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吐谷浑王宫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主殿前架起尖塔状的柴堆,燃起熊熊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舞动跳跃,焰心处隐隐透出一抹幽蓝。
吐谷浑人不精通造城,王宫面积足够大,却和金碧辉煌、琼楼金阙压根不沾边,更不用说什么碧瓦朱甍、飞阁流丹。
准确点形容,基本是平民建筑的放大版。
从外边看,只觉得院墙够高,房屋够多,气派是气派,却根本不会想到,这回是一国之主的宫室殿阁。论富丽堂皇,别说同长安、建康的皇宫比,连王谢士族的宅院都比不上。
但这仅是外部。
走进宫殿内,则会发现别有洞天。
吐谷浑人擅长冶炼,房间布置也很有特色。
国主处理朝政的地方,宽敞不及光明殿,却与太极殿不相上下。殿内不设御座,按照布置和格局,更像是半圆形围坐,国主和文武不分彼此,迥异于汉家政权,很有特点。
殿内陈列有两排武器架,早已是空空如也,很快被奴仆移走。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武器架陈列的时间相当久,地上都留下深深的印记,还有几点可疑的暗色斑点。让人不得不怀疑,架上武器兵不只是摆设而已。
设宴招待秦璟的地方,就选在吐谷浑王宫大殿。
在拿下王城当日,汉兵奉命搜查整座王宫,该清理的清理,该打开的打开。搜出吐谷浑王室全部藏宝,并将国主和王子的妻妾全部迁走,暂时关押起来。
大王子的生母已经去世,四王子的生母是氐人,在后-宫内的地位不上不下,早年间没少受欺-负。直到生子封妃,情况才好了起来。
欺-凌她最多的不是吐谷浑和鲜卑女,反而是一同入-宫,地位高于她的氐女!
四王子向桓容求情,希望能将亲娘接到身边。
桓容答应得很痛快。
论影响力,四王子远不及大王子。又因他是氐女所生,对吐谷浑部的掌控力度远远不比前者。与其压着他的亲娘不放,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对方未必会感恩,毕竟抓他亲娘的就是汉兵。但有此事在前,总不会多增怨恨。日后派驻汉朝官员,大致不会有明面上的抵触。再诱之以利,就能成为不错的尖刀,将剩余的吐谷浑部割-裂,至少二十年内无法形成气候。
桓容与人方便,四王子顺利接回亲娘。
这位先王妃被从关押处带出,开口的第一句是“阿子甚好”,第二句就是询问儿子,是否能将一同关押的两名宫妃带走。
“阿母不是同她们不和?”四王子皱眉。
“自然。”王妃冷笑,“就是不和,才要将她们带走!”
早年自己受的气,也该是时候还回去!
“……好吧。”
四王子点点头,答应亲娘的要求。但没有马上将人带走,没有桓容的许可,别说带人离开,他自己都别想走出牢门。
“待我上请桓汉天子,阿母必能如愿。”
王妃点点头,没有为难自己的儿子。
待母子俩离开,回到暂时居住的房舍,王妃立刻让四王子遣退众人,道:“阿子,你若想在桓汉站稳脚,就得让汉家天子知道,你同吐谷浑贵族再无干系,甚至已经翻脸!”
“阿母,此事言之过早。”
“不早。”王妃沉声道,“我不明白大道理,但我知道怎么生存。当年被部落送来莫何川,加上我一共九人,如今还剩下几个?两人!”
“你有氐人血统,之前是劣势,现在就是优势!”
“在王宫生存,就要有足够的警觉,有一双足够亮的眼睛。我找对了靠山,生下了你,更有了地位。这才能挣扎着活到今天。”
“你如今的境况,和我当初不差多少。”王妃紧盯四王子双眼,道,“视连活不了,剌延也不会受到重用,你不然。”
“汉人讲究制衡,你要让汉家天子明白,你是全心全意臣服,愿意做他手中的刀,成为他击杀敌人的利矢。”
“只要你活着一天,誓言就不会改变!只要桓汉存在,你的儿子、孙子都将遵守这个誓言!”
四王子被震撼了。
他从不曾想过,能从亲娘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生存?
