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祎无意世子之位,和桓容恳谈之后,顿觉一身轻松。五张蒸饼转眼下肚,咂咂嘴,仍是意犹未尽。
“阿兄没用早膳?”桓容问道。
“用了。”桓祎咧嘴笑道,“阿弟这里的蒸饼加了蜜,味道格外的好。”
桓容无语半晌,召来婢仆,令其再送一盘蒸饼。
“都要加蜜的!”桓祎补充一句。
“诺!”
府内上下均知四公子嗜甜,不调水的蜂蜜,他能一口气吃下半罐。
桓容不在府内时,桓祎每日勤于练武,食量逐日增加,胃口更胜往昔,对甜食的爱好也是直线飞升。
现如今,别说半罐蜂蜜,就是整整一罐,他都能眼也不眨的吃下去。
这样的味觉爱好,桓容实在是理解不能。
蒸饼送上,另有一壶温热的蜜水。
桓祎一口蒸饼一口蜜水,吃得心满意足。桓容压根没吃一口,都觉得嘴里齁甜,甚至甜到发苦。
“阿弟不用些?”
“阿兄自用即可,我早膳喜食粥。”
桓容移开视线,待婢仆送上早膳,舀起一勺浓稠的粟米粥,吹凉之后送进嘴里,只觉得一股暖意自喉间流入,顿觉浑身舒坦。
美中不足的是,粥味偏甜,明显加了蜂蜜。
换成往日,无论甜粥咸粥,桓容都觉得不错,至少能吃三碗。今时今日,对着某个嗜甜狂人,当真吃不下甜粥。
“阿弟为何皱眉?”桓祎咽下蒸饼,一口饮尽蜜水,道,“可是粟粥不可口?不若多加些蜜。”
还加?
桓容控制不住的抖了下手指,调羹险些掉进碗里。看着香甜的粟米骤,突然之间没了胃口。
吃不下饭?
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迹。
然而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经过北伐,桓容愈发珍惜粮食,连半粒米都不舍得浪费。面对冒着热气的粟粥,桓容心一横,干脆将腌菜倒进皱里,端起漆碗,几口划拉下肚。
基本没尝到什么滋味,粟粥已经见底。
婢仆端过漆碗,欲要再盛,桓容摆摆手,道:“不用,一碗即可。”
一碗?
郎君早膳只用一碗粟粥?
“郎君可要用些蒸饼?”
“不用。”桓容继续摇头。
不用?!
犹如闷雷当头轰鸣,众人齐刷刷望向桓容,表情堪称惊悚。连阿黍都瞪大双眼,怀疑郎君是哪里出了问题。
桓祎同觉有异。
以阿弟的饭量,再少也不会少到如此地步。
思量半晌,忽然眉间一皱,桓祎拍案怒道:“可以昨日醉酒之故?我就说那人没安好心!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知晓厉害!”
话没说完,桓祎起身就走。
桓容愣了一下,意识桓祎话中透出的意思,忙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连声道:“阿兄,和三兄没有关系,莫要冲动!”
“真没关系?”桓祎十分怀疑。
“真没有。”
为证实所言确实,桓容又吃下一碗粟粥。因粥中没有加蜜,腌菜又极是爽口,顿时胃口大开,连吃三碗方才停住。
至此,阿黍等人长舒一口气,对嘛,以郎君的饭量,这样才是正常。
用过早膳,桓祎没有着急离开,听桓容讲述战场上的种种,越听眼睛越亮,恨不能身临其境,体验一把临阵杀敌的豪迈。
“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只在转瞬之间。”见到桓祎跃跃欲试的表情,桓容当场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阿兄武艺有成,于兵法仅是一知半解,需知要带兵打仗,勇武固然重要,兵法谋略更不能缺。”
“阿弟,你晓得的,我看书就头疼。”桓祎不禁皱眉,“就是想学也没办法。”
“无碍。”
桓祎抬起头,总觉得桓容的笑很有深意。
果然,下一刻就听桓容道:“我日前寻到两位大才,均深谙兵法韬略。待他们抵达建康,可为阿兄讲解兵书。不能读书没关系,用心听,能记住就行。”
“阿弟,不能打个商量?”桓祎脸色发苦。
“不能。”桓容摇头。
“真不能?”好歹通融一下。
“阿兄不想去盐渎了?”桓容看向桓祎,好似在说,原来之前说的话都是虚言?
