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陈西安这专业画图的手,都没能拦住他妈的速度,习涓疑惑的眯着眼睛,吃了一口发现味道居然还行。

其实饭菜还凑合,医院食堂的大锅饭,好多病人的伙食还达不到这水平。

不过这口味对于现在的陈西安来说还是重了,盐会加重组织水肿和肾脏负担,对他来说和毒素差不多。

小护士看在气质的份上,对他这床十分关照,危险期的时候就交代过伙食自理,食堂不适合他,为此钱心一才专门找了宋阿姨,因为做饭的原因,多给了两成护理费。

头两天的饭菜宋阿姨还比较上心,可能是她自己做的,也可能是外面馆子里买的,钱心一碰上第一次,对她满意到飞起,之后每次都没赶上。

GMP午饭12点才开始,他过来起码要半个钟头,冬季五点下班,他们不忙的时候都习惯在公司拖上一个小时,更别提金融城投标在即,他七点之前能出现在医院,都是翘班走了夜里接着干。

加上他本身也不是个仔细人,病房里的一些风吹草动,陈西安有心要瞒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宋阿姨非常节俭,初次见面陈西安就注意到了,钱心一面试那天中午给她带的盒饭,她都留到晚上带回家去了。

至于她的伙食钱心一是包了的,陈西安有吃有喝而别人干瞪眼看着,在他的价值观里说不过去。

而陈西安差不多也是这种思维,他时不时的需要补充维生素,自己吃水果的时候自然会递她一份,不吃的时候也会客气,让她想吃就自便。

一个人总得慷慨一点,才会受人尊重,然而慷慨对于某些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有机可乘。

宋阿姨家里条件不好,赶上钱心一这种舍得花钱又见不到人的病人家属,而病人又好说话得不得了,难免会渐渐生出贪些蝇头小利的念头。

陈西安勤快惯了,病了也闲不下来,白天几乎很少睡觉,整天不是看书就是架着餐桌画建筑线稿,宋阿姨那些小动作他都看在眼里,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

拿几个苹果和梨,陪护期间以溜达为名出去赚外快,都不至于让他专门指出来伤了和气,他住院的时候毕竟有限,时间也是成本,让钱心一折腾来去找个护工的功夫,根本得不偿失。

宋阿姨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陈西安独自还落个清净,对此没什么怨言,只是保温盒里的菜第一次变成食堂饭的时候,他搁下筷子笑着提了一句,有点咸。

宋阿姨眼神躲闪的说手重了些,晚上会注意,晚上果然轻了回去,可是第二天晚上又反弹了。

并不是宋阿姨有多懈怠,只是口味轻重因人而异,她来自无辣不欢的“泼辣区”,医院食堂的油盐在她看来就是地道的清淡。她不了解出血热这种疾病,照顾的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可能到钱心一那种上心到自己都害怕的程度。

人都有惰性,更何况她年纪也不轻了,能省下跑来跑去的功夫,是个人都愿意,她就近在食堂里打的饭。

陈西安能理解,但凡换个温和一点的疾病,这事肯定就过去了,但是出血热讲究多,他正在恢复期,脏器损伤大,身体不允许他太善解人意。他又说过一次,事不过三就没再提了。

提多了会被人听见,钱心一就会发现了,他最近有点精神恍惚,陈西安看不下去,打算把这种“和平”维持到他可以自理为止。

但他还必须饮食清淡营养、少食多餐,病房本来是不让用电器的,他会打理关系,同房的病人知道他身边只有一个护工,亲朋好友也没几个,没有举报他,小护士也只是嘴上说了两次没收,并没真正动他的锅,好在他用的也不多,每天的牛奶和水果就等于三四餐了。

虽然有些不太愉快的事,但劫后余生的陈西安还是觉得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小蝴蝶浮出水面了,鸡窝坚持下来了,他会痊愈,钱心一也能休息。

只剩两天,然而习涓来了,她给了他惊喜,也阴差阳错的戳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假象。

很多年后陈西安都没想明白,习涓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对钱心一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

儿子的身体状况习涓并不清楚,她收拾好他那些抽象的草稿纸,把饭盒里的食物往桌上搬,然后催他吃饭。

陈西安了解他妈的脾气,被她知道阿姨这样敷衍,她不会把她怎么样,但能念叨着“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哭到晚上去,钱心一不想知道都难。