是的,生存。
见到汉军的勇猛,见识过汉人的手段,他心中的火苗的早已经熄灭。只是变得迷茫,似寻不到出路。
如今被亲娘典点醒,忽然间明白,路早已经摆在面前,端看他是不是能顺利走上去,不会中途被撵下来。
“阿母,我明白了。”
“嗯。”王妃欣慰点头。她本就不是吐谷浑人,又被部落当做礼物送给吐谷浑王,胸中早积累下无尽的恨意。
劝说儿子臣服汉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至于背叛部落?
长安易主,苻坚早已经身死,残存的部落要么臣服、要么四处逃散,不敢掉头返回中原,这种情况下,她为自己和儿子寻条出路有什么不对?
前朝时的匈奴何等强盛,南匈奴一样内迁臣服,还曾在战乱时护卫汉家天子。
她的儿子甚至不是部落手拎,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王子。在国破后臣服强者,这是生存的手段,也是草原部落奉行的准则。
她执意要收拾早年的仇人,固然有出气的成分,更多是想同吐谷浑贵族彻底割裂,让汉家天子看到,他们母子决心投靠,不为自己留任何后路。
四王子很有行动力,不只向桓容道出请求,更当面说出多数贵族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贵族藏宝的所在,以及部落时常游牧的区域。
知晓桓容对工匠感兴趣,更主动说出,在吐谷浑和附国的交接地带,设有一座大市,那里有大批工匠和奴隶,且有人擅长探矿。
“陛下,仆愿为大军带路!”
桓容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派斥候前往探路,查明消息是否属实,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不过,鉴于四王子递上投名状,甚至用鲜卑的贵族,在脸上划下三道刀痕,当着众人的面宣誓效忠,桓容不介意收下这份诚意。
先于大王子分给他牧民,虽然只有两百户,对四王子却是意义非凡。这证明桓汉天子开始信任自己。
至于羌人和拓跋部的白眼,早被他抛之脑后。
能取得汉家天子信任,被瞪几眼算得了什么。如果他能留在吐谷浑旧地,九成以上没法安生过日子,剑拔弩张是为常态。
如此一来,才会让汉家天子放心。同样的,也为自己今后铺路。
部落间的仇杀古已有之,大漠草原尽是如此。羌人和拓跋鲜卑不会看着他做大,同他的,他也不会任由对方骑在脖子上。
既如此,一切凭刀子说话!
汉家天子给他两百户,大可以作为基础,收拢附庸部落。届时,几股视力纠缠分割,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
因为四王子的识时务,桓容不介意多给他几分善意和体面。
此次设宴招待秦璟,四王子和大王子都有席位,大王子和投降的吐谷浑官员坐在一起,四王子则被安排在秃发孤和白部首领下首。
这样的安排不能说不对,可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位王子之间,谁更得汉家天子青眼。
大王子放弃执念,却没有发下臣服誓言,所谓的交出兵权换取残部,换种情况算是有诚意。但有四王子作为对比,立刻被比到沟里。
见四王子春风得意的样子,剌延心中有气,奈何慢人一步,失去先机。现在只能喝闷酒,认真考量,是不是该放下脸面,以部落规矩誓言效忠。
秦璟的位置设在桓容右下首,随他入城的张廉和染虎等皆列席殿内,二百骑亦有安排,同秃发孤麾下的胡骑畅饮,加上白部和独孤部的勇士,可谓相当的热闹。
宴席开始前,张廉的视线扫过殿内,认出在做诸人,心中不免惊疑。抬头看向秦璟,后者却没有多大意外,仅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得稍安勿躁?
张廉倒是想。
可是,看看殿内都是什么人?
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吐谷浑,羌人,羯人,杂胡。除了没有匈奴和敕勒,论胡部数量,几乎和殿下手中的骑兵不相上下。
目光转向桓容,张廉眉心拧出川字。
固有的印象被打破,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位南地天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果他没看错,天子下守那两位绝对出身大士族,品位肯定不低。
以为建康的风气,让他们和胡人共席,竟然没有拍案而起,当场掀桌?
