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胜泽,字灵甫。
数日前,梅胜泽与王霄一并被余潮生抓住,押解回京。
此事虽未张扬,但也没遮掩,自然很快穿到北直隶梅家耳中。梅家并非世家大族,只是富裕乡绅,先祖出过一个进士,往后又出了两三位举人。梅胜泽是梅家第二个进士,如今他蒙了难,梅家束手无策,梅父只能求到唐慎这儿。
梅父哽咽道:“唐大人,草民不敢惊扰您的大驾。草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灵甫如今落难,正关在那刑部大牢。我梅家算不得什么大家族,却也从未少过小儿的吃穿。请您看在同窗之谊上,救救灵甫吧,草民给您磕头了!”
话还没说完,梅父作势又要跪拜。
唐慎身旁的官差是久经官场的老油条,有些话唐慎不便去说,这官差得了唐慎的眼色,立刻会意。他一把搀住梅父的胳膊,道:“老人家您这是要作甚啊。这是工部衙门,您在这衙门大门口这样跪拜右侍郎大人,可是想让大人明天早朝被御史大人参上一本?”
梅父:“这……”
官差:“您先这边请吧。”
唐慎缓缓道:“世伯先与我一并回府把。”
暂且把人从工部衙门带走,回到右侍郎府,唐慎立刻命奉笔给梅父端茶倒水。他关切地说道:“灵甫是四日前刚刚被押解回京的,世伯今日就到了。可是一路上都没休息好?”
梅父双眼酸涩:“不敢欺瞒大人,草民哪里闭的上眼。”
唐慎叹了口气。
梅胜泽此次出事,虽说并非因为他,但也与他不能完全脱了干系。
此次余潮生真正想要对付的人是王溱,无论是王霄还是梅胜泽,不过是他用来对付王溱的手段。本朝不杀文官,梅胜泽的结局十之八|九是遭到贬谪,到穷乡僻壤做个穷苦县令。若无意外,终此一生。再次一些,就是罢官还乡,自此不入宦场。
唐慎郑重道:“世伯放心,有我在,灵甫定不会有事。”
梅父听了这话,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他又想起一件事,顿时提心吊胆,心都揪了起来:“大、大人,如今灵甫还在刑部大牢,那牢中的日子岂是寻常人能过的。求求大人,救救灵甫吧,他在牢中是过不下去的。”
唐慎抚着梅父的手背:“世伯放心,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会坐视不管。”
梅父这下彻底松了口气,他没给唐慎反应的机会,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砰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直到要磕第三个,唐慎急忙走上前吧他搀扶起来。
“大人,您就是我梅家的大恩人,梅家的再生父母。小老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唐慎:“世伯您这是要折我的寿啊,我与灵甫同窗多年,怎能见他蒙难而不搭救。您如今在盛京也不是事,先会北直隶把。待一切好转,我自会通知您。”
送走了梅父,唐慎的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唤来奉笔:“你拿我的手令去刑部一趟,这样做……”
奉笔得令,拿了唐慎的手令就要走,还没出门有被唐慎拦下。
“罢了,你去了应当也会无功而返。那刑部是余潮生的地方,他想做些什么,刑部官员定会听他的,根本不会有人卖我这个面子。”唐慎思虑片刻,有了主意,他立刻换了一身衣裳,就着还未完全落下的夕阳,赶到了尚书府。
王溱正在家中用饭,见到唐慎来了,他面露喜色,站了起来。
“怎的来了?”
