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房门被轻轻推开,小姜探了个脑袋进来,一脸歉疚道:“纪医生,我要向您承认错误。”
纪征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看着她微笑道:“进来说。”
小姜关上门站在他办公桌对面,把记错下一位客户预约谈话时间的事情说了出来。
纪征面色平淡地听完,放下鼠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白水,问:“是谁?”
“冠亚集团的彭总。”
纪征看了看腕表,道:“把时间约在晚上七点钟。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如果他不同意,我会亲自和他协调时间。”
小姜道声是,然后低着头,搓着手指,一脸欲言又止状。
纪征看她一眼,扶了扶眼镜,又看向电脑,道:“没关系,只是小失误而已,不影响你的实习。”
小姜如蒙大赦,连连拱手道谢,要出去时,听到纪征叫她。
“小姜。”
小姜忙掉过身,严阵以待:“纪医生。”
纪征对她轻轻一笑,柔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好吗?”
小姜一愣,不知怎么,心脏猛地骤停,随后砰砰狂跳,整张脸瞬间飞红,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连怎么走出纪征办公室的都不知道。
而办公室里的纪征正在浏览网页,准确来说,他在看一则娱乐圈的花边新闻。
影后黎晗夜宿某制片人家中,二人共度良宵。
这一字体经过加粗的醒目的标题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网页,下面是狗仔偷拍到的照片。照片很模糊,角度很隐蔽,但依旧能从媒体放大的脸部部分看出照片上的主角是一对男女。女人带着鸭舌帽,只露出下半张脸,配上文字解说,让人毋庸置疑的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几个月前因一场意外事故死亡的女演员,黎晗。
纪征想看清楚被女演员挽住胳膊的男人的脸,但是刁钻的摄像角度完全让他看不到这个男人长相,只能大概分辨出这个男人的身材。
这是已经是去年十月份的花边新闻,如今再次被炒冷饭重新活跃在大众视野中的原因则是新闻女主角已经在三个月前辞世,而挖掘一个死人生前的神秘情人,则是被媒体和大众津津乐道的事。
纪征同样想知道和黎晗在去年十月份共同出行被狗仔拍到的神秘男人是谁,但他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满足猎奇心,而是为了别样的目的。
网络上能搜集到的信息非常有限,纪征看了一会儿电脑,眼睛一直被强光刺激着,有些酸胀。
他取下眼镜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没人接。
办了新的手机号后,他用现在的号码呼叫过那通电话数十次,结果都被提示‘不在服务区’。这次同样打不通,提示音同样是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他放下手机,端起茶杯想喝水,发现茶杯已经空了,而办公室里的饮水机昨天出现了故障,水无法加热,于是他出门去茶水间接热水。
两名护士躲在茶水间里戚戚促促地聊天,一名护士见纪征进来,叫了一声‘纪医生’随后就避出去了,只留小姜一个人。
小姜往杯子里倒着咖啡粉,对纪征笑道:“纪医生,喝咖啡吗?”
纪征站在饮水机前接热水,道:“不了,我喝白水。”
小姜往他身边挪了两步,搅拌着速溶咖啡低声道:“纪医生,那天你让我在一楼大堂拦的人是谁啊?”
纪征静了静,笑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他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就说是你的助手。然后他就留了个电话给我,说如果你来诊疗所了,拜托我给他打个电话。”
小姜好奇道:“这个人看起来很想见你,是想和你谈话的客户吗?”
纪征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不是。”
苏星野虽然现在很坚持,但不是不知趣的人。他只要躲避他两三回,他也就放弃了。纪征是这么想的,但是不知道他想的对不对。
他有些分心,直到杯子接满了水,热水顺着杯壁流在他的手背上才猛然回神。
“小心点啊。”
小姜帮他拧上饮水机开关。
纪征把杯子换了只手拿,甩了甩被热水烫红的右手,淡淡道:“没事。”
手机响了,他端着杯子走出茶水间,在走廊里接通了电话。
电话一通那边便笑道:“你回国怎么不提早告诉我!”
小姜端着咖啡从茶水间出来,看着纪征指了指自己的工位。纪征对她点点头,然后侧过身避开视野集中的办公区,笑道:“再早些时候,我也不知道要回国。你回来了?”
