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九十三章

桓容被人群围住,前后左右皆无出路,整整半个时辰不得脱身。哪怕是跳河,水面照样有人等着,当着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跳到水里被扔面鼓……

后果太严重,桓容不敢想。

最终,是南康公主在府中闻讯,知晓儿子被困在秦淮河边,派健仆开出一条通道,才将桓容的马车拉出人群,将他从建康人的热情中解救出来。

彼时,马车上遍-插-钗环绢花,车顶铺了一层绣帕,门前滚动着五六只木槌,一只腰鼓落在车轮旁,被车轮带动,骨碌碌向前滚动,撞上一名围观的百姓方才停住。

桓容坐在车里,不敢开门,更不敢开窗。

小心的从窗缝向外望,见仍有女郎手持银钗绣帕,满脸都是期待,不禁贴近车壁,当场打了个哆嗦。

如此的热情,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幸亏不用在建康过上巳节。不然的话,没被砸死也会伤个好歹。

不过,某人不厚道的行为必须记上一笔!

桓容默默咬牙,决定派人去谢府门口盯着,哪日谢玄出门,必定临街喊几声,让他也被热情的女郎包围一回!

阿黍坐在车厢一侧,展开布巾递给桓容,嘴角禁不住的抖了几下。

擦去额头冷汗,桓容嘟囔一声:“想笑就笑吧,憋着难受。”

“奴不敢。”

车内配备齐全,布巾之外,阿黍又奉上一杯蜜水,道:“郎君生擒中山王,智破鲜卑伏兵,屡次立下奇功,盛名早传大江南北。更不提郎君爱护汉家百姓,行军途中拘束士卒,不许损伤麦禾,战后体恤伤兵,给出最好伤药。现如今,谁不言郎君才高行厚?”

放下布巾,桓容没说话。

“自古以来,有才德者不少,然能得民望者不多。”

桓容垂下眼眸,仍是没出声。

“郎君未及冠,已掌一县之政,行仁德之策。今随大军征胡,屡次立下大功,得人心民望,今后成就不可估量。”

阿黍虽是婢仆,见识却超出常人。

初至京口时,是她帮桓容解开“两只麻雀”的谜团。今日回到建康,当面说出这样一番话,自然引起桓容重视。

但以现下的环境,人心民望固然于他有利,却是过犹不及。很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为今后行事平添阻碍。

“阿黍。”桓容终于开口。

“奴在。”

“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有些话不可轻易出口。既入建康,需得慎言。”桓容沉声道。

闷声才能发大财。

桓氏底蕴不比太原王氏,同吴地高门都相差一截。桓大司马身为权臣,固然能左右政局,但就“人际关系”来说,很难同“成功”划上等号。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揣摩,桓容深刻的了解到,在两晋时期,家族门第代表着何种意义。

桓大司马手握西府军权,镇守姑孰,扼住建康门户,桓冲桓豁执掌荆、江诸州,掌控多处战略要地,桓氏仍被视为“兵家子”,在诸如太原王氏等高门面前,照样被看低几分。

桓大司马再横,到底横不过时代规则。

建康高门表面尊敬,背地里依旧各种斜眼,不和你玩!

桓容得郗愔相助,又在北伐中屡次立功,的确积攒下一定声望。

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低调,绝不能过于得意忘形。否则被有心人利用,传出“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造-反儿-反-叛”的话来,终究是一场麻烦。

他亲娘是晋室长公主,亲爹却是桓温。

这样的身份是柄双刃剑。

渣爹时刻防备他,朝中重臣也未必信他。台城之内是什么态度,目前并不好推断。

现下桓大司马势大,他可各处结盟,联合外部力量保全自身。

一旦桓大司马倒台,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今日的盟友难保不会翻脸无情,背后给他一刀,到时谁都救不了他。

非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牵扯上皇-权-政-治,自古以来就和干净不沾边。

桓容越想越深,始终没有发现,自穿-越以来,“皇-权”二字首次清晰的印入脑海。

“阿黍,政局如此,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想惹上麻烦。”桓容沉声道。

阿黍垂首,道:“奴知错。”

“恩。”

桓容不再多言,放下布巾,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沿秦淮河北岸前行,喧闹的人声逐渐稀落,马车行速一度加快,又渐渐减慢。

行到一座高宅之前,车夫猛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两声,前蹄用力踏地,终于停了下来。

护卫登上石阶,府门旋即大敞。

数名健仆自门内行出,立在丹墀下。

一名高大的少年自府内奔出,蓝色的长袍裹在身上,腰间系一条绢带,愈发显得肩宽背阔,腰窄腿长。

“阿弟!”

