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唐慎被孙岳追着骂了三天,他答应了请孙胖吃紫阳书院门口的大肉包,胖子才解了气。

孙岳:“你哪里是唐家的少爷,珍宝阁你肯定有掺一腿!”

孙岳又不是傻子,家里有钱的人姑苏府多了去了,但能进紫阳书院,至少也要过郑山长的眼,有一点真才实学。唐慎当着他的面,跟唐夫人一起揭开红布,他能不知道唐慎的身份?

想了想,小胖子还是不解气:“得请我吃三顿!”

唐慎:“你就这点出息!”

两人哈哈一笑。

包子吃了,两人说起五天后的县考来。

孙岳道:“五日后的县考,你可有把握?”

唐慎心想:这不是把握不把握的问题,这是必须考上。

“应该不是问题,”唐慎反问:“你呢?”

孙岳长叹一口气:“我去岁来府学读书,如今也读了一年半。再加上在家中私学读的七年,已经读了八年有余。你今年才不过十四,我已经十五了。你可知道,我堂哥就是十五岁中的秀才。”

唐慎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懂。”

孙岳瞪直了眼:“你懂?你懂什么懂!好你个唐慎,本来以为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共同进退。谁料你竟然要考上秀才了!”

“这不是还没考么。”

孙岳:“你肯定能考上。老天啊,为什么要让我和你做同窗。若是你没考上就罢了,若是你考上了,我娘肯定要说我。书读得比你久,学得比你差远了!唐大哥,我的唐哥,你可否饶了小弟这一回?”

唐慎气定神闲:“从小到大被你唐哥气死的小孩不止你一个,好好读书去吧,孙胖。”

“啥?”

“没啥。还吃肉包么?”

“走着!”

唐慎对这次的县考是势在必得。

县考前五日,紫阳书院放了假,让学生们自己去钻研读书。府学里的学生几乎都有功名在身,是个秀才,但也有几个唐慎、孙岳这样的存在,他们得参加县考。

唐慎原本想在家好好读书,读个五天,温故而知新。谁料第一天大早,一辆马车停在他家门口。唐慎出门迎接,梁诵下了车,道:“愚之去金陵办点事,我这几日要去沙洲县,你可随我一起?”

唐慎愣住:“先生,五日后小子要参加那县考。”

梁诵:“你考不上?”

“不是。”

“那怎的?”

“……”

我要考上前十啊!!!

这话唐慎没法说,梁诵看着他憋着话的别扭表情,总归有了点青涩稚嫩的少年模样。梁诵笑道:“走吧。县考若是过不了,你以后可别说是我学生。”

唐慎领命,收拾了东西与梁诵离开。

马车出了姑苏府,一路往北而去。天气转暖,却也有几分寒气。马车内配有一个小巧的暖炉,唐慎记得一个月前他去城门口接先生时,先生就是把这东西给了他,让他暖暖手。

师生二人在车内也没说话,两人各自看书。有时梁诵会出几个问题让唐慎回答,唐慎一一回答,梁诵再指出缺漏。

傍晚,两人到了沙洲县。

沙洲县在姑苏府的最北边。姑苏府的雪三日前就停了,沙洲县却还是一片银装素裹。一望无际的田野被银白色的雪细细地盖住,一眼望不尽的白色中,几个村庄点缀其中。车夫驾着马车,来到其中一处农庄。

马车停在一个小院前,还没下车,房舍的主人便出门来接。

这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他拄着拐杖走到马车前,对这梁诵作了一揖,道:“梁大儒。”

梁诵下了车,也回一礼:“赵举人。”

唐慎一愣,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家境平凡的老人,竟然是个举人。

赵举人请他们做客,给他们安排了屋子。

梁诵:“我来找他借两本书,顺便在沙洲县看看,咱们后天便走。为师老眼昏花,早已不是读书写字的年龄,愚之不在,你便替了他,帮我把这两本书抄录下来,让我带走。”

唐慎苦笑道:“是。”

敢情是抓他来做苦工了啊!