正好习涓没吃饭,陈西安就以半个小时前才少食多餐过为借口,劝习涓先吃,一会儿他胃空余些再买热的。

习涓觉得是这个道理,就把筷子提了起来。

陈西安现在是猫食量,食盒里的饭菜正好配他,习涓吃饭快,不到十分钟就扫荡一空,钱心一来的时候她连饭后水果都吃了两个,正在辍蹿陈西安摆虚弱的pose,好拍给没来成的陈海楼看,他的儿子到底有多可怜。

陈西安靠在墙上笑得很无奈,无视她的花样动作指导。

钱心一提着他的盒饭拐进来,一眼瞥见举着手机指点江山的妇女,愣了一下很快就笑了起来:“搞突袭啊,习太太。”

前天晚上她来电话说还在等审批,54基地与C市相距近两千公里,她不可能真坐着导弹来,看这打扮估计是出了办公室直奔的机场。

钱心一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尽管习涓照顾人的技能比他还不如,但她对陈西安的担心不亚于他,在他病倒的这些日夜,这个门庭冷落的病床,终于来了一位家里的访客。

习涓立刻把摄像头对准了他:“突袭什……诶哟你这头发油的。”

咔嚓。

不止头发,钱心一在宾馆里住了四五天,浑身都不太人模狗样,西裤被团的道道是褶,皮肤隐隐发暗,额头和左脸上还爆了几个硬邦邦的痘,形象确实算不上清爽。

他没自觉,陈西安不能也不该明目张胆的嫌弃他,只说他看着累,让他注意休息,钱心一点头如蒜,一离开病房就被标书的说明海洋埋到凌晨。

钱心一无所谓的刨了刨头,觉得好像是有点油,便边走边说:“那我一会儿去洗,阿姨你吃饭了吗?”

他没问陈西安,那位却不慌不忙的把话截断了:“我们都吃过了,你吃你的,要粥吗?”

习涓忙着给陈海楼发照片,连同他的油头照,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

钱心一在宋阿姨平常打毛线的小板凳上坐下来,边掏盒饭边扬手摆:“我自己弄,你别管。”

陈西安真就不管了,开始问他妈呆几天,住哪里,哪天走。

习涓千里迢迢的赶过来,其实也就3天假,来回去掉一天半,后天清早她就得折返。

她神色里有抱歉的意思,但这已经是他们能争取的极限了,当人投入组织,就成了社会车间齿轮上的一颗齿,转或停都是身不由己。

钱心一咽下嘴里的饭,市侩地打破了习涓的伤感:“我马上回去洗头,房间就顺便给你定了,先声明啊,没星级的。”

习涓陡然变一脸“你还太年轻”的表情:“我跟他爸外下乡住瓜棚那会儿还没有你呢……诶你刚摸了头是不是没洗手?”

钱心一:“……”

他还没习惯丈母娘这用来研究导弹零件的发散思维。

陈西安却早就习以为常了,连忙把话题拐走,以免影响食欲:“我爸回消息了吗?”

陈海楼没回消息,宋阿姨却回来了,手里还拧着一份盒饭。陈西安眼皮一跳,立刻打起精神,准备应付他妈。

宋阿姨看见钱心一,脸上有一瞬间的心虚,不过很快被热情的笑意掩盖,她并不认为她有多大错,因此说不上多愧疚。她走过来对习涓说:“这个时间食堂人多,您还没吃饭吧,我给您带了份饭。”

别人都买了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习涓笑着接了过来,对自己第一印象里的敌意有点惭愧:“谢谢。”

钱心一在这个互动里愣了两秒,接着偏头去瞪陈西安,习涓急冲冲的来看他,没见人之前肯定顾不上吃饭,宋阿姨说没吃那就是没吃了,他以为陈西安就给习涓喝了点他乱炖的豆子粥。

他给他妈喝稀饭就算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喝过稀饭的人看着他吃饭!