“刚回到警局,等我二十分钟,咱们老地方见。”
挂了电话,纪征回到办公室,脱掉白大褂穿上西装外套,拿上车钥匙走出办公室,在办公区里找到小姜,道:“我出去一趟,有事打电话。”
小姜道:“您和彭总的约谈时间在七点钟。”
纪征看了看手表,道:“不耽误。”
他们的老地方是一家老字号火锅店,当年高中毕业的一群人各奔东西后再聚在一起吃过一次火锅,地点就是这家当年红红火火,如今惨淡经营的火锅店。
纪征走进火锅店,立即闻到店里麻辣油香的味道。大白天只有几桌客人,几个服务员围在柜台前聊天,见有客人来了才懒洋洋地问他一行几人。
纪征捡了一张靠窗的卡间,先上了锅底,然后开始等待和他有约的另一个人。
等到午后时分,店里逐渐又坐了几桌客人,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那人才姗姗来迟。
“这里。”
纪征朝门口抬起手,笑道。
穿着黑T恤和休闲裤的男人看到他,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认似的和他遥遥对视了片刻,然后小跑过来,坐在他对面。
“我的天,都认不出你了!”
纪征端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笑道:“夸张了。”
闵成舟来来回回扫量他两圈,摇头叹道:“看来欧美人民的象牙塔很养人啊,瞧你现在,非同凡响。”
纪征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笑道:“现在我应该说什么?礼尚往来,也赞美你几句?”
闵成舟往他肩上怼了一拳,高声笑道:“去你的,我可是真心实意。”
简单的寒暄过后,闵成舟道:“说真的,我还以为这次见到的不止你一个人。”
纪征料到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在菜单上勾画着菜品,佯装不知:“嗯?”
闵成舟道:“前几天苏星野被调到蔚宁了,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你已经回国的消息,还找我要你的电话号码。”
纪征只点点头,然后把菜单递给服务员,道:“就这些,再上一瓶椰汁。”说着对闵成舟笑道:“我们都开车了,酒就先别喝了。”
闵成舟摆摆手,示意自己无所谓,看着纪征追问:“你和苏星——”
一语未完,纪征淡淡地打断他:“已经过去了。”
闵成舟一怔,惋惜似的叹了口气,道:“也是,你跟他得七八年没见了。”
纪征喝了一口水,结束了苏星野话题,问道:“东西带了吗?”
闵成舟一拍大腿:“对对对,差点忘了正事。”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他,神色瞬间变得沉重:“对不住啊兄弟,那时候我不在蔚宁,还是你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
纪征没让他说下去,接过文件道:“和你没关系,你不需要自责。”
纪征终于拿到资料,却没有着急翻开,而是默不作声地静坐了一会儿,才翻开资料。
一如他在派出所了解到的;黎晗在3月13号中午2点34分驾车到滨海路小南园饭店对面的咖啡店小坐,2点43分离开咖啡店,驾车出城,她的路线似乎是沿着高速往南开,但是她刚上高速,车子就爆|炸了。挡风玻璃碎片插入黎晗的胸口,造成黎晗当场死亡,全身重度烧伤。消防车和救护车赶到时,现场只剩下熊熊燃烧的车架,和黎晗烧的焦黑的残骸。
闵成舟二次拍摄的照片中包含一张现场照,照片里的黎晗上半身掉出车厢外,下半身留在车厢内,保持着双臂往前攀爬的姿势,浑身的衣物和皮肤被烧的模糊……
纪征似乎还能闻到事故现场那腻窒的死气沉沉的肉体被烧毁的焦糊味。
资料只有薄薄几页,最后一张是‘交通事故认定书’。
纪征合上资料,闭上有些酸痛的双眼沉默了两秒,然后抬起眼睛看着闵成舟问:“就这些?”
闵成舟道:“当时出警的是二分局,二分局把尸体带走做尸检,证实死者死于汽车蓄电池爆炸引起的事故,并没有立案。隔天就把尸体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人又送到殡仪馆,殡仪馆有规定,尸体只能停三天,三天后必须火化,所以——”
闵成舟说不下去了,以茶代酒喝了半杯,郁郁地低着头。
纪征作为最直接的受难人,此时反而反过来安慰闵成舟,道:“是我被学校的琐事绊住手脚没有及时回国,和你没关系。”他拍了拍闵成舟,强笑道:“吃饭吧,边吃边聊。”
吃饭时,闵成舟怕引他伤心,不敢再提黎晗。纪征则为了不使他内疚,也避开了黎晗。两人只聊些陈年旧事和彼此目前的生活。
吃完饭,他们走出火锅店,发现天色已经暗了。闵成舟临走前和他拥抱了一下,用行动表示了对老友重逢的喜悦和对他遭受的厄难的同情,以及对死者的缅怀。
虽然他只是拥抱纪征,什么都没说,但他相信纪征都懂得。
纪征的确都懂,同样什么都没说,只道:“路上小心。”
目送闵成舟开车离开,纪征站在路边耗了半晌时辰才回到车上。
一进入封闭的空间,他就闻到了自己身上散不掉的火锅味。他在七点钟还有约,但他不可能穿着这身烟熏火燎的西装见客户,于是他提前给家里的吴阿姨打电话,让吴阿姨现在就熨烫待会要换的西装。
回家换衣服的路上,他接到小姜的电话。
“纪医生,彭总说晚上有事,约谈时间换到明天行吗?”
