法律层面,性侵是恶性刑事犯罪,证据链必须齐全。首先是接触痕迹,要不是咬噬腺体,要不是完全进入;如果未遂,那就要看是否存在暴力胁迫。在这个案例中,没有接触,没有暴力,女生去验伤,什么都没有。两人是熟人,甚至连他的言语都在往’帮忙’上头引,录了音都不能被判定为口头胁迫。”
“站在我的角度,我肯定不能等伤害发生再动手,再等下去,女生彻底失控,那再怎样都于事无补,所以我直接就把他的头按在水槽里。按时间线先后顺序,我是够不上正当防卫的,反倒是我故意伤人……等一下。”
“真的没有证据他蓄意谋害吗?”
洛行云陷入了沉思,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十三中和城南来绿色学校的第一天,江一勋看上的城南女生就刚好来结合热,被他撞上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巧合。”
他一捶手心,扬起眉眼:“班长,打个电话给隔壁,提醒她们去医院先验血或者洗胃,看看他是不是给女生下药了。如果真的有药物残留的物证,我愿意出面指征他存在犯罪意图。”
裴衍抓起老旧的内线电话,将洛行云的话带到。可是对面很快就反馈,令omega发情的药物,和让普通人发情的药物,药理机制全然不同。一点点阴性激素就可以让omega结合热发作,进入人体后,查不出来是下药,还是人体自然分泌。甚至有些身体敏感的omega闻到alpha信息素都会进入结合期。
一直蹙着眉的洛行云听见这条路也没结果以后,反而释然了,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这个人是惯犯。”洛行云眼中冷意更甚,“他太熟练了,看样子也不打算忏悔,他会再犯的。”
裴衍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么我们只要保护好女生,就能守株待兔。”
“确实应该保护好女生,但应该换种罪名。”洛行云淡淡道,“坐实性侵,意味着有人受到伤害,代价太大了。恶性刑事犯罪又不仅仅只有这一种,有些你根本意想不到的行为,其实在法理上是能够判十年以上的。我们完全可以以无伤的代价,让他得到最惨烈的后果。”
要毁掉一个omega很容易,要毁掉一个alpha,同样很容易。
江一勋很狡猾,但他能把那个男人送进去,就也能把他送进去。
裴衍凝视着难得正色的洛行云:“你对这方面的法律未免太了解了。”以他们的年纪,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洛行云移开眼神,抓起水杯饮了一口:“我涉略比较广……”
裴衍没有再多问:“也好。你要是暴露在明处,他会不停地找你报复。在不保证出手就能把他直接弄死的情况下,还是先不要暴露自己了。”
洛行云一听这话直接喷了:“直接弄死?!”
他裴哥这么狠的嘛?!
他想的最野的也不过是想办法让江一勋蹲局子十几二十年,狠还是他裴哥狠。
裴衍坐在台灯下,淡淡敛着眼:“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小洛赶忙上前制止他胡思乱想:“他认不出我来的,你放心,我不会遭贼的,你不要想一些不符合精神文明建设的事。能用法律解决,就用法律解决,我不想每个月去找你探监。”
班长的战斗力和决心都太强了,洛行云什么都不怕,就怕裴衍爆a。
裴衍看他紧张得喋喋不休的样子,颇为好笑:“我也没要做什么。”
“只要你不遭贼,我也不犯人。”
洛行云得了这一句承诺,松了口气。
正当他以为这事儿已经完了的时候,alpha突然凑近他:“来,你跟我说说,你救的那个小姑娘,有多漂亮。”
洛行云一懵,好久都没有转过弯来这什么意思。
直到发觉那双漆黑深邃的瑞凤眼眯着,散发出强烈的不爽意味,他才惊觉——妈呀,踩雷了!
洛行云脑子转的快,生存能力极强,满背冷汗,还能一脸镇定自若地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她漂亮吗?”
alpha的眼睛敛得更加低。
洛行云弯腰凑上去,一本正经地逗他:“因为她的五官,在某些角度看上去特别像你诶!”
两个人凑的那么近,呼吸缠绵中,一股清冷干净的清雪味道飘上来,alpha有些失神,用漆黑的眼光描摹近在咫尺的容颜:“哪里像?”
洛行云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豁然开朗,拳头一砸手心:“啊!班长,我终于想起来了!她宽宏大量的样子,特别像你!”
