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第三百零七章

两人重新露面,宴上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

面对文武带着探寻的目光,桓容尽量做到目不斜视,谈笑自若,不露半点破绽。只是在目光下移时,稍显刻意的侧过身,整了整领口,试图掩去几点可疑的红痕。

当时在帐中,压根没时间多言。等到桓容发现,“后果”已经酿成,压根挽救不及。好在两人都穿着衮服,衣领拉起足够遮掩。

要是穿着大衫……幸好他没这个习惯。

天子平安归来,桓汉文武放松紧绷的神经,长安群臣也松了口气。

彼此推杯换盏,斗起酒量更是不留余地。

鲜卑勇士再次下场,邀战双方武将。

吼声中,先后数名桓汉武将不敌,被高高举起,抛在地上。

典魁看得技痒难耐,终于放下羽觞,除下外袍,和对方一样赤着上身,大步走至近前,双手抱拳,大声道:“请指教!”

两人势均力敌,似蛮牛互抵,斗得难分难解。

每次拳头挥出,手臂上的肌肉都会隆隆鼓起。拳头砸在身上,发出声声钝响。桓容看着都疼,两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斗志昂扬,战得更为激烈。

场中酣战不休,观者都是大声喝彩,或是拊掌,或者以羽觞敲击矮榻,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能下场一战。

桓容坐在上首,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落在身上的视线陆续移走,压力顿减,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笑容不再如之前僵硬。

端起羽觞时,视线扫过对面的秦璟,见其神情自若,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紧张和不安,难免生出一股“郁气”,颇觉得不平衡。

事是两个人做的,压力也该两人承担。

他在这里七想八想,这位却是如此轻松,能平衡才怪!

“玄愔。”桓容开口,声音稍显低沉。

秦璟转过头,火光照耀下,脸上的笑容愈发清晰。黑眸湛亮,清晰映出眼前人的面容。

“敬道何事?”

“……没事。”

距离稍近,不小心看到对方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牙痕,桓容突然感到心虚,下意识移开目光。再扫一眼,确定方才没有看错,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没开口的底气。

单手覆上颈侧,桓容心里又开始打鼓。

应该不会被人看到吧?

从典魁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露出痕迹?

可谢安、郗超段数之高,岂是典魁能比。更不用智力超群,非寻常人的贾秉。

稍有蛛丝马迹,这几位就能顺藤摸瓜,一切大白于天下。

该庆幸位置离得较远,又是夜宴,场内仅有篝火照亮,看得并不分明。如若不然,百分百会当场露馅。

虽说总有那么一天,可如今的情况,事情最好保密,并不适合揭开。否则的话,引起的麻烦绝对不小。

不是桓容危言耸听。

他和秦璟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两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关系重大,足以影响南北局势。故而,凡事绝不能掉以轻心。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想到这里,桓容下意识蹙紧眉心,神情间现出几分凝重。

“敬道。”

看出桓容的担忧,秦璟突然倾身,握住桓容的手腕。在对方愕然的注视下,递来一觞美酒。

“胜负已分,敬道何不同我共赐佳酿,以飨勇士?”

秦璟说得自然,动作更加自然。

桓容看看被握住的手腕,再看看送到面前的羽觞,眼角余光扫过众人,发现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觉得半点不对。

愣了两秒才终于想起,以时下风气,把臂代表友谊,握手象征和气。

他以为的“不妥”,在世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果然,想得太多没好处。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为难自己。

一念豁然,桓容当即放松心情,笑道:“自当如此。”

典魁和鲜卑勇士同时上前,抱拳行礼。

之前的搏力中,前者以微弱的优势取胜,博得满堂喝彩。后者虽不甘心,但输了就是输了,两国天子面前,不可能继续纠缠,强行再邀一局。

再者言,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再战一场,胜负依旧难料,并没有百分百取胜的把握。

“两位都是勇士,有拔山举鼎之威,力敌万夫之勇。”桓容笑着起身,先将羽觞递给典魁,后又亲持酒勺注慢一觞,送到鲜卑勇士面前。

“满饮此觞!”

“谢陛下!”

两人谢恩,举觞一饮而尽。

桓容之后,秦璟未取羽觞,而是命人送上两只酒坛,摆到典魁和鲜卑勇士面前。

此举正合两人心意,再次谢恩,大手拍开泥封,互道一声“请”,开始举坛畅饮。

“这是幽州酿?”认出酒坛上的标记,桓容转头看向秦璟,略显惊讶的挑眉。

“然。”秦璟颔首,笑道,“美酒赠勇士,宝剑佩英雄。”

酒坛很快见底,两人抹去嘴边酒渍,大呼一声痛快。

当然,砸酒坛的行为不会有。真敢这么做,无异于藐视天子,当场就会被拉下去。

“谢陛下赐酒!”

