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三十年,二月十一,大宋皇帝赵辅在朝堂上勃然大怒,直接罢免了户部右侍郎秦嗣和门下参知政事赵靖的职务。这二人是掌管度支司的官员,两人同时被罢官在家,等待发落,度支司便没了主心骨。
朝堂上,赵辅毫不客气地将左相纪翁集和右相王诠数落一通。而他罢免的两个官员,一个是王党官员,一个是纪党中坚,也大大挫伤了两党的锐气。
次日,赵辅在垂拱殿中,将几位心腹召了进来。
七八位当朝权臣站在垂拱殿中,等着赵辅说话。
赵辅道:“朕本以为,重开度支司是件好事,是件方便的事。可如今有人告诉朕,朕的度支司从根子里头烂透了。朝廷命官死于非命,曝尸荒野,没人替他说一句话,甚至眼睁睁瞧着他的尸首被野狼啃食!他本是一个县丞,后来做了度支司的官,他因度支司而死,谁来告诉朕,他是如何死的?”
垂拱殿中,鸦雀无声。
江南广陵府,也就是后世的扬州。扬州底下一个县的县丞死了,一个不入流的七品小官死了,按理说不该引起如此轰动。可他不仅仅是一个芝麻小官,他更是朝廷命官,他更与如今处在风口浪尖的度支司息息相关。
赵辅因此发作,合情合理。他想做一个明君,怎能容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这种事?
刑部尚书耿少云道:“应当派人前往去江南,为圣上分忧,查明真相,还死者清白。”
赵辅:“派谁去?”
耿少云思索片刻,说了几个名字。他将刑部左侍郎派了过去,又安插了几个大理寺的官。这样的队伍合情合理,一般出了这种事,都会由刑部和大理寺同时监管,调查真相,也可以互相监督。
左相纪翁集上前一步,道:“此事与度支司有关,当再派一名户部的官。”
王诠看了纪翁集一眼,默不作声。
此时,户部尚书王溱上前一步,道:“户部金部郎中刘思极可去。”
如此,派去江南的钦差官就这么定下了。
等过了几日,这些官员都收到上头的指令,收拾东西准备去江南时,赵辅站在登仙台的高楼上,远眺整个盛京城。入了夜,楼上风大,大太监季福拿着一件貂裘斗篷,小心翼翼地披在赵辅的肩上。
“官家,可别凉着了。”
赵辅远望漆黑一片的皇城,他皱了皱眉,道:“你可觉得,少了些什么?”
季福看着被月色笼罩的盛京,他眼珠转了转,问道:“官家是觉得,少了什么?”
“他们几个人去广陵府,再加上一个刘思极。还当是再派一个去,才是妥当。”赵辅思索片刻,恍然道:“唐景则哪去了?”
季福心中暗骂,赵辅这皇帝做得也太过分了,看着黑漆漆的盛京城,想的却是十万八千里的东西!他哪里知道赵辅说的是江南钦差的事,还以为他说少了什么,是盛京城少了什么呢!别人是伴君如伴虎,他季福倒了血霉,这是伴君如伴阎王爷!
季福挤出笑容:“陛下既然想唐大人了,明日将唐大人唤来垂拱殿,不就好了?”
赵辅点了点头。
第二日,赵辅真派人去勤政殿找唐慎,然而派去的太监回来后,竟然告诉他:“回圣上的话,唐大人正在盛京贡院,做本次会试的副考官。”
赵辅一愣。
过了片刻,他对身旁的季福道:“唐景则不是三年前才中的探花,如今都当副考官了?”
赵辅派人去打听了下情况,这才知道是徐毖把唐慎派去了会试考场。但这种事岂能瞒得过皇帝?再让手下探听了虚实,赵辅便知道,这事其实是翰林院的周瑾周大学士把唐慎调走的。
“周瑾那老东西,可不是干这种零碎琐事的人。此事,定然是傅希如的主意。好你个傅希如,你学生才当官三年,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让他做这等大事,提拔他?”嘴上这么说,赵辅却笑了。
傅渭整日在家浇花逗鸟,一副不理世事的模样。如今突然为学生开后门,把唐慎塞进会试考场“镀金”,这反而让赵辅更安心了。
“你傅渭也不是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啊!”