桓祎两步行到近前,见到刚刚跃下车辕的桓容,笑容愈发爽朗,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阿兄。”

桓容在车前立定揖礼。

兄弟当面,彼此互相打量,桓容蓦然发现,仅是一年多不见,桓祎足足窜高五六寸,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八,大有向一米九进军的架势。

对比自己,桓容顿感牙酸。

他的个头不算矮,并且年纪尚轻,还有成长空间,但身边都是一米八的大高个,类似典魁之类的轻松超过一米九,自己动不动就要抬头看人,着实是心有不甘。

看来还要多吃。

多吃才能多长!

桓容心思急转,为身高下定决心。

桓祎依旧是一根直肠子,见他归来满心高兴,顾不得旁人,一把抓住桓容的手腕,道:“数月前你随大军出征,阿母口中不说,心下却着实惦记。我本想去侨郡找你,结果没能去成。”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否严重?”

桓祎嘴上不停,不提桓容立下的战功荣耀,句句都是关心他的安危伤势。

“早知道我就再跑几次,有我在,还有哪个胡贼敢伤你!”

桓容没说话,只是笑,笑意一直融到眼底。

钱实和典魁跟在身后,听桓祎这顿唠叨,都有几分不自在。

典魁脾气暴躁,刚要张口就被钱实拉住,低声道:“府君这个样子可是少见,可见同四公子情谊之深。再者言,四公子是关心兄弟,又不是要追究你我护卫失责,休要自讨没趣。”

典魁到底不是傻子,冲着钱实哼了一声,权当是表达“谢意”。

对这人的性格,钱实已经品得不能再品。和他置气绝对是自己找罪受,远不如放宽心。

更何况,见识到荀舍人和钟舍人的七绕八绕,他宁可和这莽汉相处,至少说话不用绕弯,更不会隔三差五心累。

桓容提前出发,由钱实典魁护送,先一步抵达钱康。

荀宥和钟琳落后半步,带着百余名护卫,打着桓容的旗号慢行,算是引开有心人的目光。

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将北地得来的部分特产送到广陵,自有石劭派来的船队接手。

待广陵事毕,荀、钟二人会转道建康同桓容回合。

依照预期,桓容至少会在城中停留半月,等桓大司马请功的表书递送宫中,确定事情不出差错,再启程返回盐渎。

为免中途出现问题,荀宥和钟琳的到来十分必要。

有他二人在,无论渣爹做何打算,背地里使出什么手段,桓容都能见招拆招,不让属于自己的功劳旁落。

桓祎不知桓容的想法,一路念个不停,直到行过两条回廊,仍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桓容终于有点吃不消了。

不过是一年多没见,耿直少年怎么就成了话唠?

“阿母和阿姨都在厢室。”桓祎略停住脚步,见到拱桥对面的身影,笑容消去几分,道,“怎么又是他,晦气!”

桓容好奇探头,起初有些陌生,仔细搜寻记忆,方才隐约有了印象。

“是三兄?”

“是他。”桓祎显然很不待见桓歆,叮嘱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弟莫要理他!”

桓容惊讶挑眉。

换成一年前,桓祎绝少口出类似言语。他要是不待见某人,顶多绕路不与其当面。

如此来看,耿直少年或许不只是变得话唠。

桓祎不想理人,全当是没看见,拉着桓容就要走人。

桓歆特地等在这里,自然不会让他如愿。见两人走上拱桥,桓歆单手支着拐杖,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恰好挡在桓祎面前。

此举经过深思熟虑。

拦桓容的路,他没那个底气。

在建□□活数月,见识到南康公主的种种手段,知晓嫡母对桓容的看重,他不想活了才会给桓容下绊子。

对桓祎就没那么多顾忌。

纵然他随嫡母生活,能多得几分看重,但究其根本,两人都是庶子,身份相当,只要不是太过分,南康公主未必会过于严厉。

桓歆想得很好,桓祎被拦住,他自然能和桓容搭上话;如果桓祎径直-撞过来,他大可作势跌倒,桓容出于各种考量,也会主动停下,询问一下伤情。

不是他没脑子,实在是过于心急。

自大军北伐燕地,姑孰极少传来消息。桓济压根不理他,他主动送去几封书信,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实在被烦透了,才会送来只言片语。

这种情况下,桓歆的心焦可以想象。

桓熙受伤的消息传回,桓歆对着一张纸足足坐了一个晚上,临到天明,心中隐约升起一丝希望,换做半年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桓容自大军归来,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为确定消息真假,他当真顾不得那么多了。

“让开!”