纪征想了想,道:“好,明天早上10点之前。”
挂了小姜的电话,纪征顺势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开,开了足有半个小时后才发现自己离开了市中心,来到了棋江大桥上。
蔚宁市临着棋江,棋江大桥在08年建成,成为蔚宁市的地标性建筑。大桥像一条巨龙似的盘踞在江水两岸,龙鳞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滔滔的江水在桥下平静的奔涌。
他走了这么多年,只有棋江大桥和他的记忆毫无差入。甚至比当年更壮观,更美丽。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车窗外响着隆隆的风声,大桥路边亮着路灯,路灯冰冷又柔和的白光像一滩滩银色的水似的从桥面落入桥下漆黑的江面上。
纪征本打算慢慢穿过大桥,看一看久违的夜景。但车走到一半时,他的计划被一声猫叫声打乱。
夏季天热,而江边的风很凉爽,纪征把车窗放下来吹风,软绵绵的猫叫声就随着江风飘进车厢。他本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很快看到桥边护栏前卧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黄色狸猫。
纪征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朝那只狸猫走过去,蹲在它面前。
黄狸猫竟不怕人,只是蜷缩着脑袋拒绝看人,被江风吹的只打筛子,身上斑驳的夹着白色条纹的黄毛像是被人生生拔去了一半,露出脊背一块鲜红的皮肉。
纪征本来只是随便下车走走,却发现一只又病又瘦,或许将要被冻死在这里的野猫。他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项,要么把这只猫带走,救它一命。要么把这只猫留下,不管它死活。
如果放在黎晗出事之前,他并不觉得自己会为一只野猫的生死而担忧,但是现在他确实对一只野猫的生命起了敬畏之心。
他的心变得更加坚硬,也更加柔软。
“你养不养?”
就在他看着这只野猫走神时,听到背后传到一道冷漠的男声。
纪征回过头,看到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站在路边,抱着胳膊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怀里抱着一块薄薄的毯子。
男人很年轻,脸色却过于冰冷,他微昂着下巴,俊秀的脸在路灯的照耀下飞出一层淡淡的黄色暖光。他的头发稍长,发梢搭在狭长上翘的眼角,使他看起来有几分阴鸷的帅气。
纪征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一眼他抱在怀里的毛毯,不知怎么就看出了如果他弃这只野猫而去,眼前这个看起来气场不正的年轻男人就会用毯子兜起这只野猫扬长而去。
纪征小心把猫抱在臂弯,站起身正要说话,就听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跑车里嘻嘻哈哈的呼喊声。
跑车敞着顶篷,一男一女从车里站起来,朝这边喊:“燕少,走了!”
“哈哈,燕少吊凯子呐!”
年轻男人朝他们抬了抬手,回头又看着纪征,额前一层薄薄的刘海被风不停的吹拂,软软地抚弄他的眉毛和眼睫。
“这只猫,你养不养?”
他看着纪征又问,但眼睛里的不耐烦却不见了。
纪征也和他省去客套,言简意赅道:“养。”
他看了纪征一会儿,然后勾起薄薄的唇角露出一丝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上前几步把那东西放在猫身上,道:“如果你改变主意,给我打电话。”
纪征目送他走向路边的跑车,他打开车门上车时还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
他走后,纪征拿起他放在猫身上的薄薄的卡片,才发现是一张名片。
但是这张名片有些脱尘忘俗,一般人印制名片,都尽可能把自己唬人的名号印在卡片上,提升自己的身份,提高自己的优越感,最后达到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效果。
但是这张名片却没有印任何乱七八糟的职位名称,只有一个名字,外加一行联系方式。
燕绅,159817XXXXX。就是这张名片上的全部内容。
燕绅,原来那个人叫燕绅。
纪征只扫了这张名片一眼就想把它扔掉,但是桥上没有垃圾桶,只好揣进西装裤口袋。
他想站在桥边看一会儿夜景,但是怀里这只瘦弱的黄狸猫经不起江风的侵袭,于是他抱着猫往停车的路边走。
才走一两步,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腾出左手把手机拿出来,看到正在呼叫的备注时,脚步一顿,蓦然怔住了。
来电显示——夏冰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