两人谢恩,分别归席。

桓容回身落座,秦璟仍立在席前,扬声道:“取槊来。”

未几,有士卒扛上一杆马槊,通体乌黑,泛着金属板的光泽。

槊柄由硬木制成,缠绕铁线,因年代久远,线圈已深深嵌入柄中。尾端有鐏,以青铜浇筑。槊首锋刃长近两尺,寒光闪烁,凝聚血-腥-凶-戾之气。

“此乃先君所用。”

长槊本为秦策的兵器,为马战所用。

早年间,秦策手持此槊,率部曲冲锋陷阵,死在其手的贼寇不计其数。

因其独特性,非勇悍之士不可使。没有百夫之力,根本拿都拿不稳,遑论上马冲锋,与敌鏖战。

秦策驾崩之后,这杆马槊传于秦璟。

此番现于人前,不由得引起一阵惊叹。

随秦氏入主长安,秦策建制称帝,这杆马槊被藏入宫中,许多新投的豪强和官员压根见都没见过。对于秦策的勇猛,多是从他人口中闻听,始终未能亲眼得见。

相比之下,反倒是对秦氏兄弟的善战深有体会。

尤其是秦璟。

纵然没见过他同胡骑作战,总见过他在长安杀人。对于这位天子,无论是西河旧部还是新起的文武,都存有几分切实的畏惧。

正因如此,在秦策驾崩、夏侯氏伏诛之后,北地人心不稳,却没有再起一场叛乱。

秦璟的杀名悬在头顶,谁也不想做出头的椽子,成为天子儆猴的那只鸡。

马槊在手,秦璟迈步行至篝火前。

衮服大袖压根不影响行动,冕冠垂下的旒珠互相-撞-击,反为他更添一股威严。

嗡地一声轻响,马槊横扫而出,破风声迎面袭来,不少文武下意识挺直脊背,醉意消去大半。

秦璟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马槊横-扫-斜-刺,每每带起一阵劲风,嗡鸣声不绝于耳。无形的煞气在空气中弥漫,在场之人无不屏息凝气,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伴着马槊横扫,秦风的铿锵之声骤起。

长安文武正身而坐,击节而歌,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无尽的激昂慷慨。

北-疆狼烟四起,战火熊熊燃烧,战鼓号角清晰可闻。

只要君王令下,众人都将披坚执锐,策马扬鞭,奔赴战场,同来犯之敌决死。马革裹尸,战死英魂不退。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劲风更烈,锋刃带起的寒光摄人心魂。

黑色的长袖被风鼓起,动作之间,似大鹏振翅,即将扶摇直上,直冲九霄。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击节声,歌声,马槊的嗡鸣,焰心的爆-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人带至漠南草原,目睹铁蹄洪流,战阵森严。耳边尽是苍凉的号角,激昂的战鼓。

骑兵策马冲锋,刀刃彼此相击,铿锵有力。

喊杀声淹没在隆隆的马蹄声中。

寒光闪过,鲜血瞬息飞溅,勇士跌落马下,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掷出长矛,誓要与敌同归于尽。

死亡寂静无声,残酷而悲壮。

广袤的草原,漫长的边界线,又有几座变成燃起狼烟,吹响号角,吞噬在熊熊的烈焰之中。

桓容握紧双拳,指尖攥紧掌心。

看着篝火前的身影,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少顷,紧绷的感觉消失,失落的感觉袭来,整个人变得空落落,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混沌和渺茫。

“岂曰无衣……”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愈发高昂慷慨,壮烈铿锵。

马槊舞得密不透风,人与凶兵融为一体,仅被锋锐扫到,都觉寒意逼人。

伴随又一道劲风扫过,嗡鸣声戛然而止。

修长的身影立在场中,衣摆无风轻扬,目光扫过,犹带着掩不去的煞气。

歌声停了,唯有击节声未止。

一下接着一下,融入夜色之中,莫名的带着一股悲壮和沧桑。

乱世出英雄,山河存悲歌。

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无论是北地豪强还是南地高门,皆身处乱世之中,见过太多的凄惨,遭遇太多的无奈。

遥想秦皇扫-六-合,汉武驱匈奴。巍巍华夏,勇烈之士无数,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汉末烽火起,熊熊燃烧百年,中原离乱,五胡内迁,尸横遍野,饿殍难绝。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仿佛近在眼前!

许久,宴上寂静无声,众人都没有出声,谢安、郗超和贾秉等同时陷入沉默。

桓容突然起身,打破这份寂静。

在众人的目光中,桓容舀起一觞美酒,缓缓注满羽觞,送至秦璟面前。

“饮胜!”

仅仅两个字,连称呼都被省略。

两人立于篝火前,不远处是赤焰飞跃,火星点点盘旋而起。

半面被火光照得通亮,半面隐于昏暗,仅有旒珠和衮服上的金线时而闪烁,溢出道道亮光。

秦璟反持马槊,猛然扎在地上。

接过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待羽觞见底,桓容突然拱手,沉声道:“愿秦军大胜,逐胡贼,斩贼寇,荡平草原!”

字字清晰,声声有力。

自一国之君的口中道出,更有另一番深意。

秦璟投桃报李,同样注满一觞酒,送至桓容面前,正色道:“借敬道吉言,请!”

桓容当场饮尽,佳酿滑过喉间,方才后知后觉,秦璟递来的羽觞,正是自己送出的那只!

两国文武不觉有异,受气氛感染,纷纷举被相邀,不见之前的争强斗气,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秦璟托住桓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邀他同归上首。

两侧文武敬天子“厚谊”,不觉有任何不对,觥筹交错之前,气氛更显得融洽。

桓容回到席上,看看俊雅无双、压根不见方才煞气的秦璟,扫过下首被蒙在鼓里的群臣,抬头望向苍穹,忽然发现,今夜的月色分外迷人,星星格外亮。

至于仍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则被选择性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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