唐慎风尘仆仆地来,因为走得快,额上蒙了一层细汗。他不开口,就定定地看着王溱。王溱心领神会,道:“你们先下去吧。”
管家:“是。”
待花厅中只剩下王唐二人后,唐慎也不耽搁,开门见山地说道:“大宋不杀文官,但从未不许对文官用刑。我知道,刑部、大理寺有很多治人还不留下痕迹的腌臜法子,师兄,之前余潮生没敢轻举妄动,他先写了封折子送上去,试探你的虚实。如今他已经试探出来了,下一步就会对岱岳兄和胜泽兄下手了。”
王溱静静地望了唐慎一眼,他转开视线,夹起一筷子虾仁放入唐慎的碗中。
“小师弟,吃虾。”
唐慎愣了半晌,他没有动筷子,而是看着王溱。
只见王溱又给他夹了一块肉、一只河蟹,唐慎此刻也冷静许多,他脑中思绪繁多,将余潮生的做法、王霄和梅胜泽的处境,以及王溱此刻的反应都思虑其中,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气,道:“师兄从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若是能去做,师兄早就会出手相助,但你没去做。无非是因为两点。”
王溱:“哦?哪两点。”
唐慎:“其一,师兄此刻不便出手,本就是万众瞩目,再一出手,只怕成为众矢之的。其二……或许王霄和梅胜泽得受些苦,才能让师兄得以脱身。虽然我至今没想通师兄打算怎么做,但我想,你自有定论。”
王溱轻轻一笑,他以筷指菜,道:“小师弟还想吃它们吗?”
唐慎无奈道:“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王溱放了筷子:“那好,随我一同去书房,你为我研墨。”
唐慎双目一亮:王子丰终于要出手了?
他快步跟着对方进入书房,非常又耐心地给王溱研墨。只见王子丰慢条斯理地从书架上选了一张空白的折子,刚放到书案上,拿了一只羊毫笔悬在半空中,尚未落笔,就又停下。他打量二三,摇了摇头,又把这张折子放了回去,再拿了一张新的、更厚的折子。
王溱:“景则,为我研墨。”
唐慎伸长了脖子。
纤细的羊毫小笔迅速落下,一列列清雅俊逸的小楷在奏折上纷繁呈现。王溱写得极快,唐慎看起来也很顺畅。然而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就变了,他低呼道:“罪己书?!”
王溱轻快地笑了声,手中动作没停,还在快速写字。
他写得快,可他写的太多,足足写了半个时辰,看得唐慎都累了,为他手酸,他还没写完!
没亲眼见到前,唐慎这辈子都想不到,王子丰会写这样一封呕心沥血、剖腑诚心的罪己书,至少又万字之长!
一封奏折想写到万字,大多辞藻华丽,无病呻吟。可王子丰不同,他竟然能每一字都条理清晰,每一句都令人信服。看了这封罪己书的前半段,只让人觉得他竟然真是个这样彻头彻尾的庸臣、奸官。但看到后半段,又可见其无力挽回的悔过之心,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于是不求宽恕,但求罢官回乡,愿皇帝息怒。
待到王溱再沾了墨水,要继续写下去,唐慎心疼道:“还没写完?”
王溱停了笔,抬头看他:“尚未收尾,小师弟是困了?”
唐慎:“不困。但是师兄,你这样做真的有用?圣上真会因为你这封……言真意切的罪己书,就饶了你的罪?”
王溱笑道:“自然不会。余潮生想状告我之事,乃是咱们陛下对臣子的底线。这封罪己书哪怕呈上去,我也最多落一个从轻发落。”
唐慎:“仅仅如此?”
王溱认真道:“仅仅如此。”
王子丰极其擅长揣测君心,连他都没有把握,那谁还能有把握?
唐慎担忧的同时,也更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他之前私下派人去做的那些假证,如今看来并非白做。若真到了你时候,以他与王霄、梅胜泽等人的关系,就能顺理成章得顶罪,助师兄脱险。
写完这封厚厚的罪己书,王溱吹干墨汁,一回头,就看见唐慎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溱走上前,道:“不必担忧。”
唐慎心道:我如何能不担忧?表面却说:“我自然是信任师兄的。”
王溱笑了:“看你这番表情,莫非又想着以你换我脱身?”