“当然想!”桓祎语气坚定,半点不动摇。
“那就好,等荀舍人和钟舍人抵达,阿兄自可同他二人学习。”桓容满脸笑容,再无半分失望。
桓祎张开嘴,硬是吐不出半个字。无奈的抓抓脖子,总觉得自己是一脚踩进套里。
不过,他知晓好歹,明白桓容是真心实意帮他。不就是学兵书吗?几十斤的磨盘都能抡起,几部兵书算得了什么!
头疼就头疼!
为了阿弟的信任,他拼了!
桓祎下定决心,又同桓容说了几句,便起身往校场练武。
目送他离开,桓容倚靠在桌旁,单手撑着下巴,白皙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声音格外有规律。
阿兄不想做世子,事情就要重新计划。
以渣爹的行事作风,上表请功之后,桓熙的世子之位早晚保不住。桓济已是废人,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不可能取而代之。
桓伟和桓玄还小。
桓歆?
想起桓歆的性格,桓容垂下双眼,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或许,他该卖给兄长一个人情,说不定能有意外惊喜。
噍——
桓容想得入神,没发现苍鹰飞至近前,振动两下翅膀就要踩上他的肩头。
“不成。”桓容吓了一跳,忙身体后仰,用衣袖将它挥开。
没垫羊皮也没披肩甲,被鹰爪抓上还了得?
苍鹰很受伤。
落到桌面上,转身用屁股对着桓容。
“行了,也不看看你现在多重,爪子多利。”
桓容好笑的探出手,试着擦过苍鹰的左-翼。
苍鹰侧头看他一眼,很是高冷的振翅飞走,落在木架上,继续用屁股对人,以沉默表示-抗-议。
这是成精了?
桓容既无奈又好笑,只能让婢仆送上鲜肉,亲自摆到木架前,等着这位大爷消气。回身坐到矮桌旁,取出苍鹰送来的竹管,揭开管口,展开整张绢布。
看过开头几行字,桓容便禁不住“咦”了一声,面露惊讶。继续向下看,神情由惊讶变成凝重,眉间皱出川字。
看到最后,凝重之色渐渐消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真没想到……”低喃一声,桓容将绢布铺在桌上,一遍遍看着熟悉的字迹,心中震动不已。
当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卖出些兵器皮甲,顺便挑拨几句,竟会引出这么大的乱子。
“慕容垂失去精锐,转而同段氏联合,向慕容评发难。”
“氐人派遣使者往邺城,手持慕容评亲笔,要求燕国兑现承诺,交出两州土地及人口。”
“慕容冲重伤未愈,现在沛郡养伤。氐人使者索要质子未成。”
“长安传出消息,清河公主病重,命不久矣。”
“慕容垂几子奔赴陈留,遇慕容麟出卖,被邺城派兵截杀,世子慕容令为护兄弟受伤。”
“封罗中途杀到,救出世子慕容令,余下几子尽被掳往邺城。”
“燕国境内,巴氐、羯人及羌人联合举兵-反-叛,杀慕容鲜卑税官,抢掠境内数座县城。”
“氐人辖下亦有胡族反叛,声势不大,被尽数剿灭。”
“鲜卑政局不稳,几方势力彼此牵制,有灭国之兆。如遇外力涉入,辖地难保。”
“氐人欲趁机得利,遇张凉自西发兵,苻坚两面受敌,兵力不足,近月不敢轻动。”
“坞堡拿下荆州、豫州两地,璟将率兵常驻荆州,不日将下徐州。”
比起往日,这封信长了足足三倍。
桓容细读之后,一时理不清头绪,脑中似缠绕一团乱麻。
想了片刻,桓容重新铺开纸张,按照记忆绘制出一副简略的舆图。
除几处战略要地,郡县通通未标,山川地形全部忽略,只将北方的政权大致画出,并在秦、燕之间勾出一条狭长的区域,备注坞堡二字。
整张舆图绘完,桓容取出绢布,互相对照,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先下荆州豫州,再下徐州,莫非秦氏坞堡决意向东扩张,吞下慕容鲜卑?