张廉心中出现很多疑问,只不好当场问出。只能暂且压下,不着痕迹的观察,希望能在宴会结束前得出答案。
待众人入席,酒水菜肴俱已送上。
条件简陋。不能同台城相比,加上赴宴之人身份特殊,桓容吩咐宦者,没有安排舀酒的婢仆,支架将酒壶放到榻上,供众人自斟自饮。
遇上不过瘾的,还有皮制的就囊。只要不发酒疯,随便你怎么喝。当然,发酒疯也没关系,拖到雪地里清醒片刻,绝对不敢再次御前失仪。
乐声起,不是优美的南地调子,而是铿锵的鼓声,伴着苍凉的埙音,直击众人心底。
桓容举觞,邀秦璟共饮。
“将军满饮此觞。”
秦璟举杯回敬,四目相对,皆是瞳孔漆黑,目光幽深,偶有波澜掀起,却让人辨不出半点青训。
“谢陛下!”
秦璟换下铠甲,着玄色深衣。领口和朽败镶嵌金线,腰间紧束玉带,冰冷中透出雅致,让人很难想想,眼前之人就是荡平漠南草原的杀神。
桓容和秦璟对饮,谢安和王彪之等随之举觞。
一饮之后,鼓声忽然变得急促,七八名身形魁状的甲士迈步进殿,手持宝剑,齐声大喝,吼叫声与鼓声应和,仿佛惊雷当头砸下,众人心中难免一震,有人已下意识摸向腰间。
桓容挑眉看向宦者,宦者眼皮低垂,仅向谢安和王彪之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两位安排的?
桓容愈发感到诧异。
宦者点头,严肃表示,就是这两位的主意!他区区一个宦者,真心不是王谢家主的“对手”,只能委屈让步,陛下恕罪!
桓容:“……”
他百分百确信,亲娘把此人安排到自己身边,绝不只是身手好这么简单。
谢安和王彪之看到桓容反应,同时抚过长须,微微一笑,那叫一个英俊潇洒,帅出了境界。
桓容默默转头,对上秦璟视线,发现对方正微微眯起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弧度。不提防之下,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说句实在话,心脏不够强,恐怕无法适应这个时代。所谓的魏-晋-风-流,当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他怎么觉得秦璟的笑不太对,似乎有点渗人?
再细看,笑容依旧,渗人的寒意却消失无踪。
错觉吧?
桓容摇摇头。忍不住看了第三眼,差点陷入那双深邃的眸子。捏了捏手指,艰难的移开目光,这是犯规啊有没有?
事实上,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他。熟悉秦璟的张廉早表情僵硬,差点被酒水呛到。眨眼细看,四殿下早已经恢复正常。只不过,看向桓汉天子的眼神,依旧是有点不对。
该怎么形容,他实在拿不准,就是觉得不对。
来回看着桓容和秦璟,突然间产生一个疑问:四殿下和桓汉天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
与此同时,长安王宫内,一队婢仆提灯而行,穿过长长的宫道,踏上青石砌的台阶,停在九华殿前。
守殿的宦者迈步上前,借火光看清是椒风殿的女官,压根不敢开口阻拦,匆忙打开殿门,让开道路。
女官目不斜视,直接走进殿中。
不到两刻钟,殿内传来一阵嘈杂声,继而是喝斥,很快又变成了声。
一名仅着中衣的容华瘫软在地,鬓发蓬乱,瑟瑟发抖。
女官居高临下,俯视前一刻还面带怒色的女郎,始终是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奉皇后命,沈氏干政前朝,妖言蛊惑君王,依罪当绞!”
“我没有!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天子!”
沈容华拼命挣扎,奈何双臂被婢仆扭住,到头来,只是在身上多添几块青紫。
女官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一月前,四殿下率军下白兰城,你母入宫。三日后,官家幸九华殿,你曾道出何言?四殿下同二殿下联手,有不遵君命之志!”
“五日后,官家再幸九华殿,你更借宠上言,请以你兄入司隶校尉?”
“十日前,你母再入宫,隔日既有刘淑妃巫蛊谣言。今已查明,诸事罪在沈氏!”
说到这里,女官退后半步,道:“送沈容华上路。”
“诺!”
“容华放心,三日后,你父母兄长都将下去陪你。皇后殿下会另选沈氏女郎入宫伴驾。”
以为几位殿下都离开长安,就可以不老实,在宫内兴风作浪?
