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虎明白此战难胜,啐了口唾沫,骂道:“狗贼老奸巨猾,竟用此等下作的手段!”
邵成碧不为骂声所动,看向澹台虎,继续说:“将士们随你出战,是把性命托付于你。你眼下已无胜算,再顽固抵抗就是置将士们的安危不顾。澹台虎,老朽与你大哥是旧识,再劝你一次,尽快弃暗投明吧。”
“放你娘的狗屁,”澹台虎撑刀而起,冷冷地说,“我跟着府君征战边沙骑兵,临到头却要向你们投降,呸!我澹台虎弯不下这个腰。”
他话音方落,许愈就听见望楼上“嗖”地放出支哨箭。哨声直穿黑夜,格外刺耳。许愈早听闻中博马道通畅、驿站林立,猜想澹台虎此举正是在送消息。
许愈立刻劝道:“总督,事不宜迟,速战速决!”
“你们要兵戎相见,我们却慈心相待。”邵成碧握住刀柄,“擒贼擒王,杀了澹台虎,今夜就能不战而胜。”
音落都军已经蜂拥而入,守备军无力抵抗,只能狼狈逃窜。余小再眼看澹台虎孤掌难鸣,就要身陷重围,忽听营外传来几声鹧鸪叫。
鹧鸪?
中博哪来的鹧鸪?
说时迟那时快,在邵成碧拔出新刀的瞬间,余小再抱头喊道:“老虎,滚一遭!”
澹台虎原本不想滚的,但是他准备前突的那一刻膝弯忽然一痛,整个身体跟着“扑通”地栽了下去。他面部朝地,还没趴稳,就听侧旁的军帐轰然坍塌,把跟前的都军砸了个正着。
投石机!
澹台虎下意识以为是边沙骑兵来了,然而他转念一想,面露喜色,道:“禁军!”
许愈借着火光,看营地东侧涌出士兵,不禁暗道声糟了。营外的火光顿时大盛,禁军把茨州军备库里的投石机都带上了。他们等待良久,便是要在今夜顺理成章地打都军。转瞬间局势颠倒,邵成碧欲退兵,可是后方退路已经被截断了。许愈对邵成碧说:“总督,我等中计了!”
坍塌的军帐撞翻了火把,火星猛然高蹿起来。都军的轻骑只有几百人,在仓皇后退的时候正撞到绕背摸来的禁军。
澹台虎一见禁军,便如同见了亲娘,撑着身就站起来,高兴道:“他娘的乔天涯!”
邵成碧听见这个名字,在火光里回头,微松散的发髻落下几缕白发,挡住了他的瞎眼。他隐约隆起的背部并不魁伟,在夜色里像座突兀的斜山。
“邵伯。”乔天涯握刀的手下滑,放在了不轻易拔出的剑柄上,停顿片刻,“——师父。”
刹那间浮现的前尘,又刹那间消融于长夜。乔天涯四岁拜在邵成碧门下,他离开阒都的这把剑,也是邵成碧所赠。
邵成碧没有剑,他缓缓抽出了那把崭新的刀,看着乔天涯沙哑地说:“逆贼当诛。”
***
霍凌云疾驰在星野,他穿过莽莽萋草,奔赴向灯州。在城下举起腰牌,喝道:“开门!”
灯州吊门轰然砸下,霍凌云奔过通道,翻身下马,随即疾步上城墙。他夺过侧旁的火把,驱开眼前的黑暗,在粗喘中照着前方。天妃阙隆起的山峦沉寂于漆夜,急报里说的启东守备军不见踪影。
霍凌云问守城将:“狼烟台可有动静?”