赵举人拿了两本沙洲县的风土人情志给唐慎,唐慎用一支簪花小笔细细地抄录起来。他写字不快,尤其是写这种小字,得提笔悬空。抄了几页,便觉得有些疲累。唐慎揉了揉手臂,继续抄录。

梁博文是当代大儒,然而他喜欢的书,却千奇百样。

唐慎曾经去过老师的书房,里面藏了数千本书。从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志怪传奇,儒家杂学,应有尽有。梁博文从不拘泥于任何一种书,他博古通今,学识渊博。

唐慎抄到第二本,天已经黑了。

“写勾时,再收敛内锋。”

唐慎倏地一愣,差点写错字,只是不可避免的,书上多了个小墨点。他抬起头:“先生?”

梁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借着烛光静静看着唐慎写字。

唐慎从不喜欢晚上读书,正所谓挑灯夜读,唐璜曾经拿这开玩笑,说哥哥不够勤奋,哥哥不想进学。然而唐慎理直气壮:“就油灯那点光亮,要读书,是想让你哥年少近视?”

阿黄不懂什么叫近视,但她看出唐慎的坚定。

温暖的烛光轻轻摇曳,梁诵站在桌旁,唐慎坐着抄书。

梁诵:“继续罢。”

“是。”

唐慎更加仔细地写着,聚精会神。写到一半,梁诵道:“让你每日练大字果然是有作用的,只是你写字始终露着锋。”

“露锋不好?”

“锋芒毕露,自是不好。但你只是略露锋芒,所以并无大碍,更有一番风骨。若是你这笔力觉太过,天下那些行草大家,岂不是各个浑身锋芒,目中无人?但是唐慎,你且记得,你还只是个没有功名的白生,你要进考,你必须会写馆阁体。”

梁诵握住唐慎的手,带他写起字来,顷刻间,一个个乌黑秀丽的字显现于纸上。

或许在这个时代,很多父亲都曾经握着儿子的手,这样耐心教导过:“方正圆润,秀润华美。竖不出格,勾不露锋。每个字等大而细致。你必须写得一手好的馆阁体,否则哪怕你文曲星再世,也不能金殿传胪。”

屋子里一片寂静。良久,唐慎道:“先生,我何时说过要金殿传胪。”

梁诵笑骂:“你这泼皮,言下之意,你想金殿传胪就能金殿传胪?你怕不是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吧!”

唐慎非常认真地思考道:“若是小子考不上举人,岂不是坠了先生的名声。我是先生第一个考不上举人的学生吗?”

“子行矣!”

“诶!”

唐慎被梁诵带着写了两张纸,梁诵又让他自己写了几张。

“好了,先睡吧,明日再写。”

唐慎:“再写一会儿。”

梁诵:“去睡。明日还要早起,咱们去这沙洲县四处看看。”

唐慎只得领命。

在赵举人家休息了一晚,师生二人坐马车,前往沙洲县北的香山。马车行至山脚,两人下车沿小路行走。香山是沙洲县最高的山丘,有一百余米高。山中种有红豆杉、马尾松,绿树掩映涧水响,白雪苍皑鸟语声。

唐慎年岁小,身体健壮,背着行囊行走也不觉着吃力。然而梁先生年纪大了,只走到桃花涧他便大口喘气,待走到听松吟。只见满山翠松被银雪掩埋,一脚踏下去,积雪没到脚踝。

梁诵停下脚步:“为师真的走不动了,唐慎,你自己上山去吧。”

唐慎愣住:“先生?”

