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霸道一回,吓得庾攸之差点钻到车下。不待兄弟俩还府,消息已经传遍建康城。
彼时,南康公主正令人翻阅库房,取出嫁妆中的书册竹简,分类进行造册。
李夫人同样没有闲着,亲自带着婢仆开箱,将成汉皇宫带出的珍宝金银放到一边,重点翻找古籍。其中有不少先秦传下的孤本,论价值丝毫不亚于晋室宫廷珍藏。
“装起来给殿下送去。”
婢仆逐一开箱,找出的竹简多达五十余卷。
李夫人忙了半个时辰,俏颜染上香汗,发鬓略显蓬松。袿衣燕尾领微敞,别有一股慵懒风采。
婢仆立即奉上巾帕,请李夫人到榻边歇息。
“今年的天气着实有些怪。”一名婢仆道。
“可不是。”另一人擦去额头汗珠,接口道,“上巳节前还吹着冷风,不过几天竟热了起来。”
“夫人的绢袄儒衣都要重备。”先时开口的婢仆道。
“不若参照会稽郡的样式,为夫人新制几件?”
婢仆们说得兴起,忽听门外传来木屐声。继而有婢女禀报,南康公主有事相请。
“殿下?”
李夫人放下布巾,当即令婢仆将竹简包好。自己移到内室,走到屏风后,新换一套绢袄襦裙,发鬓仔细抿了抿,配上一枚花钗。贝齿轻咬下唇,并不重施脂粉,已是蛾眉曼睩,方桃譬李。
“走吧。”
阿麦候在门外,见李夫人走出内室,侧身退后半步。
“殿下因何事唤我?”
行过回廊时,见有穿着胡服的婢仆穿行而过,李夫人不由得皱眉。
“回夫人,姑孰来人。”
姑孰?
李夫人沉吟片刻,没有再问。
一行人穿过两条木廊,跨过碧绿荷叶托起的竹桥,抵达南康公主所在。
“殿下在客室?”
李夫人心下生疑,莫非是夫主帐下来人?
阿麦没有多言,躬身行礼,请李夫人入内。不同于桓温的其他妾室,李夫人来见南康公主,从不需婢仆事先禀报。
木门敞开,纱制立屏风被移到旁侧。
香炉未燃,南康公主坐于正位,两名陌生女子俯身在地,均是儒衣长裙,娇俏动人。
扫过两眼,李夫人眉心微动。
看穿着打扮,二者已是妇人。
姑孰来的,又送到公主殿下面前,不用多想,必然是夫主新纳的妾室。只不知是帐下文武赠送,还是从良家得来。若是奴籍之人,即便桓大司马收用,也绝不敢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公主殿下火起来,可是要提剑砍人的。
“阿姊。”快行两步,李夫人跪坐到南康公主左下首。
“阿妹来了。”南康公主侧过头,总算有了一丝笑容。
“阿姊唤我来可是为她们?”
“她们?”南康公主厌恶的皱眉,道,“不是。跟着瓜儿出去的人回报,瓜儿去了庾府。”
“什么?”
李夫人吃惊不小,问出的话却着实出人意料:“阿姊,郎君没吃亏吧?”
“当然没有。”安康公主心情转好,笑意浸入眼底。想起婢仆的回报,竟拊掌笑了起来。
“阿姊为何发笑?”
“你不知晓内情,待我唤人来。”
两名妾室伏在地上,南康公主看也不看,当即唤来婢仆,令其将事情重叙一遍。
“诺!”
婢仆从上巳节中途开讲,绘声绘色,一字不落,仿若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李夫人越听越是惊奇。待听到庾攸之的窘状,禁不住红唇微张,笑得花枝乱颤。
“阿姊,我竟不知道郎君有这份本领。”
“别说是你,我何曾知晓。”
南康公主摆摆手,示意婢仆退下,略缓了缓,笑着道:“不肯吃亏,遇上无赖之人直接动手,这点随了那老奴。”
“阿姊。”李夫人收起笑容,慢慢坐直身体,轻轻拂过南康公主的手背,“她们还跪着。”
背面不易觉察,从正面看去,两名妾室腰束绢带,一人身姿尚且窈窕,一人已掩不住微凸的小腹。
南康公主扬眉,厌恶的扫过一眼,到底让她们起身。
“起来吧。”
两名妾室小心直起身,依旧半垂着头。别说南康公主,连李夫人都不敢瞄一眼。
“阿姊,她们今后留在建康?”
“恩。”南康公主点点头,道,“马氏和慕容氏有孕,不便留在姑孰。”
慕容氏?
李夫人凝眸看去,见右侧的妾室肤白胜雪,五官比汉人略深,的确带着慕容鲜卑的特点。
“夫主纳了胡女?”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道:“那老奴年近花甲,我倒是小看了他。”
听闻此言,两名妾室香肩微颤,不自觉捂住小腹。
动作实在过于明显,南康公主再次冷笑,李夫人也不觉生出厌恶。出身鲜卑还如此作态,难怪殿下看不上眼。
“阿麦。”
“奴在。”
“带她们下去。”
眼不见心不烦,南康公主不想继续放这两人膈应自己。至于桓温的儿女多一个少一个,对她并无关碍。说到底,将她们送回来,八成是那老奴也不放心几个庶子。
想到这里,南康公主莫名生出快意。
该,活该!
马氏和慕容氏福身行礼,随婢仆前往西苑。
她们不明白,为何夫主要将自己送到建康。假若南康公主心生不愉,打杀了她们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儿,夫主也不念及?