这些时日以来,桓祎成长不少,对桓歆的性格为人相当看不上眼。见他看着自己路的,双眼一瞪,当场就要发火。

桓容一把拉住他,道:“阿兄,莫要发怒。”

他算是看出来了,桓歆的性格行事处处透着算计,哪里像士族高门的郎君,活脱脱又是一个庾希!

只不过,庾希好歹是士族家主,总有些谋略手段。桓歆比他差上一截,行事更不能看。

“阿兄,我思母心切,急于前往厢室。如阿兄有事,可容稍后再叙?”

得了这句话,桓歆不再作态,立即让开道路。动作干脆利落,哪里像是腿脚不方便。

桓容眯了眯眼,并未当场戳破,和桓祎离开拱桥,径直向厢室走去。

“阿弟何必理会?”桓祎不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无碍。”桓容笑道,“他想问些什么,我大致心里有数。没有今天这场戏,日后也会有另一场。况且早晚不是秘密,告诉他也无妨。”

桓祎满脸问号。

桓容笑眯双眼,阿兄还是那个阿兄,并未因成长而改变。

“我猜是世子的事。”

“世子?”桓祎愈发不解,“世子不是受伤了?”

以桓歆的为人会关心兄弟?

简直是笑话!

“因阿父有严令,消息尚未传出,不过,我现在可以告知阿兄,世子伤势极重,远比传出的严重十倍。”

“果真?”

“我不会骗阿兄。”桓容继续道,“军中医者均言,世子今后将不良于行。如果调养不好,后半生都将与床榻为伴。”

“什么?!”

桓祎吃惊不小。

哪怕生性鲁直,他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无论桓大司马多么看重桓熙,平日里如何维护,南郡公世子都不能是个瘸子,更不能是个瘫子!

“阿兄。”

“啊?”

“你想做世子吗?”

桓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入桓祎脑海。

“我……”咽了口口水,桓祎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

“不急,阿兄可以慢慢想。”

眨眼间,两人走到厢室前,桓容整了整衣冠,侧首道:“想好了,阿兄再告诉我。”

话落,不等桓祎出声,桓容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室内。

厢室内燃着暖香,一面精致玉屏风被移到角落。

冬日地凉,室内未用蒲团,而是摆着两张矮榻。榻上铺着绢布,四周雕刻精美的花纹,一端翘起仿佛鸟首,铺着绢制的软枕。

南康公主靠坐在矮榻上,未戴蔽髻,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矮髻,斜攒一串金花,旁侧以金制的掩鬓钗固定,丽色不减分毫,更添几许温婉。

李夫人坐在旁侧,身着燕领袿衣,腰间束掌宽的绸带,佩青玉制的禁步,愈发显得身段柔美,楚腰纤纤不盈一握。

“拜见阿母!”

桓容正身而跪,行稽首礼。

“快起来。”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前,抚过他的发顶,道,“一载不见,我子长大了。”

“阿母。”桓容脸色泛红。

南康公主笑了,竟将桓容揽入怀中,道:“我子果真长大,竟也晓得不好意思。”

桓容:“……”

他这是被亲娘调戏了?

李夫人掩口轻笑,柔声道:“妾观郎君教先时不同,相貌愈发俊秀,只是人有些清减。”

南康公主放开桓容,仔细打量几眼,怒道,“那老奴几番为难于你,我俱已得悉。庶子贪墨反倒不闻不问,只打一顿军棍了事。临阵怯敌不加处置,反言其有伤!处事如此不公,也不怕世人耻笑!”

“阿母,我无事。”

“清减到这般,如何没事?”南康公主不信。

“真无事。”桓容认真道,“阿父并非没有处置阿兄,只因阿兄受了重伤,军中医者束手无策,方才下令隐瞒消息。”

“哦?”