“我年岁大了,离这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你且自己上去吧。”

唐慎本不想再上去。他是陪梁诵来爬山的,梁诵都不爬了,他还爬了做什么。但梁诵又说已经爬到这里,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唐慎不如登顶,一览吴地风光。

唐慎便独自登了上去。

“哪里有先生说的风光!”唐慎哭笑不得道。

其实也是,这香山只不过是姑苏府沙洲县一座普通小山,唐慎上辈子爬过五岳之首的泰山、以崎岖陡峭闻名的华山,香山和前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下了山,梁诵问道:“山上风光可好?”

唐慎想了想:“山高气爽,今日正是万里无云。登顶后虽说瞧不见姑苏府,倒是把沙洲县瞧了个清楚,风景尚佳。”

“山顶可比山中,更见新气象,可窥大观?”

唐慎正要回答,忽然他一愣,直直地盯着梁诵。

“先生……带小子出来,不是散心游玩的?”

梁诵反问:“我何时说是散心游玩的?”

唐慎自个儿先笑了起来,他道:“原是如此!先生让小子抄书,是在考验小子的书**底,要小子写一首小字馆阁体。只是如今先生带我来登山,我却是不明白了。”

梁诵:“你后日就要县考了,可忐忑害怕?”

“说不害怕是蒙骗先生,但也不甚害怕。”

“你倒自大,却也诚实。唐慎,你来姑苏府已有半年,拜我为师,也有四月。这四个月中,你写了二百多篇制艺,你可有什么心得体会。”

唐慎仔细思索:“先生是觉得,我写得不好?”

“不,你写得很好。”

“先生?”

“你可知你的优点是什么,你的缺点是什么。”

唐慎不知所以。

梁诵:“你的缺点是,文笔平平,偶有平仄不齐这等小错。但你的优点是奔放不拘!”

唐慎恍然大悟。

过去的四个月中,梁诵让他写了两百多篇八股文。他教唐慎什么是破题,什么是中股。八股文有必须的格式,甚至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偶尔还会要求字句平仄。梁诵如同任何一个最严苛的老师,不许唐慎犯下任何错误。

但是他从未教过唐慎该如何去写八股文!

他教的是格式,是字句工整,是八股必须要求的形式与模版。

可他从未纠正过唐慎的思想。

“慎儿,你破题时,屡有见地。你总是标新立异,如那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一般,你有自己的气!你看得比很多人远,比很多人宽广,甚至比为师也更为自在博大。为师希望你谨记,天下万山各有模样,而你永远不要拘泥于一座山。你要登顶,看其大观。”

唐慎定定地看着梁诵,高声道:“先生教诲之言,学生铭记在心。”

梁诵笑道:“回去吧。”

一路上,唐慎仔细想着梁诵的话,他忽然对后天的县考更有自信了。

过去四个月中,梁诵对他写的制艺、试帖诗,总是能挑出缺漏。然而如今他终于明白,老师所挑的缺漏从来不是说他写的内容不好,而是他可以用更好的形式把他的思想表现出来。

与古人相比,唐慎的优点到底在哪儿?他胜在,他拥有超越时代的自由的思想和灵魂!他不会被这个时代所桎梏,他的眼光永远会比这个时代的人高出一个台阶。这便是他最大的优势,或许也是他被梁诵收入门下的原因之一。

唐慎对县考有了些想法,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先生,你今日是真的爬不上香山?”

梁诵一愣,问道:“怎的如此说。”

唐慎:“先生只是想让我一个人登顶看看?”

梁诵:“哈哈,你这小子,想得倒是挺多。为师老了,是真的爬不动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啊!”