简直笑话!
沈容华被绞于殿前, 临死之前拼命挣扎, 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
有心腹婢仆趁人不备, 挣脱开钳制,头也不回的冲向殿门外,不顾一切的推开宦者,大声的哭喊,希望能惊动光明殿,借机向天子求救。
女官冷冷一笑, 道:“不用拦她, 让她去,最好能喊得再大声点, 让整个桂宫都晓得才好。”
黑夜中,宫婢的哭喊声愈发显得凄厉。
兰林殿和九华殿的嫔妃美人闻讯, 皆是噤若寒蝉, 不下一个蜷在榻上瑟瑟发抖。尤其是曾同沈容华一般向秦策进言,试图挑拨父子关系, 进而为自家求好处的, 此刻更是六神无主、脸白如纸。
秦璟杀人, 终究是在宫外。
刘皇后手掌宫内大权, 想要处置哪个嫔妃,随意寻个借口,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天子出面干预,沈容华尚能留得一命。可宫婢嗓子流血,嚷得宫内上下尽知,天子早该得人禀报,却迟迟没有半点动作,怎不让人绝望。
窥其态度,完全是任由沈氏去死。
有前车之鉴在,各家送入宫内的女郎除了貌美,最重要的就是会审时度势。秦璟在长安时日,后-宫-内一派和-谐,没出任何幺蛾子,全因众人识时务,知晓不能轻易捋虎须。
秦氏兄弟先后离开长安,刘皇后貌似失去倚仗。
几位皇子的姻亲多被赋予闲职,并未被重用;钱氏似是表态,又似在左右摇摆,对支持哪一方的态度颇为暧昧。
几次试探之下,终于有人生出心思,开始在暗中动手。
即便想挑起是非,做出头的椽子,总不是完全没脑子。不敢直接对皇后下手,而是将目标定在刘淑妃身上。
前朝巫-蛊-之祸骇人,至今犹被人提及。如果事情顺利,别说皇后淑妃,连几名皇子的姻亲都会牵扯其中。
天子雷霆之怒,落局之人避无可避。纵然秦璟兄弟赶回来,事情早成定局,且有理有据,想也奈何不得谋划之人。
毕竟几家只是传-播-流-言,真正下手的实是天子。
如果秦璟带人灭门,就是违背圣意,会招来满朝文武不满,在民间的声望都要跌落几分。至于流言的出处,沈氏早就找好替罪羊。保证秦璟找上门,杀的也是替罪之人,自家必当无碍。
几家自以为得计,很快,刘淑妃行巫-蛊一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同时,沈容华向秦策进言,请调自家兄长入司隶校尉。
计划不可谓不周密,换个对象或许就能成功。可惜的是,他们算错了刘氏姊妹,也看错了秦策。
光明殿中,秦策正翻阅奏疏。知晓沈容华被绞-杀,表情都没变一下,仅是放下奏疏,又拿起一本,随意道:“知道了。”
说白了,沈氏不过是一颗棋子,用得上时自然要设法保全,用不上随时可以舍弃。更重要的是,沈氏犯了他的忌讳,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要牵扯上巫-蛊。
他称帝至今,不过短短两载,此时-爆-出-巫-蛊-之祸,宫内生乱,前朝也不会安稳。有心之人必会抓住机会,指天子无德。加上两月前的那场日食,稍有不慎,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收拾。
想到这里,秦策表情突然变得阴沉。
沈容华既死,父母兄弟也不该留。在长安的沈氏不只一家,再选女郎入宫便是。
如此一来,也能给朝中提个醒,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即便想力争上游,也该看清自己的地位。要不然,非但目的达不到,更会为全家招祸。
“传旨椒房殿,朕稍后过去。”
“诺!”
