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8号,大风服装厂的女工洪芯的尸体被群众发现在718省道旧桥洞下。警方通过侦查和取证,将嫌疑人锁定在大风服装厂老板彭茂身上。
警方在洪芯的指甲盖里发现了彭茂的皮肤组织,且走访服装厂其他员工得知,彭茂和洪芯之间或许存在不正当关系。彭茂惯用左手,而洪芯的伤口在颈部右侧,符合凶手从正面奸|杀受害者的推测。且警方在彭茂的货车后座发现死者洪芯的头发和血迹,以及洪芯的指甲盖里找到了彭茂的皮肤组织。洪芯的伤口扁平,创源平滑,伤口长两指宽,1.83厘米,深度达13.4厘米,凶器特性和从彭茂车里沾有洪芯血迹的水果刀一致。
这一切的证据把杀人凶手的嫌疑指向彭茂。
就在警方申请通缉令的前一晚,拥有重大嫌疑的犯罪嫌疑人彭茂畏罪自杀。这起轰动一时的桥洞藏尸案最终以嫌疑人的死亡落下帷幕。
这件案子的物证确凿,所有证据形成一个链条,看似完美无缺。直到夏冰洋找到了洪芯曾在12年4月15号17点23分左右搭乘孟翔出租车这一确切线索之前,六年前的‘桥洞藏尸案’还是一起值得被载入警校课本的经典案例。
然而今天在大风路八方街挖掘出的一具女尸,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夏冰洋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啪’的一声被合上,任尔东的手盖在笔记本上,看着夏冰洋问:“领导,你到底在搞什么?”
夏冰洋往后一扬身子,靠进椅背,拿起桌上的烟盒点了一根烟方道:“彭家树呢?”
“三楼滞留室,志爷看着他。”
夏冰洋抬脚架在桌边,瘫坐在椅子里,双臂随着地心引力自然下垂,叼着烟看着天花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错了。”
任尔东和娄月一左一右的站在他两边,娄月闻言和任尔东小心的对视了一眼,才问:“什么错了?”
夏冰洋面无表情道:“六年前,洪芯的案子,断错了。”
娄月和任尔东均默默地长吸了一口气。
任尔东立即想要反驳夏冰洋,但一时惊骇而呆立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他娘整天瞎捉摸什么呢?前几天非要重查车祸,现在又说洪芯的案子断错了。公检法除了你没人了?其他人都是废物?你怎么这么天真无邪?”
夏冰洋在烟灰缸边缘慢慢地磕掉一截烟灰,等任尔东住嘴了,才不慌不忙道:“说完了?”
任尔东本来还想牢骚几句,对上他的眼神又咽了回去,没好气道:“完了。”
夏冰洋道:“那我说几句。我查到一条线索;4月15号下午5点23分,洪芯在718省道搭乘一辆出租车。当年警方调查彭茂时给他录过一份口供,彭茂在口供里说;他的确带着洪芯离开服装厂,但是洪芯在5点左右就在718省道路边下车了。因为当时彭茂的作案嫌疑实在太大,所以警方并没有采信他的话,反而把他当做重点嫌疑人调查。但是现在我找到证据证明洪芯在5点23分的时候还活着,并上了一辆出租车。这意味着彭茂的话有可信度,换句话说,带走洪芯的出租车司机可以证明彭茂所言非虚。”
说着,他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任尔东,道:“别问我线索从哪儿来的,我向你们保证,这条线索绝对属实。洪芯的确在5点23分还活着,而且搭乘了一辆出租车,不信的话你们可以查当年的出租车司机,司机的信息在我办公室花盆上贴着的黄色便利贴上。”
任尔东和娄月对视一眼,娄月取下写有孟翔信息的便利贴,出门去技术队办公室找郎西西。
夏冰洋低头看着夹在左手指间的香烟,手指往下按了按烟头,按下一截烟灰:“我说完了,你接着说。”
任尔东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禁郑重对待,抱着胳膊沉默了大半晌,道:“你口中的出租车就是彭茂的证人?证明彭茂无罪的证人?”
夏冰洋没说话。
任尔东又道:“就算洪芯真的下车了,就算洪芯真的在5点23分上了一辆出租车,难道这就能证明彭茂没有杀人吗?洪芯的死亡时间是5点到8点之间,你能证明彭茂在5点到8点的时间段里完全没有作案嫌疑吗?还有,你说彭茂是无辜的,那警方在六年前找到的那些证据算什么?”
“比如?”
“比如彭茂的货车后座发现洪芯的头发。”
夏冰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去我座位上搜,你也能搜到我的头发。”
“还有洪芯的血迹。”
“嗯……不小心刮破了手?”