师生二人在赵举人家又待了一晚,唐慎抄了书,县考前一日,两人回姑苏府。

县考当日,姑苏府五县的考场外,天还未亮就聚集了一堆学子。

顶着漫天的星子,府衙官差守住考场大门,当地县令亲自到场。姑苏府的府尹是梁博文,但科考时它与相邻的吴县一起,并入吴县一起考试。吴县县令贾亮生身穿官袍,头戴乌纱官帽,手持一只白玉长笏,早早到场。

贾亮生坐在考场大门的正中,此时,这考场的一扇大门、两扇偏门全部开启。正门前方放着一张桌椅,贾亮生便坐在那。两扇偏门各有官差把守。

时辰到,贾亮生喊:“考生进场。”

县丞领命,上前一步,喊出考生的名字。他每次喊的都是五个考生,五个考生一起答到,走出考生行列,互相瞧一眼,确认其余四人没错。县丞再喊:“何人作保。”这时便有一个有功名的秀才上前,喊出自己的名字,说明是某县某人作保。

这便是古代科举的五人连保体制。

考试前,要找到五个考生,一起联名互相担保。这五人再一起找个秀才,请这位秀才帮自己作保:保证考生是本人,身家清白,三代无罪人。这五人和担保的秀才一旦有人作弊,其余五人全部取消考试资格、功名,押入大牢受审。

县丞高喊:“孙岳、李进……唐慎!”

唐慎走上前,与孙岳四人互相确认对方身份。再由一个秀才做担保,他们这一组便算过了。

县丞确认所有考生互相作保完毕,由吴县主簿上前。他每次喊出两名考生的名字,这两名考生各自走向一扇偏门。

姑苏府是富庶地方,也是科考重地,人才学子众多。每个考生拎着一个长耳考篮走到偏门前,将自己的面貌册递给官差。官差审查后,便可放行进入考场。

“姑苏府,唐慎!”

唐慎走到左边的偏门前,一个官差拿了他的考篮,检查里面是否有不该带的东西。另一个官差拿着他的面貌册,对着他的脸观察。

面貌册上写着:唐慎,高而略瘦,无须无胎痣,面白貌佳。

“过!”

搜完身,唐慎拎着考篮进入考场。

等到所有考生全部进场后,他们聚集在考场前方的空地上,吴县县令贾亮生走了进来,下令封闭考场大门,三扇门立刻被关上。等贾亮生检查完毕,每个人按自己发到的号牌入座。

考场一共有一百二十个座位,十列十二排,按天干地支排序。唐慎的位置是丁未,也就是第四列第八排。

这考场与去年梁诵带唐慎来看时,已经大不一样。考场中除了多出一百二十张桌椅外,还搭了一个顶棚,防止考卷被日晒雨淋。然而哪怕衙门准备得再好,当一百二十个人坐满后,很快,考棚里便显得闷燥起来,也多了一些气味。

唐慎叹了口气,已经十分知足了。

姑苏府是科举重地,官家重视科举,且有条件为考生配套一百多张桌椅,搭建顶棚。放在一些穷困偏僻的地方,别说搭顶棚了,考生连桌椅都要自己准备,扛着带进考场。有时候寒门子弟家中找不到一张桌子,连饭馆茶楼的桌椅都要抢着借走,作为考试时的桌椅。

所有学生坐定,官差开始分发考卷和答题纸。

只听一道清脆的锣响,唐慎翻开考卷,看清了题目。

第一题:“国家将兴必有祯祥。”

唐慎一愣。

这题目竟如此简单!

县考是科举所有考试中,县令唯一可以自主命题的一场考试。很多县令为了展现自己的博学多才,会出一些稀奇古怪,比如传闻中的截搭题。唐慎想了想,便明白,吴县县令贾亮生今年才二十六岁,去岁才到吴县任职。他在姑苏府并无根基,也不是那种老派的老县令,没有为难考生的意思。

这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出自《中庸·第二十四章》,原句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意思是,国家将要兴盛时,会有吉祥征兆出现;国家将要灭亡时,会有妖怪作祟。

考得不偏,题意也十分明朗。

题目简单,让学生不容易出错。但题目简单,也让想得高分、拿到好名次变得更难。

老师曾经说过,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看得比这个时代的人更远,想得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开放。

思索良久,唐慎睁开眼,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句话。

“人有开泰之期,则天有休征之应。天人感应,机甚不爽,谓天休滋至,而非人事之兆,吾不信也。”

写完这一句后,唐慎认真审视。他这一次破题破得非常冒进,一步错,则步步错。但是这便是他想说的:吾不信也!