南康公主来了兴趣,连李夫人都现出几分好奇。

事情说来话长,从中截取会听得模糊,桓容干脆从头开始讲起。

“当日,我率盐渎私兵抵达大营,被调入前锋右军……”

桓容的讲述很有条理,并且就事论事,没有任何添油加醋。

从他抵达营地,被桓熙为难,是如何借调兵令反戈一击,使得桓熙降为队主,挨了一场军棍,再到北地遭遇旱灾,粮道不通,大军粮秣紧缺,又是如何就地寻粮,免除一场危机。

最后,则是奉命上阵杀敌,生擒慕容冲,取得一场大胜。战后大军撤退,奉桓大司马之命,亲率两千人殿后。

“幸得发现贼寇诡计,及时发出警告,助大军脱险,并击杀千余贼寇,取得大功一件。”

事情实在太多,桓容只能挑选最主要的讲。

至于他是如何同杂胡做生意,又是如何挑拨对方和鲜卑为敌,却是绝口不提,半点口风不-露。

“如此惊险,你竟说没事!”

听到最后,南康公主柳眉倒竖,若非桓大司马不在面前,肯定又会被宝剑抵住脖子。

“我知你曾受伤,伤到了哪里,快些给我看看,休要隐瞒!”

桓容无奈,只能撸-起衣袖,现出一条细长的伤口。

伤口看着吓人,横过半条前臂,事实上并不深。涂上伤药之后,几日便结痂脱落,只留浅浅一道粉痕。

“阿姊,我手中有两瓶香膏,稍后给郎君用上。”

看到桓容手臂上的伤痕,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是心疼不已。

桓容忙说伤口已经痊愈,顶多留下一条浅疤,用不着再上药。

哪里想到,听到这番话,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更是神情大变,后者当即令婢仆去取药,沉声道:“绝不能让郎君留疤!”

“诺!”

婢仆匆匆退下,桓容木然两秒,默默放下衣袖。

留疤什么的,他当真不在意。

可是亲娘和阿姨都这样……不就是香膏吗,他抹就是。

母子一番叙话,桓容捧着两瓶香膏回房,洗去一路风尘,稍事休息,再同阿母吃一顿团圆饭。

他离开之后,阿麦走进室内,将桓歆拦路之事尽数上禀。

“当真是省心!”南康公主皱眉,“整日思量这些,哪里像个郎君。”

“有夫主在,三郎君是什么性子,何须阿姊忧心。”李夫人合上香鼎,拂开垂落肩头的一缕发,柔声道。

简言之,桓歆是什么样,自有桓大司马去操心。

“我也曾想过,可事情没法这么简单。”南康公主轻按眉心,疲惫道,“他已及冠,待那老奴归来定会选官。以他的行事,早晚都会出乱子,我只怕瓜儿会被带累。”

要是像桓济一样留在姑孰,南康公主尚不会担心。

问题在于,以桓大司马的意思,明显要将桓歆留在建康!

“如阿姊实在烦心,不妨择几个美婢跟随,送三公子返回姑孰与二公子为伴。”

李夫人笑容温婉,出口之言却十足惊心。

她说的作伴可不是字面的意思,而是让桓歆和桓济一样,彻底沦为废人。

既成废人,如何在建康做官?

即使他想,有桓济为前例,桓大司马绝不敢轻易冒险。

这次北伐为何只带桓熙?

盖因桓济身残之后,性情一日比一日暴-虐,隔三差五就要发疯。身边的美婢狡童非死即伤,伺候的婢仆都是胆颤心惊,不久前还传出掳掠良家子的丑闻。

“暂时不可。”南康公主想都没想,直接摇头。

一个桓济可说是意外,再加上桓歆,难保那老奴不生警觉。有心追查下来,总会寻到些蛛丝马迹。

“阿妹不可如此犯险。”

听闻此言,李夫人脸颊微红,娇俏如二八少女。娇柔的靠向榻前,小巧的下巴微抬,长发如瀑洒落,声音婉转,吐气如兰。

“阿姊无需担忧。”纤细的手指沿着长袖滑动,仿佛柳絮飘落湖面,又似微风拂过琴弦。

“我既能做,自会收拾干净手尾。”

南康公主握住她的手,仍是摇头。

李夫人的笑容愈发妩媚,红唇微启,低声道出:“好叫阿姊知晓,赠与夫主的香,我早已调好。”

桓容回到居处,不及沐浴,突然想起一件要事,匆匆返回来。见房门紧闭,婢仆守在门前,明显是旁人勿扰,不由得僵在原地。

站在廊下,桓容很是纠结。

他是该咳嗽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还是立刻转身,知趣的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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