宦者退出光明殿,走下台阶时,禁不住向身后看了一眼。靠墙立着两排三足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
这样的光亮本该让人觉得温暖,宦者却是脊背生寒,从脚底冷到发根,连续打了两个哆嗦。
殿前卫看了过来,宦者连忙低下头,脚步匆匆的离开,直往椒房殿赶去。
椒房殿中,刘皇后与刘淑妃对坐,就钱氏送来的消息,低声谈论宫外之事。
宫婢和喊着守在门前。见到光明殿的宦者,没有直接放行,而是让他暂留殿外。
“待我禀报皇后殿下。”
椒房殿中设有大长秋,凡同宫外传送消息,俱是经他之手。为向皇后表忠,他可谓是费尽心思。知晓刘皇后对天子的态度,如果必要,连光明殿来人都会给脸色。
不是他糊涂,而是看得清形势。
官家再硬朗,终究是耳顺之年,几位皇子不是刘皇后亲子就是刘淑妃所生,嫁出去的郡公主,生母皆是潜邸老人。
这样的情况下,再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
一场空不说,还会引来皇后不满,全家都得遭殃。
知晓秦策将至椒房殿,刘皇后和六淑妃皆无喜色,嘴角闪过一丝冷笑,眼底带上嘲讽。
“真让阿姊料对了。”刘淑妃轻笑道。
“无事不来,来必有事情。”刘皇后放下绢布,慢悠悠道,“看着吧,不用我开口,官家就会暗示要斩草除根,再另选女郎入宫。”
“这一回,沈氏着实是不聪明。”刘淑妃摇摇头。
“聪明的就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巫蛊?”刘皇后嗤笑一声,“亏他们也能想得出来。动手之前也该问问西河来的,官家都忌讳些什么。睁眼往刀锋上撞,生生的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
刘淑妃浅笑,吩咐宫婢送来糕点茶汤。
“阿姊,可要安排人?”
“嗯。”刘皇后点点头,“左右都是一样,挑个漂亮点的,也好让官家看着开心。”
“阿姊。”
“我晓得。”刘皇后摆摆手。
她是真的不想再同秦策虚与委蛇。
想到两人做了半辈子的夫妻,不免又觉得酸楚。如果不是秦策被权力迷昏了眼,称帝后疑心大增,只能说他太会隐藏,而自己生生的瞎了双眼。
“且耗着吧。”刘皇后看向刘淑妃,迎上温柔似水却又带着担忧的目光,叹息一声,“早年的事想也无用。冯氏和赵氏做事稳妥,只要兰林殿和九华殿不蹦出个皇子公主来,事情就出不了岔子。”
刘淑妃点点头。
待宫婢送上茶汤,天已是二更。
殿外卷过一阵冷风,继而是飞雪落下,其间夹杂着冰粒,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和石阶上,闹得人心乱如麻。
“阿峥此次往吐谷浑,必会同桓汉天子一晤。”刘夫人命人推开木窗,任由冷风卷入殿内,吹得灯火摇曳,焰心噼啪作响。
“若我猜测不错,九成会绕过官家同桓汉定约。你我如能熬过着两三年,说不得会离开长安,去朔方等地走上一回。”
“阿姊以为建康胜过长安?”
“此时不好说。”刘皇后望向窗外,眸光幽深,“如果官家继续这样下去,长安早晚会出乱子。阿峥几个接连同他离心,有眼睛的都会看得一清二楚。有的时候我也会糊涂,他究竟想的是什么,图的又是什么。”
刘淑妃轻蹙柳眉,终是叹息一声,没有再开口。
长安降下一场冰雹,城内城外皆有房屋被砸塌。不知是哪家人被狂风吵醒,起身查看时,不慎跌落火烛,引起一场大火。
火势在风中蔓延,坊市竟也受到波及。临街的商铺半数被烧毁,依照当初秦玚在长安时的规矩,重建工作都需朝廷安排。
国库不丰,不可能出大头。到头来,还是要接手坊市的几家出血。
就这样,在秦玚离开后,趁机瓜分利益的几家来不及弹冠相庆,就要面对坊市的重建工作。对于只想捞好处不想付代价的人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偷鸡不成蚀把米。
长安落雪时,莫何川却是明月高挂,繁星点点,半点不见乌云的影子。
酒宴持续到二更天,秃发孤、染虎和白部首领等都是酩酊大醉,脸膛赤红,直接扯开衣襟,在殿前玩起了摔跤。
桓容又一次超水平发挥,近乎千杯不醉,反而越来越清醒。
秦璟酒量不浅,却无法同其相比,宴到中途,眼角已挂上鸿运,黑眸愈发深邃,仿佛是两弯深潭,要将观者生生吸进去。
二更过半,乐声渐停,完全变成了鼓音。
与宴之人醉了十之-八-九,两位吐谷浑王子再是谨慎小心,架不住被几部首领围攻,早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桓容饮了一口热汤,令宦者下去传令,停下鼓声。
“着人送两位王子和几部首领回去。随秦将军赴宴之人,可暂时安排在偏殿。”桓容转向秦璟,征询道,“将军意下如何?”