破题之后,唐慎胸有文章,下笔如有神,很快入手,再至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气呵成。

写完后他仔细检查,确认没有错字后,再提笔誊抄到考卷上。草稿纸上可以随意涂写,但考卷上不可有任何污迹。如果有修改涂抹痕迹,在后世最多扣个卷面分,在这个时代却是可以直接让一篇优秀的文章变成废品。

用馆阁体誊抄完毕后,唐慎已经满头大汗。

他再看第二题。这第二题倒也不难,题目为“君娶于吴”,出自《论语·述而》,原句为“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娶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而君知礼,孰不知礼?”

讲的是陈司败批评孔子的一段话。

陈司败问孔子,鲁昭公是不是一个懂礼节的人。孔子说是。等孔子走后,他与巫马期说,我听说君子(孔子)从不袒护别人,君子也会袒护别人吗?鲁昭公娶了一个吴国人,这人也姓姬,他就让对方改名叫吴孟子。鲁昭公也算懂礼节?

这一题唐慎不打算再冒险,保守起见,他以“鲁君娶同姓而讳之,不知礼甚矣”破题,很快写了一篇规规整整的制艺。

写完第二篇八股文时,已经是中午,有考生拿出干粮吃了起来。

唐慎仔细地把草稿纸上的文章抄录到考卷上。他要趁现在身体还不错,考场环境也还行的时候,尽可能地多做试题。否则等到有人出问题,一切就晚了。

等抄完这一题,唐慎拿出考篮里的干饼吃了起来。他才刚吃一半,就闻到一阵恶臭。

唐慎:“……”

这是哪位仁兄放的屁,臭可熏天!!!

顿时吃饭的心情也没了,唐慎看起最后一道试帖诗来。

前朝考试帖诗时,只要求考生按照题目,写出一首五言六韵诗。而到了本朝,先帝在前朝的基础上,要求试帖诗可加入八股文章。就是说考生写试帖诗时,可以只写诗,不管内容。但倘若考生写的诗中有八股论据,不仅仅是写诗,才可以得高分。

无论是制艺,还是试帖诗,都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也就是说,试帖诗想要拿甲等,必须写八股试帖诗,否则就算诗仙再世,最多也只能拿乙等。

贾亮生出的试帖诗题目是“骐骥长鸣”。

骐骥,千里马也。

唐慎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篇古文《马说》!这个时代并没有韩愈的《马说》。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其真无马耶?其真不知马也!

唐慎立刻有了腹稿,他动笔写下:“骐骥忻知己,嘶鸣忽异常……”

写完后,他揣摩了字句和平仄,改了几个字,将诗誊抄到考卷上。

做完这一切,唐慎再抬头,发现已然夕阳西下。此时,已经过了规定可以交卷的时间。有六个考生早就将卷子交了上去,坐在座位上等待。每次要凑够十个人才可以开门放行,前十个交卷的考生是最有排面的,叫做“出头牌”,他们离场时有礼炮奏响,锣鼓欢送。

唐慎把卷子检查一遍,确认无误,递交给了贾亮生。

贾亮生看了唐慎一眼,接过他的卷子,放到书案上。他瞄起了唐慎的卷子。他第一个瞄的是唐慎写的试帖诗《赋得骐骥长鸣》。贾亮生双眼一亮,频频点头。接着他再看第二题“君娶于吴”,神色也无太大变化。

当他再看到第一题“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贾亮生倏地愣住,错愕不已。接着,整个人如遭雷劈,惊愕地不再偷瞄,而是堂而皇之地将考卷拿到自己面前,认认真真地看起了这篇制艺。

这一幕被已经交卷的考生看到眼里,他们齐齐一惊,心知贾县令这种反应,此考卷不是惊为天人,就是臭如烂泥。偏偏已经交卷的七个人中,就唐慎没注意到贾亮生的举动,因为……

他快要被臭晕了!