唐慎既然正在盛京贡院,没法出来,赵辅就打消了把他扔到江南去的主意。
唐慎站在明远楼上,还不知道自己差点又被皇帝扔进刀山火海。
二月十九,会试三场全部结束。
举人考生们纷纷离开贡院,但考官们却还没有开始批卷。前三天,数千名秀才把考卷誊抄一份,糊名后送到批卷的堂屋里。唐慎等人又开始批阅考卷。等到二月底,一万多份考卷才被批阅完。
由吏部尚书沈运点出本次会试的前三名,考官们才真正卸下了责任。
而这时,一场席卷整个盛京的暴风雨也正式展现在这些考官的面前。
去江南的钦差早就出发了,度支司的几个官员也被皇帝罢免了官职,暂时拘在自家府中,等候发落。唐慎听说了这些事,回到家中,他便来到尚书府,见到了王溱。
唐慎来的时候,王溱正在用晚饭。
见到他,王溱道:“再添一双碗筷。”
管家:“是。”
唐慎坐了下来。
其实唐慎也没吃晚饭,但他此刻心中有许多问题,并没有心思吃这些东西。他望着这满桌的菜,没动一筷子。
王溱瞧了他一眼,轻轻笑了,声音温和:“既然不动筷子,定然是没有喜欢吃的菜。来人,让厨房再做一道蟹粉狮子头、一道鸡汁煮干丝、一道文思豆腐。”他看向唐慎,“小师弟可喜欢?”
唐慎哑口无言。
蟹粉狮子头、鸡汁煮干丝、文思豆腐……
三样都是赫赫有名的广陵名菜!
得,王子丰早就知道自己的来意。
唐慎郁闷地拿起筷子,迅速吃完。用完饭,两人用茶水洗手,来到书房。
王溱拂袖沏茶,道:“小师弟有什么想说的,便直接说吧。”
唐慎定了定神,开口道:“广陵一事,师兄早就知晓?”
第一个问题,就让王子丰失笑。他望着唐慎的眼睛,颇有些受伤:“在你心中,我便是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唐慎愣住,他立即解释:“师兄误会了,我并非说那江都县丞的死与师兄有关,而是想问,师兄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王溱自然知道唐慎并非怀疑他,但望着唐慎焦急关切的目光,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给出了一个答案:“上月廿九。”
正月廿九!
这也就是说,广陵府的江都县丞死于正月上旬,半个月后,王溱就知道了这件事。而皇帝却是整整一个多月后,才收到消息。
果然,这一切都在王党的计划中!
知道这个答案,唐慎之前怀疑的很多事便也有了结论。他道:“我早早便猜想过,王相公提出赋改二十三条,表面上是为了改革赋税制度,其实是在给‘以纸代币’出一个现行的遮蔽伞,悄悄地将‘以纸代币’施行出去。只不过左相定然不会任其发展,所以便重开了度支司,决定插一手。”
王溱倒了一杯茶,悠然地品了一口,静静地望着唐慎:“继续。”
“左相想分一杯羹,王相自然不肯。但左相毕竟掌管朝堂大权,做这样的事不好绕开他,所以去年,师兄在朝堂上,当众同意了左相的建议,重开度支司,分了户部的权。若谨慎行事,畏手畏脚,便难以被抓住把柄;若忍耐不住,提前而动,才能不小心暴露了缺漏。左相重开度支司,确实分了户部的权,但也锋芒毕露,有机会被抓住把柄。”
王溱用悠长的目光凝视着唐慎,看得唐慎心里发毛。
“师兄这样看我作甚?”
