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从地平线上淹没的时候,风车终于有了雏形。以德里小镇的信号发射塔为风车的杆,四块巨大叶片则由钢管焊接出叶脉和形状,再搜集全镇能用的布料缝上去。黑的、白的、五颜六色的,尼龙的、棉的还有油布,一座穿着百家衣的风车就这么被搭好了。
远远看着,风车像薄薄的彩蝶的翼,因为还能透光。走近看时又像打满了补丁的船帆,让人时刻忧心它是否会毁于下一次风浪。
即便这样,有些船员还依旧富有浪漫情怀。
“扎克,别涂啦,赶快下来,我们该去做饭了!待会儿莉莉丝来了,又要骂你不务正业!”黄毛的小子在信号塔下双手做喇叭状大喊,他仰头看着攀爬在高处的人,喊得中气十足。
“我很快就好了!”被叫做扎克的青年在给叶片涂鸦,他背了一麻袋的喷漆上去,跟日落抢时间。
傍晚时分,风已经吹起来了,毒烟开始朝镇里扩散。速度虽然不快,但带来的恐慌不可阻挡,唯有像扎克这样富有浪漫情怀的青年,才会在这时还想着要给丑丑的叶片涂鸦。
许许多多的人并不对这莫名其妙的风车抱有希望,只是不得不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罢了,但扎克不这么想。
在同伴的催促声中,他加快速度将最后一罐喷漆用完,画下最后一道红色的波浪。那是落日的颜色。
“你画的什么?”同伴问他。
“是希望。”扎克落地,又抬头仰望这座风车,说:“我有预感,这会成为一件传世的大作。”
“你不是吧?就你这画?”
“不,我说的是这座风车。”
语毕,扎克转身又跑了。同伴连忙追上去,在他身后大喊着让他赶快去做饭,这可是他们分配到的任务,做不完那不可得被莉莉丝大人一脚踹在屁股上。
扎克可不管,他跑得飞快,跟落日的风擦肩而过。他跑到了电闸前,将四周那几盏大灯的开关用力拉下——
灯亮了。
那是几千瓦的大探照灯,坐落在信号塔广场的四周。这里原来是镇上一处很不起眼的小公园,有着紫藤花长廊以及最普通的健身器材,吃了晚饭闲着没事干的大妈们时常到这儿来跳广场舞,所以街道办的人就在这里安了几盏灯。
灯亮了,大爷们也能坐在这里下棋聊天。这个小广场,就是从前那无数平凡生活最好的见证。
突然有一天,丧尸来临了,末日来临了,生活被破坏,人性开始解构,逐渐分崩离析。还有希望吗?扎克相信会有的。
他抬头看着被光照亮的风车,尽管它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但它总是一个希望。
工匠们开始做最后的加固工作,扎克终于和同伴返回临时搭建的集体食堂,投入到晚餐的准备工作中去。
可帐篷区里闹哄哄的,一群人在为了一只猪搏斗。德里镇仅存的一只黑猪,哪怕在物资稀缺的末日时代,依旧被养得膘肥体壮。
大家在争论要不要杀猪。
有人觉得横竖都要被毒烟毒死了,最后一顿应该吃点好的。也有人觉得万一没死,吃了可惜,以后说不定还能找到第二头猪配种。
“我就说不杀!不杀!谁要杀佩奇先杀了我!”
“你昨天还踩坏了我种在盆里的葱!”
“谁也不能阻挡我吃猪肉!妈的!”
“滚开!!!”
“……”
莉莉丝和余一一在不远处的三层小楼里看着,余一一撩着窗帘,说:“你看,给他们播《养猪指南》都比喊口号强,养猪和种菜是永恒的课题。”
“你与其在这里说养猪,不如好好想想你的法术要怎么变。毒烟已经扩散进来了,风车也搭好了,你再在这里悠闲,他们就不光会杀猪,还会把你一起丢进锅里煮了。”莉莉丝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进副本那么多天,她的指甲油都快掉光了。
余一一耸耸肩,又绕回桌前继续画符。地上、椅子上、沙发上,已经摆满了余一一的黄色符纸,上面用朱砂绘着莉莉丝看不懂的红色符文。
在等待指甲油干透的时候,莉莉丝靠着沙发扶手静静看了一会儿余一一。画符时的余一一像个高深莫测的神棍,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执笔,下笔如风。
“你说你从前是个道士?”莉莉丝突然问。
“是啊,我看着不像?”余一一笑答。
“你在人间捉过鬼吗?”