唐慎心中大惊,他没想到王溱一语点破他心里的想法,也没想到王溱居然会用这么欢快的语气说出来。
“师兄居然还笑得出来。”唐慎抿了嘴唇,不再说话。
“你可是觉得,我无法左右君心,此次是定然败了。但你可曾想过,我无法左右君心,有一人却可以。你又可曾想过,我确实无法左右君心,但是……我可以左右他人的心?”
唐慎:“他人?”
王溱目光凝聚,气定神闲地一笑,真诚感慨道:“与我相比,余宪之当真是个好官!”
开平三十六年八月廿一,西北来报,辽帝突然驾崩,辽国大乱。
辽国共有四位皇子,大皇子、四皇子早早被幽禁、贬谪,没有夺位的能力。三皇子耶律晗正在上京,守在辽帝龙榻前,辽帝驾崩,他便是代王。二皇子耶律舍哥却还在大同府,听说辽帝驾崩的噩耗,耶律舍哥目呲欲裂,一剑劈碎了桌案。
“他如何敢,他耶律晗如何敢!!!”
耶律舍哥提着剑就要冲出军帐,被耶律勤拦下。
耶律舍哥几欲流泪,都说天家无父子,可辽帝待他极好,耶律舍哥虽然也一心盼着辽帝死,但真听了这消息,他还是悲痛欲绝。“耶律大人,父皇昏迷不醒,可伤情早已稳定。怎会突然驾崩?怎么会!那耶律晗怎么敢弑父,怎么敢弑君!我定要斩了那畜生,让他不得好死!”
耶律勤高声道:“殿下!您不要冲动,您千万冷静,冷静啊!”
耶律舍哥泪流满面:“那个畜生啊!”
耶律勤:“殿下!”
许久后,耶律舍哥停下了脚步,将剑插回剑鞘。他浑身发抖,满脸通红,但他闭上眼睛,任由眼泪从眼角流下。良久,他再睁开眼,抬手摸了把眼泪,已经恢复往日冷静到残酷的模样。
“是……是舍哥冲动了。”
耶律勤松了口气,他道:“殿下,陛下驾崩已然不可挽回,但如今我们身在大同府,当务之急是赶回上京。十万黑狼军还剩六万,我们回了,耶律定随时可召回黑狼军。殿下,六万黑狼军……还是太多了。”
耶律舍哥目光一闪,他淡淡道:“确实多了些。”
耶律勤:“殿下觉得,多少才算合适?”
“父皇给我留下三万虎贲军,两万金甲军。黑狼军是我大辽的第一铁骑,各个可以一敌十……最多一万,一万黑狼军,足矣。”
幽州城外,西北大营。
苏温允急得面红耳赤,他怒道:“你就任由那余潮生抓人?这幽州不是你的地盘吗,他抓人,你就让他抓了?”
李景德硬着头皮道:“他抓的都是银引司的文官,本将军怎么管……”
苏温允骂道:“怎么管?废物!他派人去抓,你派兵去堵。现在是战时,管他什么文官武将,天高皇帝远,你懂不懂!”
李景德:“嘿,你怎么骂人!”
苏温允啐了一口:“骂的就是你这个蠢货!谁能想到,辽帝突然驾崩了。想夺回焦州三地多简单,这一仗定能夺回,但能守多久,就看这一仗打得怎么样了!要是黑狼军不灭,待辽国大局定下,新帝登基,他们随时可以再打回来。李景德,你还想和辽国再打个十年,打得边境百姓十室九空?!”
大宋,盛京。
余潮生刚从刑部大牢出来,秋老虎太热,他心口全是汗。刚走到尚书堂屋,一个官差焦急地从外头跑进来。
不知怎的,望着这官差因为奔跑而潮红的脸颊,余潮生心里咯噔一声,涌起不详的预感。
官差急急来报:“尚书大人,陛下宫中召见,请您急去。”
余潮生:“圣上是有何事?可传了口谕,怎的突然要本官进宫。”
官差:“并非只召见大人一人,还召了勤政殿的各位相公们。”
余潮生怔住:“发生了何事?”
官差:“辽帝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