王溱:“度支司重开至今,已有半年。小师弟一直有所关注?”
唐慎:“是。”
“为何关注?”
唐慎想了想:“我毕竟算是王党中人,和师兄站在一条船上。这样大的事,我怎能不关心。况且我一直相信师兄,去年夏天我与师兄说了蜀地出现以纸代币的现象,师兄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搁置一边,你一定想到了什么,做了什么。”
这一字一句,充满了信任,甚至夹杂了一丝连唐慎自己都没发现的钦佩和敬仰。
他在毫无保留地赞美王溱。
这并非溜须拍马,吹彩虹屁,而是在他心里,他真的认为,王溱有如此大的能力。
这些话说进了王子丰的心中,让他唇边的笑意更加灿烂。
唐慎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推测都说了出来,王溱似有似无地给出了一些肯定。虽说没完全把王党的谋划都交代出去,但唐慎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拨开云雾,看清藏在背后的真相。
然而说到现在,最为关键的是,王溱却没说。
唐慎问道:“杀死那位县丞的……究竟是谁?”
王溱打开存放茶叶的茶盒,用手指捻了一些茶叶出来。他将捻出来的茶叶分成三堆,第一堆数量最多,铺成一片,平平的。第二堆虽然少了点,但堆起来,比前一堆高了许多。而第三堆数量上而言是最少的,可它们拥挤地堆在一起,高度极高。
王溱指着这三堆茶叶,道:“以茶叶作为人,以高度作为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小师弟觉得,可还形象?”
唐慎立马明白王溱的意思,他点点头。
“自先帝以来,大宋便一直钱荒。缺少青铜白银黄金,缺少能铸造钱财的材料。大宋地域宽广,地大物博,虽说商贸着实繁荣,对钱币数量的要求极高,但也不至于就少了铸造钱币的矿藏。可就是不够,就是钱荒。小师弟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唐慎哪里明白!
“为何?”
“因为,他们藏起了太多的东西!”王溱手指一点,如同钦点江山,狠狠地将第三堆茶叶戳穿,落满一地。
王溱:“便以琅琊王氏为例,世家大族,传承百年,家底丰厚。百年下来,他们藏了太多钱币,藏而不用,便物以稀为贵。这是造成钱荒的原因之一。大宋律例,一千文为一吊,一吊钱可换一两白银,十两白银,即为一两黄金。可这是律例,你若真拿了一万文钱去换一两黄金,那绝绝换不出来。非得再添一千文,才有人愿意去换!黄金最贵,白银次之,最次为铜钱。琅琊王氏,百年前便有藏宝屋一座,内藏多少黄金,唯有每代家主知晓!”
唐慎这才恍然大悟。
按照正常的规定,一千文钱可以换一两白银。但那是规定。别人有白银,他不乐意和你换,那你就换不到!
黄金最值钱,难以贬值;白银其次。
世家大族,名家豪门,藏起了太多的钱,他们不用,便让这些钱越来越贵!
王溱话锋一转,目光冰冷地看向桌上被戳散的第三堆茶叶:“那江都县丞死于何人之手,我并不知晓。但他定然死于这群人之手。以纸代币,是在剥削这群人的利益,为大宋万利,为这些人却万万不利。”
“所以小师弟,你如今知道,他为何而死了么?”
自古改革,向来是阶级斗争。
唐慎心里清楚,他长叹一声:“师兄解疑后,我清楚了。”
王溱笑了:“只要想以纸代币,便一定会出现这样难以解决的纷争。既然左相愿意重开度支司,愿意身先士卒,那便随他去吧。左相大义,高洁无私,愿以身与那些奢靡浪费、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相抗,真是令我等崇尚感叹,力不能及啊!”
唐慎一开始差点被王子丰的话逗笑,但随即他就想到。
等等,你一个琅琊王氏的嫡系公子,带头去反世家,还拿琅琊王氏举例……这样真的没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