“真的鬼没捉过,都是大家心里有鬼。况且我这种住在乡下的小道士,也就是在村民要造大别野的时候去给他们写个‘姜太公有令,百无禁忌’的符贴墙上,偶尔去看个风水,再跟和尚抢抢饭碗,最拿手的活就是给人算黄道吉日,十里八乡的老太太都很喜欢我。”
莉莉丝总觉得他的话半真半假,不免好奇地问:“那你的道号是什么?”
余一一正要说,想了想,却又咽了回去。倒不是他的道号有啥不能说的,只是他想起从前他是长头发来着,还扎着辫子。
这种事,如果被莉莉丝知道了,总觉得不太好。
余一一,道号玉泉。爷爷是道士,爸爸是道士,所以他这个正经的985毕业生也是道士,混迹乡野,享年二十八。
他觉得一生最憋屈的不是大学毕业后被叫回来当道士,而是他竟然死于一场狗血的家庭纠纷。他只不过是去给人看风水,风水没看出什么不好,看出了一堆腌臜,最后人家打起来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怎么就那么惨?
午夜梦回,余一一时常这样问自己。
这事千万不能让莉莉丝知道,遂余一一想了想,一边画符,一边跟她讲起了别的事,“我没捉过鬼,但我爷爷留下的札记里说,他小时候似乎见过。我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怎么信,我爷爷死前非要我回去继承衣钵的时候我也不怎么信,后来到了永夜城,倒开始相信那是真的了。”
莉莉丝挑眉,“你觉得那鬼可能跟永夜城有关?”
“可不是么。”
“你查出什么了?”
余一一看了看时间,“时间可不早了,你不是催着我给你变法术?你要想知道,出去之后我再跟你说。”
莉莉丝有些扫兴,不过时间确实不早了。她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那只叫“佩奇”的黑猪还在猪圈里好好待着,可见是成功活了下来。
远处,大大的探照灯将风车照亮,工匠们的加固工作也即将进入尾声。莉莉丝不再迟疑,转头留下一句“你尽快”,便匆匆下楼。
余一一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他催着莉莉丝离开还有一重别的原因,莉莉丝认真听人讲话的时候,眼睛大大的还挺可爱。
一代暴躁女魔头,在副本里当了领袖,居然还会允许一些无关紧要的小npc直呼她的名字,也有点可爱。
爱情要不得。
要不得。
余一一摇着头,又继续画符。
另一边,莉莉丝已经快步来到了靠近镇外的位置。她爬上屋顶,眺望不远处逐渐入侵的毒烟,眸光冷凝。
“拉响警报,所有人半小时后风车下集合!”
话音落下没多久,刺耳的警报声便响彻德里镇。正在吃晚饭的人们不由加快了咀嚼的动作,还有人饿死鬼似地奔向盛菜的大锅,争着抢着要再来一碗。
“不要挤!还有,还有!”扎克挥舞着锅铲维持秩序,但场面一度失控,负责警戒的卫兵便直接拔枪示警。
“砰!”枪声吓哭了孩童,黑猪开始不安地躁动。
警报声和各处响起的骚乱和枪声,也传到了毒圈外的计宁耳中。他站在车顶,拿着望远镜看到了那个不伦不类的大风车,微微蹙眉。
“老大,你都盯了那风车快半小时了,要是真担心,不如直接把它打了?”原疫苗研究所的同伴建议道。
计宁看着风车从有到无,大概猜到了莉莉丝和余一一的意图。风车么,不就是要吹风?可这风怎么吹?
“你让他们把炮弹准备好,但是不急着打。”在对方建立起希望之后再在最后时刻将其摧毁,才能给人以致命打击,计宁深谙此道。
只有这样,镇里的人对莉莉丝的反噬才会更厉害。甚至不需要计宁再出手,就能逼得莉莉丝低头。
没错,计宁并不想直接杀了莉莉丝。他还需要莉莉丝的血来制作“天使一号”,帮助他在这个世界继续巩固统治。
警报响了多久,计宁就看了多久。大约过了十分钟,计宁挥手,“准备投放。”
此时扩散的毒烟已经变成浓雾笼罩了整个德里镇外围,仅凭肉眼,镇里的人看不见镇外,镇外也无法窥探到镇里的真实情况,只能隐约看到灯火通明。
风车很高,它在那浓雾中探出一个头,正前方就是月亮。
按照副本里的时间,今夜是八月十五,中秋。
“咻!”
“咻!咻!”