裴衍忍不住失笑。
他笑,洛行云也跟着弯起了小月亮一样的眼睛:“班长,那你看,你能不能宽宏大量一下。”
修长手指在书桌上轻轻叩击,带着某种估量和思考。
最后,眼神轻描淡写地落定在omega摆搁在桌边的手:“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我有个要求。”
洛行云吃了一惊。
平日里裴衍说骚话,他都是无条件接受的。怎么他难得说个骚话,裴衍还要跟他讨价还价啊?
不过有鉴于现在是裴衍的心理治疗,不是他洛行云的心理治疗,小洛就勉为其难、宽宏大量地退了一步:“你说。”
alpha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遮住了明亮的小台灯,身形高大的轮廓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压迫感与侵略欲,漆黑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微微发亮。
“洛行云,我想碰你的手。”
房间里静了几秒钟。
裴衍突如其来的要求,让通讯室里气氛变得骤然紧张。
洛行云眨了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夜深人静,他站在裴衍的卧室里,而他本来是死也不打算来的。
他还主动爬窗,帮助裴衍躲过了排查,现在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同处一室。
他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容变淡,几乎下意识就急得想夺门而出。
像某种感知到危险的、警惕的小动物。
但是他又咬牙站在那里,克制着这股冲动。
因为裴衍站起来以后,就没有别的动作了,站在一米线外插着兜安静地凝视着他,仅此而已。
这让他想起了几分钟前,裴衍说的那句——
“贼不惦记你,我不犯人。”
他在外头跟人打架,跑回来求裴衍庇护,裴衍应当是很担心他的吧?怕他吃亏,也怕他以后惹上麻烦。
裴衍很强大,但他也会担心受怕,因为自己的缘故。
现在想要一点触碰,可能是san值掉了。
要是转身就跑,那是在逼他发疯。
裴衍已经帮他挡了这么多麻烦,他要是铁石心肠,好像也不太仗义。
洛行云手脚冰凉的,抿了一下唇:“那你能保证,只是碰手吗?”
“可以。”alpha的允诺如此文质彬彬。
“那好吧,你说话算话啊。”洛行云克制着天性中的恐惧,迎着他伸出右手。
这次,裴衍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与他十指相扣,而是顺势张开掌心温柔地接住了他,像是捧住一只飞倦了的小鸟。
“是这只手吗?”alpha低着眼睛,声音有些发哑。
“什么?”
包裹住他的大手,手指轻微挪动了一下:“你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按在水槽上,是用的这只手吗?”
洛行云:“……?”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复原当时的站位:“我从他的右后方冲上去,右手薅住他的头发,左手按住他的后颈,pia的一下。”
裴衍听完,把他垂在身边的左手也牵了过去,借着光仔细打量。
少年的手,十指修长,微冷,右手中指第三节有老茧。
因为在他窗外吊了足足五分钟,十根手指头,指尖都磨破了,掌心也有大片大片的伤痕。
跟主人一样,像一株生在冬日大雪里的树木,没有受过精心的照顾,自己也没有那般念头,只是意态天真地肆意生长。
坚强,质朴,经过摧折,又不失美感。
只是让驻足仔细打量他的人,很心疼。
裴衍郑重地捧着他的手,走到洗脸台盆边。
通讯室里有个白瓷质地的洗脸台盆,上头悬着一面a4纸大小的毛边镜子。
裴衍拧开水龙头,把冷水放掉,试了试水温,等足够宜人时,包着洛行云的手伸了进去。
洛行云出了幼儿园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了,特别不好意思:“班长我自己会来的……”
“别动。”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道变重了,alpha取了肥皂,在他手心里摩挲,“会有点疼。”
洛行云反抗无效,就把自己当具尸体,随便裴衍折腾。
想来裴衍说要触碰他的手,一早就准备给他洗手,不是为了其他。
洛行云心中的警惕和恐惧变得暖洋洋的,alpha在易感期奇奇怪怪的心理需求,有些还挺甜。
肥皂在掌心轻轻痒痒地打开,满手白色泡沫。
alpha太过温柔又仔细,无论什么时候都散发着比他高一点点的体温,即使关上了水流也像是浸在热水中。
两个人,四只手。
寸寸切切地贴合,没有丝毫缝隙地相握。
白色泡沫越打越多,里里外外都变得细腻和湿润。
alpha带着某种急躁捏过他的手背指根关节,像是在确认他的肉与骨。