两人心事重重,暗暗定下主意,此后必定谨言慎行,非必要绝不踏出房门半步,以免惹得公主殿下心烦,招致不必要的后果。
少去两个外人,南康公主倏然放松,随手拿起一封书信并一份礼单,递给坐在身侧的李夫人。
“看看吧。”南康公主侧靠在矮榻上,单手捏了捏额心,“那老奴可真是费心思。”
李夫人先看书信后观礼单,大概半刻钟,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看明白了?”
“阿姊,夫主这是什么意思?”
“五十匹绢,五十匹蚕布,两箱金,十斛珍珠,真是好大的手笔。”
南康公主语气平静,眼中却燃烧着慑人的怒意。说是为瓜儿压惊,实则是在“买”那两个庶子的命!
“这次是瓜儿命大,如若不然……”
“阿姊。”李夫人放下礼单和书信,移到南康公主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夫主既是这个意思,阿姊怕不能硬扛。”
“我知。”南康公主点头。
“姑孰送信的人说,那两个庶子日前被打二十军棍,至今卧榻不起。想来要留在赭圻大营,无法随那老奴回建康。”
南康公主表情中现出一抹疲惫。
“算那老奴没有丧尽良心。”
李夫人抿紧红唇,打开香炉顶,新投入一块西域香。
无色香-烟袅袅升起,南康公主微合双眼,烦躁的情绪随之慢慢平息。
李夫人改捏为捶,一下下落在南康公主肩后。
傍晚的风从窗口吹入,掀起立屏风后的纱帘,迷蒙了雍容的佳人、安谧的倩影。
数息不到,静谧陡然被打破,犹如石子投入湖心。
“殿下,郎君归府。”
“瓜儿回来了?”
南康公主睁开双眼,李夫人按住她的肩膀,纤指拂过公主鬓角,压下一缕散发。
婢仆禀报不久,廊下响起一阵木屐声。
桓容和桓祎走进室内,因未换过外袍,身上仍带着些许酒气。
“阿母。”
兄弟俩躬身行礼,分左右跪坐。
桓祎兴奋未消,想起庾攸之狼狈的样子,嘴角差点咧到耳根。桓容则有些忐忑,壮起胆子抬头,却看到李夫人正为南康公主抿发,嘴角登时抽了两抽。
如此亲娘当面,心理素质如何能不强大。
“今日之事我已听说。”南康公主颔首道,“做得好!”
啥?!
桓容愕然。
他担心的事情一件没问,开口就表扬他上庾家揍人?
“只是下手不够狠,仍嫌心软了些。”
闻听此言,桓容大睁着双眼,活脱脱一只被惊吓的狸花猫。南康公主到底没绷住笑意,李夫人也不由得眉眼稍弯,看向桓容的眼神满是慈爱。
“瓜儿放心,借庾希八个胆子也不敢找上门。顶多用些鬼蜮伎俩,不足为惧。”
南康公主教导儿子,神情间既有骄傲又有欣慰。
“待你阿父回建康,我把郗景兴请来,为你详解南北士族和朝中局势。”
郗景兴……郗超?
虽有点牙酸,桓容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桓祎有些云里雾里,来回看看阿母和阿弟,干脆继续傻笑。
“阿母教导,儿谨记在心。”
桓容在青溪里动手并非临时起意。他向南康公主要人时便打定主意,要设法给庾氏一个教训。
桓氏不被王、谢士族高看,至少手握重兵,掌握着枪-杆-子。
庾氏身为外戚,早年也曾有过辉煌。可惜庾太后去世后一年不如一年,和桓氏对上没有任何获胜的把握。
庾攸之闯祸,桓容受伤,谢安尚要费些心思安抚桓氏,至少不让桓大司马有借口动刀戈,引起朝廷动-荡。反过来,桓容把庾攸之收拾了,庾氏顶多蹦高叫两声,实际能使出的手段少之又少,压根伤不到对手皮毛。
故而,桓容只要掌握好分寸,完全可以在建康城横着走。就算脑子短路惹上乌衣巷几家,照样有桓大司马为他撑腰善后。
说白了,尽可以坑爹,有亲娘支持!
桓容应诺,南康公主令婢仆送上蜜水,并将整理好的书简抬出。
“这些你都拿回去,里面有几卷孤本世间难得,你需好生珍惜。”
看着小山一样的书堆,桓容顿觉头大如斗。
知晓其中不只有南康公主的嫁妆,还有李夫人从成汉宫廷带出的典籍,桓容忙放下杯盏,正身行礼。
“谢过阿姨。”
两晋习俗,父亲的妾室要叫“阿姨”。
别人是邻居的王叔叔,他这是对门的李阿姨。
桓容默默垂头,不成,又污了。
“郎君喜读书是好事。”李夫人笑道,“待容几日,我仔细找找,想是能再找出些。”
桓容:“……”
他真心不是爱读书的好孩子,能否求放过?
桓祎放下水盏,夹起一截麻花送进嘴里。看着桓容目瞪口呆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阿弟所言“不能读书未必是坏事”,或许确有其道理。
秦璟回到暂居的的宅院,闻听忠仆回报,不由得朗笑出声。
“好,这小公子甚好!”
“郎君?”
秦璟笑着摆手,乌眸灿亮,艳色更胜往昔。亏得忠仆能眼观鼻鼻观心,硬是压住飙升的心跳。
“放出苍鹰给阿父送信,我将多留半月。”
“诺!”
忠仆退出房门,站定拍拍胸口,和郎君当面,没有如山的意志当真是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