突如其来的破风声让镇里的人神经紧绷,子弹立刻上膛,所有武器蓄势待发。他们以为是攻击,可临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被投射进来的是一张张包着石子的纸。
这是劝降书。
也是莉莉丝的罪状。
纸上极尽煽动之能事,将莉莉丝描绘成了一个带着全人类的希望“天使一号”逃跑的叛徒,哪怕不能让人立刻相信,但至少能埋下怀疑的种子。
而在这种生死时刻,任何一丝怀疑都是致命的。
只要有人动摇。
千里之堤就会溃于蚁穴。
“投降吧,我们投降吧!”
这样的声音由点及面,如浪潮,转瞬间好像就能把人包围,仿佛四面楚歌。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大风车下,这样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人们惶恐、挣扎、不安,眼看着毒烟越来越近,死亡已扼住他们的咽喉。
莉莉丝站在风车顶端,心里暗骂一声“余一一慢死了”,哐呛拔刀。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领袖的暴脾气,因此头皮发紧,瞬间噤声,却听她朗声道:
“计宁要的是我,你们投降了也没有用。我不愿意降,那就没人能逼我降。”
她神情高傲,但不是傲慢,长刀直指,目光锐利,“如果说天使一号是人类最后的希望,那这个希望就是我。‘希望’不会是某个人的傀儡,它是自由,任何打着它的名号迫害同类的人,都、该、死。”
最后一句,莉莉丝说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她脾气不好是真的,可跟着靳丞学了那么久也是真的,计宁小小伎俩,她还不放在眼里。
目光扫过全场,莉莉丝再次高声发问:“我最后问你们,你们谁想跟外面的人同流合污?我不能保证都杀了你们,但我可以保证,希望永远不会眷顾你。”
全场鸦雀无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有人咬牙挣扎,但谁也不敢率先开口。在这个末世里如果失去希望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可他们难道只能跟着莉莉丝在这里等死吗?
一股低气压开始蔓延,而镇外的人已经开始了隔空喊话,那灰色的雾气便像是有了重量,被那话语压着,压得人心愈发沉重。
许多人急了,不让投降那总得拿出办法来啊?难道就靠这个又破又滑稽的风车吗?于是人群在沉寂之后,不出意外地爆发出喧闹。
在这样的情况下,余一一姗姗来迟,就像电影里总是在最后才出场的主角。
莉莉丝真想给他一刀,忍住了,但余一一紧接着又要她给自己腾位置。莉莉丝瞪他一眼,“你要是变不出法术,我就把你连同那只叫‘佩奇’的猪一起炖了。”
余一一摸摸鼻子,“不至于吧?”
“哼。”
莉莉丝干脆利落地跳下风车,把风车顶端的那个位置让给了余一一。底下的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来,而后齐齐地注视着余一一,眼里都有抹不去的担忧和好奇。
他要干什么?
莉莉丝也抬头看着余一一,只见余一一收敛起脸上的玩笑表情,闭目、抬手,手腕一震,无数明黄的符纸便从他袖中接连飞出。
数不清的符纸在空中排列组合,逐渐幻化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同心圆,旋转着,将风车包围在内。
符纸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这些同心圆也越来越大,直至扩大到广场范围。
众人惊奇不已,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而余一一神情肃穆,睁开眼时,最后一张符纸飞出袖口,他双手迅速在胸前结印。
“阵!”一声断喝,符纸齐齐竖立,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化作电光贴至他们的后背。
所有人齐齐一震,表情有瞬间的凝固。
唯一没有被符纸照顾到的莉莉丝心里也在翻江倒海,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变成了一模一样的表情,那种表情叫做——空。
什么都没有,就叫做空。
她再抬头看向余一一,余一一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可见这一手消耗很大。但他神色坚决,带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结印的手缓缓向两侧拉开,而后向上托举。
分开的刹那,符纸上的符文开始发出金光,而被符纸贴住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随着余一一高举起双手。他们表情空茫却虔诚,仿佛甘愿献出一些。
这一刻,莉莉丝终于想起了她曾听闻晓铭说过的,符师一道的秘法——控符术。
余一一的额头、鬓角开始沁出汗珠,他抬头仰望着天空,仿佛在寻找那轮被阴霾遮住的月亮。高举双手,虔诚呼唤:
“风来。”
起初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渐渐地,一道声音加入、两道声音加入,一道道声音汇成海洋,不断环绕,上达天听。
“风来。”
“风来。”
“风来。”
这样的场面宏大且震撼,莉莉丝看着站在风车顶端的男人,眸中异彩连连。下一秒,“吱呀”的声音传来,莉莉丝面露欣喜——
风车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