守城将答道:“一切如故。”
霍凌云背部在路上跑湿了,他擦了把脸上的汗,将火把还给守城将,说:“严加戒备。”
***
阴云蔽月,星子凋零,好物转瞬即逝。刀剑碰撞间火星迸溅,邵成碧翻坠下马的那一刻胜负既分,他的刀断了,跟乔天涯的师徒情谊也断了。营地被坍塌压倒的火把点燃,都军的脚步声凌乱,他们根本不是擅长步战的禁军的对手。
邵成碧也不是乔天涯的对手。
乔天涯跟邵成碧只有几步之遥,他的剑在火光里归鞘,侧过的身体被混乱交叠的虚影覆盖,恍惚间,竟跟适才拔刀的邵成碧有些神似。
“此战必败,”乔天涯在“噼啪”的燃烧声里轻轻地说,“师父不是来讨伐我的。”
邵成碧掩着胸口,残喘难续。他苍白的嘴唇翕动:“我这般老……再也不复当年勇……我来见见你……你父亲做了错事……”邵成碧努力睁大眼睛,望着模糊的天幕,“……我也做了错事……这一仗……我替你父亲……还了场债……沈……不负太傅所……言……”
乔天涯看向邵成碧。
邵成碧却不肯看乔天涯,他沙哑的声音像是破了的鼓,在弥留之际,喃喃道:“乔松月,好儿郎。”
乔天涯握紧了剑柄,在漫天飞灰站立不动,任凭灰尘落身,满肩狼狈。他到邵家拜师的那天,邵成碧曾拍着他的发顶,说着这句“乔松月,好儿郎”。
那头澹台虎拖着身体,冲乔天涯打了声口哨,把刚刚缴获的铜火铳扔了过来。
“除了轻骑配备的那十几把,”澹台虎神色古怪,“其余的全是坏的。”
***
戚竹音站在天妃阙的烽火台前,俯瞰蜿蜒的山脉。这夜就像是上涨的潮,不仅困住了她,也困住了启东。她曾经无数次独自站在这里,守望五郡。
戚尾见她背影孤寂,不禁唤道:“大帅……”
戚竹音在这声呼唤里,想到了临行前跟花香漪的对谈。
花香漪端坐在对面,她鬓边的白花掩在鸦色间,就像是浮开在澄澈的水面,不如人显眼,却为人添足了韵采。她煮着茶,说:“阒都催得这样急,看来成败就此一举了。”
戚竹音看她弄茶,女儿家的纤手扶着砂壶。奇怪的是,只要花香漪在,外边的纷争仿佛就消失了,她总能让戚竹音想起点胭脂的乐趣。
“我见你整军待发,便想再与你喝杯茶。”
“送行茶?”戚竹音问道。
沸水浇在茶叶上,细流弥漫出袅娜白气。
花香漪说:“挽留茶。”
气氛微凝,戚竹音撑着膝侧,有起身的意思。
“大帅出兵,是想阻挡沈泽川西进,让他待在中博,不要与李氏相争。可是我看大帅此举,不过是掩耳盗铃,既无益于百姓,”花香漪把茶轻推到小案的另一头,看着戚竹音,“也背离了大帅的初衷。”
戚竹音停下动作。
碧窗纱映着芭蕉叶,挡住了些许日光,让花香漪如坐画中,她对戚竹音说:“阒都粮食拮据,八城仓廪空废,你不肯跟随萧驰野东进,是因为勤兵苦百姓。但是你今日助李氏,又与勤兵何异?”
“世家的樊笼已破,阒都正值吞吐泥沙之时,”戚竹音索性坦白直言,“大周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但是沈泽川兵入阒都,这机会就要没了。”
花香漪说:“我最清楚八城账目,大帅说的机会,不是大周、天下百姓的机会,而是女帝的机会罢了。”
戚竹音微愣。
“李氏正统早已断于李建恒,如今朝上坐着的,我不认得她是谁。姑母在世的时候,常说李剑霆酷似光诚帝,可是薛修卓偏说她是秦王的女儿。中博的檄文里有句话不假,倘若此女真的是秦王血脉,薛修卓何不拿出秦王宝证?他既然如此笃定,何不叫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咸德帝还在位的时候,把花香漪唤作“三妹妹”,所用之物无不是按照公主规制置办的,李建恒都得尊称她一声“姐姐”,李剑霆该把她叫姑姑。如今太后已薨,要说这世间还有谁能证实李剑霆的身份,那非花香漪莫属。
花香漪继续柔声说:“女帝不正,大帅又怎么能称忠呢?”