唐慎整个人趴倒在桌上,用手和袖子捂住口鼻,只觉眼冒金星,快晕厥过去。

放屁不至于这么臭,是他左边和右边的两个考生刚刚一起……出恭,拉在了随身带来的坛子里!

哪怕用盖子将坛子封住,考生之间座位考得太近,臭味也不可避免地弥漫开来。

唐慎被熏得头晕眼花,一张“面白貌佳”的脸庞,此刻黑如锅底。他只求赶紧再来三个交卷的,大家一起提前离开考场!

又等了一刻钟,许是也有人受不了考场中到处传来的味道,终于又有三人交卷。县丞喊出十人名字,要带他们离开考场。当喊道姑苏府唐慎时,贾亮生忽然抬头道:“谁是唐慎?”

唐慎正捂着鼻子,痛不欲生。突然被人喊了名字,他一惊,发现喊他的是贾亮生。他放下袖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姑苏府唐慎。”

贾亮生看着唐慎,他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孩子。愣了愣,贾亮生道:“你且走吧。”

唐慎一头雾水,跟着其他学生离开。

刚出考场,唐璜和姚三赶忙迎了上来。见到家人,唐慎再也撑不住,直接倒了下去,被姚三扶住。那臭味还弥留在衣襟领口上,久久不散。一整天,唐慎只吃了一口饼,没喝半滴水,还花费心思写了两篇八股制艺、一篇八股试帖诗。

总是说古人考一次科举,便如同走一趟鬼门关,唐慎如今算是懂了。

姚三:“小东家,您没事吧。”

唐慎摇摇晃晃:“没、没事……姚三,我先睡会儿,等到那县考成绩出来后,你再来告诉我,我是否中了前十。”

姚三道:“小东家您在说什么,这才是县考第一场,您还要再考四场呢!”

唐慎垂死病中惊坐起,惊恐道:“还有四场?!”

“是。”

唐慎眼睛一闭,双腿一蹬,这次真昏过去了。

姚三说的不错,在姑苏府,哪怕不读书的人都知道,科考每次不是只考一场的,通常要连考五天,考完七日后放榜。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场最为重要,基本上奠定了未来的成绩名次,然而要是缺考后面的四场,成绩就作废。

但是只要第一场考好了,只要后面四场不犯大忌,名次都已决定。

姑苏府县考第一场结束,唐慎被姚三背到临近的药铺,唐璜焦急地请大夫为哥哥看病。唐慎还在昏着,那边,贾亮生和县丞已经带着考卷,回到府衙。府衙里,姑苏府和吴县的提学、学政早已到齐,等着批卷。

童试三场考试都是小考,不需要糊名。贾亮生刚一进屋,就将一份考卷小心地放在书案上,道:“各位同僚,此卷定为本场县考的案首,诸位可有异议?”

此话一落,满座哗然,学政们纷纷上前,想要瞧上一二。

“人有开泰之期,则天有休征之应。天人感应,机甚不爽,谓天休滋至,而非人事之兆,吾不信也……”

“昔《中庸》论至诚前知,而此曰国家将兴,比有祯祥者……”

学政们看完第一篇制艺,各个怔住,久久难言。

“吾不信也?”

“好一个吾不信也!立意新颖,文风锋健,有秣马厉兵之疾!”