虽然没有切实证据,但桓容的确有这种预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极少出差错。然而,关乎到北方政局,一时之间又无法断言。
历史上,氐人灭了前燕,占据了前燕的地盘和全部人口。如果王猛多活几年,说不定苻坚统一北方之后,淝水之战的结果也会更改。
随着秦氏坞堡异军突起,桓容又横插一手,历史变数增多。
东晋的北伐有些虎头蛇尾,到底没有伤筋动骨,丢掉数万大军。慕容鲜卑衰落不假,但有段氏相助,慕容垂是投奔氐人,还是干翻慕容评自己上位,当真还很难说。
没了乞伏鲜卑这个打手,又平白失去万余兵力,以苻坚掌控的人口数量,想要东进不是一般的困难。而张凉这时候动手,牵制住氐人兵力,难保没有秦氏坞堡在暗中动作。
北方胡人环伺,汉人的处境愈发困难。只要头脑足够清醒,唯二的汉人政权早晚会有联合。
今后是否会分道扬镳,甚至互相捅刀子,尚且是个未知数。现下,为保证彼此的利益,联手驱逐胡人势力最为重要。
秦氏坞堡拿下慕容鲜卑,百分百会掉过头来给氐人当头一击。
届时,西有张凉东有秦氏坞堡,苻坚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即使二者不着急动手,北方的柔然和西南的吐谷浑都不是善茬,遇到便宜肯定会一拥而上。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对苻坚而言,别说实现雄心壮志,想要保住现在的势力都很困难。
桓容看着舆图,手指缓慢的勾画,指尖染上一点磨痕,不禁生出疑问。
先是慕容鲜卑,然后是氐人,接下来是谁?
“莫非秦氏打算称王?”
苍鹰恰好在此时回头,锐利的鹰眼仿佛利箭,口中发出一声鸣叫。
桓容没提防,惊出一头冷汗。
再看舆图和绢布,先前的线头没有理清,脑中反而变得更乱。
临近正午,阿黍送上炙肉和稻饭。
闻到饭菜的香味,桓容腹中开始轰鸣,干脆抛开诸多杂念,先填饱肚子再说。
出仕盐渎之后,桓容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将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
在军中没有条件,回到建康,婢仆和厨夫拾起老规矩,早早备下膳食,热汤终日架在火上,方便随时取用。
吃下两碗稻饭,桓容的动作慢了下来,脑子又开始转动。
如果秦氏真有称王之意,他该如何应对?
“郎君,可是膳食不合口味?”
“没有。”桓容摇摇头,夹起一块炙肉,慢慢在口中咬着。
咸香侵-蚀味蕾,桓容眯起双眼。
称王又如何?
他早非吴下阿蒙,对乱世也有了清醒认知。
掌控盐渎之地,手下几千壮丁,身边又不缺人才,更握有海盐和舆图,哪怕今后翻脸,照样有办法咬对方一口,不让自己吃亏。
只不过,事情没到那个份上。
秦璟送来这封书信,未必没有同他继续合作之意。
总体而言,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在没必要撕破脸之前,依靠利益维系,大家还能做朋友。
思及此,桓容呼出一口浊气,又端起饭碗。
车到山前必有路,与其愁那些有的没有,不如继续夯实根基。
没法将渣爹坑倒,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让世人不敢小觑,不等秦氏真的称王,他八成早没了小命,想得再多也是白费。
而且,秦氏能称王,他又岂会一直做个盐渎县令。只要掌握相当实力,甭管遇上谁,照样能立于不败之地。
乱世之中,唯独六个字:兵力,财力,地盘!
念头闪过,桓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怎么会生出这个想法?
放下筷子,桓容收拢五指,神情微凝。
接下来两日,桓容继续翻阅府内藏书,同时给谢玄送去书信,既为谴责当日的不厚道,也顺便打听一下,谢家出于什么打算,才会想同他结亲。
他无意成婚,却不想同谢氏交恶。明知陈郡谢氏今后的发展,还要傻愣愣的得罪对方,百分百是脑袋被门夹了。
况且,托太后同南康公主说项,面子着实不小。桓容出于谨慎,总要弄清前因后果才能放心。
谢玄的回信来得很快,看到信中内容,桓容着实松了口气。
作为同辈中最出色的郎君,谢玄对当日不厚道的举动着实有几分汗颜,在信中表示,他日一定设宴请桓容过府,亲自向他赔罪。
关于联姻之事,他确实知道。
欲同桓容结亲的一房实为旁支,历数三代,并无能撑起家门之人,不是族中相助,已将入不敷出,不过是空有名声罢了。
为何看上桓容,不用明说也十分清楚。
饶是如此,风声透出,谢氏内部仍是反对声居多。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究其根本,依旧是门第观念使然。
谢玄看不惯旁支的举动,在信中暗示此女非是良配。
换成其他人,谢玄断不会说出此言。但他同桓容交好,且有谢安之前的评语,信中没有半点遮掩,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明白。
“如此一来,我不应这门亲倒是件好事?”