戚竹音握住茶杯,茶面泛起涟漪,道:“倘若她能为天下百姓谋得安稳,我助她,便是忠。”
“既然如此,大帅与其助李剑霆,不如助沈泽川。”花香漪终于在柔语里露出锋芒,却又换回了称呼,“阿音,你既与萧既明有患难之情,又与陆广白有上下旧谊,你助李剑霆,此二人必然要与你刀剑相向,这是其一;沈泽川和萧驰野共掌东北军政,你打灯州,沈泽川退兵是小,萧驰野兵败是大。远征艰苦,没有沈泽川,九万铁骑必败无疑,到时候边沙骑兵卷土重来,东边三境百姓仍旧要受此威胁。你今日的忠,是让翘首以盼的三境百姓再度受苦,这是其二;李剑霆授你‘东烈王’一爵,不是感激,是迫于局势。常言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假设你当真平定中博,待阒都安定,启东战功彪炳,又没有离北互为牵制,那么她今日能迫于局势你为王,他日也能迫于局势革掉你这个异姓王,这是其三;姚温玉归属沈泽川麾下,谈锋惊起天下贤才泉涌中博,沈泽川不仅重用阒都旧臣余小再,还提拔敌军旧僚高仲雄。他不以门第、前尘为己见,率领麾下幕僚力推黄册,一年而已,便已经肃清中博匪患,造就天下粮枢。他在中博宽宏至此,等他兵入阒都,同样能容得下朝堂上的有能之辈,这是其四。”
花香漪轻轻扶了扶鬓边白花,慢声说:“以上种种,李剑霆能做的,沈泽川都能,可沈泽川能做的,李剑霆未必能。”
此四谏于公于私合情合理,就如同当头棒喝,砸散了戚竹音的忠。
然而这还不够。
花香漪扶花的纤指衬着耳边东珠,她眉间憔悴不减,神情有了几分低落。她语速缓慢,不疾不徐,道:“阿音,阁老曾言‘文死谏,武死战,’,但你瞧,这二十年里的风起云涌,能够死得其所的又有多少?韩丞想要扶持自家小儿当皇帝,天下人不让,那不是忠于李氏,而是韩氏失德,不配其位。大周内外纷争无休,真正能结束这一切的早已不是李剑霆。沈泽川兴民得道,乃是天下众望所归。”她缓缓抬起眼眸,望着戚竹音,就像是望着决定天下兴亡的定海神针,既有钦佩,又有心疼,“今时今日,万民生死就决定于你的一念之间。”
茶雾氤氲,散在了窗格间。
沉思良久的戚竹音问戚尾:“百年以后,还有人记得戚竹音吗?”
“记得,”戚尾忽然哽咽起来,说,“大帅此举成全天下数万人,从此百姓安居,大业待成……谁会不记得戚竹音。”
“我名不能入史,牌不能受供,又有违戚氏祖训,实为大周叛贼,”戚竹音望着山河,“百年以后就是黄土一抔,烂泥一把。”
戚尾扶刀跪下,道:“大帅百年,我若尚在,就为大帅供牌;我若不在,就让我儿子,我孙子,我家世世代代为大帅点着那盏长明灯。”
戚竹音回首,笑起来:“如此,我也值了。”
***
丹城距离阒都近,都城里的朝臣都悬着颗心,明理堂通亮,偏厅里也坐满了人。等军报一到,所有人都凝神细听。
李剑霆问:“战况如何?”
“回禀皇上,”跪在门前的军官汗流浃背,喘着粗气道,“两万都军中了叛军的诡计,总督落入重围——”
“东烈王呢?”孔湫站起了身。
军官抹汗,答道:“东烈王出兵的消息实乃伪造,启东三十万守备军根本没动!”
岑愈手里的茶盏“哐当”落地,偏厅里顿时喧闹起来,在场的太监宫女都慌乱了。
薛修卓说:“剩余的都军呢?”
“即刻回调!”陈珍反应很快,先一步迈出,急声说,“即刻把剩余都军调回阒都!”
“且慢,”薛修卓忽然出声,他看着军官,沉声说,“在都军回调的时候通发火牌到厥西、河州及槐州三境,就说天下兴亡就在此刻,但凡能出兵助阒都者,朝廷封赏百万两!”
百万两,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薛修卓已然被逼到绝路,槐州暴动没停,河州还有余匪,他此举是把奚氏钱库的钥匙悬挂在了阒都城门——沈泽川没有离北铁骑相助,不是天下无敌,这一刻谁能扭转乾坤,谁就能做大周下一个贵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