捋到指尖又拨开指甲缝清理着里头的脏脏,像是耐心挑开蚌壳挤弄出最耀眼的珍珠。
清凉的味道飘了上来,同样涌起的还有奇怪的燥热。洛行云觉得晕头转向,胸口也闷闷的喘不上气,他好像闻到了肥皂香里沾染着深海森林的信息素味,好闻得让他忍不住张嘴呼吸。
洗手盆里,宽大双掌合住他,柔软的掌根推过他的双手,发出的声音让洛行云有了一些奇怪的联想。
他蓦然有点不忍卒睹,下意识抬起了头,对上了洗脸台盆上方的镜子。
镜子已经用了很久了,上头甚至有一道裂纹,点点水斑遍布,和背后陈旧的通讯室一般无二的光景。小台灯发出的光线到这里已经变得非常晦暗,即使是这样他都能看到自己通红的面孔,以及他们俩之间几乎不存在的距离。
在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压下燥热不让裴衍发现的时候,镜中一角的裴衍抬起了头。
漆黑的眼睛,亮得像发烧。
又像是沉寂亿万年的火山蓦然爆发,阴影幽深而岩浆滚烫。
无处可逃。
洛行云猛地一颤,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但是他早已被包得严丝合缝,力量与温柔都刚刚好。
“还没有完。”镜子里的alpha对他说。
永远没有完。
裴衍把洛行云的手冲洗干净,用一次性纯棉纸巾擦干。
很耐心,不放过一丝角落。
然后又打开医疗箱,给所有细碎伤口消毒,上消炎药膏,再用绷带缠好。
洛行云早就等得心急如焚,几乎裴衍刚贴完最后一枚绷带,他就再次想把手抽回。
alpha扣住了他的手腕:“不是说了,还没完吗。”
话音刚落,就用力把他的手臂拉直,虎口捋高他的袖。
干脆利落有如利刃退鞘的动作,只不过出鞘的,是一截因为不见天光而皎洁似新雪的纤细手臂。
alpha捧着他的手臂,虔诚又卑微地低头。
闭上眼睛,在手心中轻轻一嗅。
比亲吻一朵柔弱的花瓣更小心。
也比吸食最烈性的毒品更迷醉。
带着伤口的手指,散发着肥皂与冷雪的味道。
高挺的鼻梁,若有似无地掠过一寸寸皮肤,无声地检阅着上头还有没有留下其他人的气息。
那种粗野的、烟熏火燎的檀香。
原本就足够庸俗,沾染在圣洁的白雪,更是让人难以容忍。
再想到这双手曾经插入那个散发着此种气息的alpha的发间,就快要发了疯。
只有另一种疯狂,才能够为这种疯狂解毒。
alpha循着手心的生命线纹路,一路向上,寻找着omega信息素的味道,最终悬停在了手腕上,那皮肤最薄弱处。
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下,纠缠着青色和紫色的血脉。极其浓郁的味道在血管里奔流,仿佛荒原上碎雪纷扬。
沐浴着让他着迷的味道,alpha一直以来略微攥着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他直起身,一手扣着omega的手臂,一手优雅地托住根根手指,捧到脸边,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
英俊无俦的五官,紧闭的双眼,因为睫羽微微颤抖而显出几分脆弱的颓靡。
又深又长的眼角微红,像是哭过,又像是做了一场春梦,眼角沁出一点脆弱委屈的水光。
“你是……在哭吗?”眼前传来难以置信的问询。
alpha蓦然睁开眼,神情迷醉而茫然,枕着他的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这么做了。
但是连漆黑的瞳仁都带着某种脆弱温柔的湿意,暴露了他内心的所有情绪。
那些无处释放的委屈,嫉妒,疯狂,愤恨。
——来源于无法压制的独占欲,强烈到窒息的独占欲,能杀死他与他与他的独占欲。
掌中的手臂抽离,裴衍听话地松开了指尖,即使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径并不怎么见光。
可是啊,下一秒,那双手就反过来温柔的捧住了他的脸,额头也贴上了他。
“别哭了。”洛行云轻轻说。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有点害羞,有点无措,微凉的指尖在他脸上静止了几秒钟,慢慢攀上了他的后脑,陷入了柔软的黑发间。
毫无保留地用新月盈盈的手臂,用散发着好闻味道的手腕,用他坚强有力的指尖,包围起一个松垮而勇敢的拥抱。
新雪与苍山,缠绵不清。
“我只是揍了他。”他哄他,“可是你瞧——”
指尖轻拥他的发。
“……我在抱你呢。”
焦虑不安的alpha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很安静,很平和,像是被铺天盖地的大雪温柔冻结住了的岩浆。
只有当那微凉的手温柔地捧住他的脸,抵住他的额头,所有不安的、恐惧的、焦躁的、愤怒的负面情绪,才烟消云散。
他愿一生枕在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