也有一个学政道:“吾不信也,这考生……他是叫唐慎吧,这唐慎是否也太夸夸其谈,狂妄自大了。”他再继续往下瞧:“这篇《君娶于吴》写得倒是中规中矩,不出问题,可评乙上。至于这最后一篇《赋得骐骥长鸣》,虽说有八股制艺之意,却流于形,而出于里。且你们看这两句……”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

学政道:“这两句的平仄,错了。”

贾亮生:“咦,我竟未曾注意。”

贾亮生也没料到唐慎如此惊才绝艳,竟会有这种不该有的纰漏。他哪里知道,这不能怪唐慎。这两句话的平仄落音放在后世,是正确的平仄。放在如今时代,平仄与后世不同,唐慎哪怕再如何仔细,在被臭晕的情况下,也不小心犯了错。

又一个学政道:“倒也不算错。这个字是多音,在《山海经》中也有过‘香’音。”

“《山海经》中是特指山妖鬼怪,才读之以‘香’。我倒以为此人的文章,第一篇太过尖锐,剑走偏锋,第二篇确是佳作。试帖诗有八股意,无八股魂,且有个不算大小的纰漏。若是以他为案首,不如再看看这份考卷。”

众人又看了起来。

学政道:“此人两篇制艺稳扎稳打,立意明确。再看第三首试帖诗,写得绝妙!有马骨堪惊,无人眼暂明……皎月谁知种,浮云莫问程。盐车今愿脱,千里为君行。好景,好意,绝诗!”

贾亮生看了第二个学生的考卷,点头道:“不错,这首试帖诗当为本场考试第一。”

花了一个晚上,众人看完本场县考的所有考生考卷。

贾亮生揉了揉眼,道:“诸位同僚,本场考试中,三个甲等该轮给谁,想必大家都有了定论。本官以为,第二篇制艺《君娶于吴》’,甲等应当给姑苏府唐慎。试帖诗《赋得骐骥长鸣》,甲等给吴县杨知凡。至于这第一篇制艺《国家将兴而必有祯祥》……甲等当是姑苏府唐慎!”

学政道:“这唐慎的文章,太过张狂,是否有不妥?”

贾亮生沉吟片刻:“那按你之见?”

天还未亮,府衙中,灯火通明。

这些和唐慎自然没有关系,同样是天还未亮,他虚浮着双腿,拎着考篮,被姚三和唐璜架到了考场大门前。

俊俏的小儿郎望着紧闭的考场大门,又看看四周的同窗考生。

唐慎就差哭了。

唐璜:“真是奇异,哥,那大夫说你根本没病没灾,只是饿着了,吃点东西便好。你今日身体怎的还是这般虚弱?”

唐慎气若游丝:“你懂什么。心灵上的阴影,比身体的创伤,更痛百倍!”

唐慎这辈子都忘不掉,他正吃着硬邦邦的烤饼,隔壁的考生突然脱了裤子,当着他的面开始拉屎的场景。

此!生!不!忘!

姚三也听说过科考的艰难,他道:“小东家,熬一熬,还有四场就过去了。”

唐慎:“……”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四场!还有整整四场!

唐慎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打气:“对,还剩四场。只要考到前十,我便胜了。”

唐慎目露希冀,仿佛看到了希望。

四日后,他踉跄着走出考场,再次昏倒下去,被姚三接住。昏死过去前,唐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辈子,我唐慎一定要发明出抽水马桶!这辈子,一定!!!”

五日县考结束,唐慎在家整整躺了一天,才缓过神来。他已经算够幸运的,身体健康,姚三和姚大娘给他准备的东西也足够。考场中,有些家境贫寒、身体孱弱的考生才考了一场,就大病不起,缺席了本次县考。

唐慎先去拜访梁诵,告知老师自己本次考试的经历。他倒是没说自己写的考试答案,因为梁诵说:“每次科考的案首的考卷,以及当次考试的所有甲等文章和试帖诗,都会公之于众。”

唐慎:“……”

行,我一定会拿甲等,您且等着。

接着,唐慎花了两天时间忘记考场上的种种,这一日清晨,几个不速之客忽然拜访。

唐夫人刚进院子,便对自家儿子道:“唐云,如今你还敢说,慎儿有何对不起我唐家的?你可知悔改?你与你弟弟说说,当日究竟发生何事,你如何才误会于他,犯下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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