陈西安不疼不痒的背了不孝的黑锅,想把宋阿姨支走:“这里有人,阿姨你今天下午回去休息吧。”

习涓在这里,宋阿姨在反倒还不自在,这提议皆大欢喜,她客套了两句拧着手提袋走了。

这功夫习涓已经拆了一次性筷子,把塑料盒从纸袋里剥了出来,感受了一下热度,抬头问陈西安:“你现在饿了没?不饿也趁热吃两口好了。”

钱心一把眼刀从陈西安身上收回来:“阿姨你快吃,他现在的胃跟螺丝钉差不多大,饿不了,再说他也吃不了这个。”

习涓刚想问吃不了哪个,螺丝钉的胃主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插/进来两边糊弄:“不饿,妈你没吃饱吧,再吃点,别浪费了,心一我想上厕所。”

钱心一就爱听这个,过了少尿期,就说明他开始恢复了,闻言兴高采烈的去背他,陈西安浑身无力,干什么都费劲,加上他还想卿卿我我,等两人从卫生间磨蹭出来,话题就变成了你什么时候去洗头开房。

他被赶去洗了个头,回来习涓的房间也订好了,他把房卡和身份证给她之后就回了公司。

陈西安跟他妈没什么可聊的,不过习涓话多,工作生活鸡零狗碎的她想得起来的都会问,像是要把她缺席的关心补上似的。

陈西安跟她说了鸡窝,说了钱心一的小蝴蝶,习涓虽然日常有些脱线,但她是个有信念的女人,比起常人来也多一份坚韧,她和她的丈夫一生只致力于推出一个成功的公式,为此可以失败无数次,孩子们偶尔跌倒一次,在她看来就是历练。

她只听而没有劝言,心路曲折无垠,每个人都是踽踽独行,而每一分释然都没有捷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不过她像妈的时间往往都不持久,等她开始八卦到两人的私生活问题,陈西安就恰到好处的“饿”了。

他说他想吃面,习涓也只能买,不过她舍得,直奔医院食堂贵半番的小炒窗口,说了三遍要求清淡,端回一碗陈西安能吃的骨汤面。

晚上钱心一来替班,两人狼狈为奸的把她赶去休息,陈西安虽然没太多表示,但是放松的情绪显示出他是高兴的,钱心一更开心。

事不扎堆不显多,他忙得晕头转向,四合院又来横插一脚,说屋面上的角楼坡屋面有误差,把这古建的脖子给掐没了,让他明天去现场想辙。

要是一时半刻想不出来,中午他肯定回不来,陈西安不喜欢麻烦人,很多事他都不会跟阿姨说,丈母娘来得正是时候。

陈西安啼笑皆非收起钢笔:“我这么大个人,呆在病房里能出什么问题,我要睡了,你退下吧。”

钱心一抽掉他手里的笔,取掉笔盖趴到了餐桌上:“七点四十你睡个毛!来替我看看,怎么把这短命脖子掐出来。”

他三下五除二的画了个简笔轮廓,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你来我往的换笔在上面加线,越说越觉得这脖子要改出来,这楼得从张三改成李四,说白了就是他得重画。

得出这个结论钱心一就放心了,按他多年的经验,这楼注定得缩着脖子蹲50年了,他把笔一扔,一看时间吓一跳:“槽,十点了,你该睡了。”

他退下了,自己却还没有休息,第二天钱心一请早来报了个道,就打算把一天都贡献给四合院了。

这天不止气温低,风力还大增,工地上凉风刺骨,钱心一裹着羽绒服进入会议室,跟各方研究了半天,甲方的主见来回颠倒,结果如他预料,但楼顶的防水有点问题,他爬上铺了陶瓦的斜屋面吹了会儿风,被冻得嘴唇发紫,很长时间都没恢复回去,说话也一个劲的哆嗦。

翟岩也在现场,又拿了个防火的问题来向他讨教,见他一直在打冷战,就随手开了中央空调,他把温度打到了30°。

技术负责人的办公室不到4平方,温度很快攀爬上来,钱心一骤冷骤热,喘不上气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边回答翟岩的问题,先是松了领带,症状没得到缓解,咽喉的紧缩感却越来越重,然后他开始清嗓子似的咳嗽,越咳却越烦躁,连翟岩担心的声音都被屏蔽在了这种感觉之外。

世界好像空白起来,没有自己,没有陈西安,也没有恐惧,只剩下胸口那股跗骨之蛆一样的压迫感。

他不知道他看起来像一只油锅里挣扎的虾,用无意识的捶打和下蹲在寻求突破口,在钱心一觉得自己会被活活憋死的时候,感官终于回到了他身上。

他听见翟岩在叫他,手脚阵阵麻痹,感到心跳剧烈的失常,他大口的吸着空气,恐惧这才姗姗来迟,它目空一切的凌驾在意识里,嘲笑他渺小得如同蝼蚁。

钱心一忽然想起了他爸的肺癌,那是他为忽视体检而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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