看过书信,桓容放下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然而,今日之事揭过,没有了谢世女郎,早晚还会有周氏、张氏、赵氏,他总不能一直用同样的借口。
“为难啊。”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旁人处在桓容的位置,肯定要想方设法同士族高门联姻,而他压根不想成婚,遑论以联姻扩充势力。
亲娘面前倒是能说,渣爹……
只希望桓大司马能继续渣下去,将他无视到底。千万别又想玩什么父慈子孝,在他的亲事上做文章。
接到谢玄书信不久,荀宥和钟琳抵达建康。
两人进入城内,着实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
大大小小近百辆车,排成一条长龙列在岸边。车厢俱是专门打造,载重量远超寻常。车轮压过地面,单从辙印判断,车上的货物就非同小可。
事实证明确是如此。
北方的兽皮,波斯的香料玛瑙彩宝,更有各种精美的金银饰品,均是难得一见。车队尚未行出码头,就引来大市和小市的诸多商家。
荀宥和钟琳没露面,驱车的健仆揭开车厢上标记,商家看得真切,虽有不甘,终究是让开了道路。
龙亢桓氏在士族高门间名声不显,与庶人布衣却有云泥之别。
健仆扬起马鞭,大车一路行进,至桓府前陆续停住。
桓容得到禀报,亲自出门迎接,顺便叫上了正抡磨盘的桓祎。
至于桓歆,自得知世子伤重,今后将不良于行,再无心纠缠桓容,送往姑孰的书信愈加频繁,几乎是每日一封。
信中都写了什么,桓容无心探究。
反正无外乎世子之位。
既然阿兄不在乎,任凭他去折腾好了。
荀宥和钟琳走下马车,站定后向桓容揖礼。
桓容上前半步,笑道:“仲仁,孔玙,可将你们盼来了!”
桓容笑得畅快,桓祎却是心中打鼓。
能得阿弟推崇,这两位肯定是书富五车,博学洽闻,相当有学问。可以想见,跟着他们学习,今后的日子将是何等的水深火热……
距离千里之外,秦玦发出同样的感慨。
自秦璟驻兵荆州,相里兄弟带着工匠建造坞堡,秦玦和秦玸跟着忙前忙后,除了帮忙调运土石硬木,还要带兵出堡巡视,遇上不怀好意的胡人,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场,可谓是如鱼得水,生活过得相当充实。
可惜,随着张禹的到来,这种充实迅速被打破。
“仆奉命为两位公子讲解兵书舆图,每日半个时辰。”
单是这样,秦玦咬咬牙,还能坚持下去。
问题在于,秦璟久不见苍鹰带回消息,无聊之下,突然关心起两人的课业。
某日,亲自考较过两人的功课,秦璟勾起唇角,笑得令人怦然心动。
秦玦秦玸顿知大事不妙,当场汗如雨下。
预感很快成真。
翌日开始,授课时间增为一个时辰。秦璟更亲上校场,训练两人武艺。
上午跟着张参军学习,下午被秦璟各种摔打,别说秦玦,秦玸都有些撑不住了。
“阿兄到底是抽哪门子风?”
秦玦坐在榻上,长袍-褪-到腰间,按一下腹侧的青印,顿时嘶了一声。
“不晓得。”
秦玸打了个哈欠,扔过一罐药膏,趴到自己的床榻上,闭上双眼,很快鼾声如雷。
与此同时,秦璟登上竣工的城墙,眺望南方,未等到苍鹰飞回,却等到部曲从南地送回的消息。
举臂借住飞落的黑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秦璟的心情略微转好。等看过消息内容,好心情急转直下,脸色黑成锅底。
陈郡谢氏欲同桓容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