“陛下安排甚好。”秦璟颔首,同样饮下半盏热汤。
谢安和王彪之起身离席,脚步微有些飘,却更显得俊逸洒脱。行动间长袖摆动,竟有几分谪仙之气。
喝醉的仙人?
桓容捏捏额角,笑着摇了摇头。
张廉貌似有七八分酒意,神智却始终清醒。退席离开之前,向桓容拱手行礼,目光看向秦璟。
“我有事同陛下商议,尔等无需挂怀,歇息便是。”
张廉微微蹙眉,带着疑问的心情离开正殿。即将出门时,心头忽然一动,下意识停住脚步,向身后望去。
桓容坐在原位,放下手中杯盏,正面上带笑,秦璟说着什么。
后者时而颔首,时而轻轻摇头,身上的冰冷尽数消融,不是融入骨子里的煞气,全不似令草原和西域闻风丧胆的汗王,更像是饱读诗书、深谙六艺的高门郎君,俊逸洒脱,雅致非凡。
收回目光,张廉迈步走出殿外。被冷风一吹,酒意消散,心情豁然开朗。
即便如他所想又怎么样?
四殿下依旧是四殿下,汗王依旧是汗王。而桓汉天子照样不会有所改变。以两人的性格行事,如果能就此定约,对彼此都是好事。
想着想着,张廉的心情更加放松。
乱世之中,顺心一回何等不易。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讲究什么规矩章程。
“今夕今夕,良月佳期……”
兴之所至,张廉突然扬声唱诵起来。因多数人酒醉,手舞足蹈、捉对抄起刀鞘的都有,他这样的行为并不引人注意,反而会被视为洒脱。
宦者听到歌声,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寻两个美人送去,省得这位空对月嚎。之所以发出这种感慨,实在是张廉五音不全,唱诵起来,真心的撕裂骨膜、让人崩溃。
张廉离开不久,桓容和秦璟也起身离席,由宦者在旁侧引路,前往桓容歇息的正殿。
一路之上,月光洒落,在两人周身镀上一层银辉。
桓容没有出声,秦璟亦然。
至正殿门前,宦者停住脚步,推开殿门即退到一边。殿内早燃起宫灯,略有些晕黄。光影之下,人一亦变得有几分朦胧。
殿门合拢,发出一声吱嘎声响。
秦璟刚要开口,忽然被桓容抓住手腕,被动的向屏风后走去。旋即视线一转,仰面倒在榻上。
桓容没有半点客气,俯身看着秦璟,在光影中笑弯双眼,“月色佳期莫要浪费,玄愔以为如何?”
秦璟挑起眉尾,手肘撑起身体,指腹摩挲过桓容的嘴唇和下巴,笑道:“敬道,定约之事可要延期?”
“当然不会。”桓容微合双眼,酒意上涌,活似一只慵懒的狸花,“不过,天色尚早,时间充裕,无需太过着急。”
“天色尚早?”秦璟挑眉。
“尚早。”桓容点头,没有半点迟疑。
话音落下,手已抓住秦璟领口,俯身堵住他的双唇。
冷冽的气息中夹杂丝丝酒香,诱人沉醉。鼻尖擦过,带起另一种难言的滋味。舌尖轻轻滑过,呼吸稍微变得急促,桓容忽然退后少许,突然间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
不等得意多久,忽然被大手扣住肩膀,转眼间视线颠倒。
双方位置调换,秦璟的鬓角垂下一缕乌丝,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下,唇色殷红。
“确如敬道所言,天色尚早。”
桓容眨眨眼,忽然间发现,他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不过,那又如何?
舒展双臂,反手扣住秦璟的后颈,桓容微微仰起下巴,眸底映出对方的影子。
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