任尔东不自觉拔高了嗓门:“洪芯的指甲盖里还有彭茂的皮肤组织!”
夏冰洋朝他淡淡一笑:“你和我握手,也能在你指甲盖里找到我的皮肤组织。”
“你到底什么意思!”
夏冰洋神色转冷,肃然道:“我怀疑当年办案的警察采用查案的思路是有罪定论。”
“那可是闵局亲自督办!”
“这又怎么样?闵局就不会犯错?”
任尔东回头看了看办公室房门,惧怕谁似的压低了嗓门:“你说闵局有罪定论,你有证据吗?!”
夏冰洋依旧十分冷静,冷静地让人心生惧意:“洪芯在5点23分活着搭乘出租车就是证据,今天在八方街绿化带里挖出来的女尸就是证据。”
任尔东愣了一下:“你怀疑杀死八方街女尸的人就是在六年前杀死洪芯的人?”
夏冰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看着任尔东,音量虽不高,但自信又笃定道:“我不敢笃定杀死八方街女尸的凶手就是杀死洪芯的人,里面还有一层模仿作案的嫌疑。但我能肯定杀死洪芯的不是彭茂!”
任尔东怔怔地看着他,脸色发白,还不放弃说服他,也不放弃说服自己:“如果彭茂不是凶手,那他为什么在被警察逮捕的那天晚上自杀?难道不是畏罪吗?”
夏冰洋唇角一斜,不可名状地冷笑了一声,道:“彭茂认罪了吗?他亲口承认是他杀死了洪芯吗?没有,他只是接受了警察对他的几次盘问,在警察把他定罪之前,他就已经被他身边的人认成凶手。你刚才也说了,警察找到的证据全都指向他,如果他被逮捕,在所谓的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熬不过第一轮审讯。或许他很清楚自己被逮捕就无法脱身,他会被套上杀人凶手的罪名,被判处死刑。索性自己把自己了结。”
“这些全都是你的臆想!你说当年警方怀疑彭茂是有罪推定,那你现在就是在替彭茂做无罪辩护!”
夏冰洋面色阴寒,不紧不慢道:“我没有在替彭茂辩护,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彭茂自杀是真,但是当年的舆论把彭茂的死定为畏罪自杀却有失公允。彭茂如果真的是畏罪自杀,他死前为什么不留一封遗书认罪?他为什么不干脆投案自首?偷偷摸摸的了结自己,他死的毫无意义。我说的意义是对警方和受害者家属而言,警方和受害者家属需要抓到凶手,既然彭茂有勇气以自杀赎罪,那他为什么没有勇气留一句遗言?请你抛去那些指向彭茂是凶手的证据好好想想,彭茂的做法不矛盾吗?”
“抛去指向彭茂的证据?那些证据确实存在,怎么无视?”
“那你为什么不正视我找到的证据?六年前,警方不相信洪芯从彭茂车上下车时还活着,因为彭茂有杀人嫌疑。现在我找到证据证明洪芯从彭茂车上下车时还活着,彭茂没有说谎,洪芯真的活着从他车上下车。这也是证据,你为什么不采信!”
“在你把证据摆在我面前之前我有权力保持质疑!现在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如果彭茂不是杀人凶手,他为什么不配合警方积极调查?如果他是无辜的,他甘心就这么死了吗?警方还没审他,他就心态崩溃自杀了,心理素质也太差劲了吧!”
夏冰洋蓦然把烟掐灭了扔到烟灰缸里,盯着任尔东道:“我帮你分析分析彭茂的心理素质有多差劲;在彭茂被侦查其间,他的服装厂仓库失火了,他损失了几百万货物和一片厂房,背上了巨额的欠款。他的妻子在救火的时候被烧死,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全部的财产和自己的妻子,随之葬送的还有他的名誉。如果换成是你,在一夜破产,失去妻子,被周围所有人当成是杀人凶手,在即将被警察逮捕的情况下,你的求生意志会有多强烈?”
任尔东神色愕然。
夏冰洋又道:“你们站在把他当成凶手的角度上去定义他的自杀,这对他不公平。”
任尔东双膝一软,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神木木的看着桌面,道:“太扯了,闵局当年亲自督办的案子竟然……说出去谁能信?谁敢信?你要是敢捅出去,党灏能拿枪崩了你!”
夏冰洋轻轻地,冷冷地笑了笑,道:“他是警察,我也是警察,我办的都是职责以内的公事,他还真崩不着我。”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娄月面色严肃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笔直的走到夏冰洋面前,像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但情急之下一时噎住,反而说不出话。
任尔东看到娄月的脸色,心冷了大半,不安的问:“怎么样?”
娄月缓了一口气,勉强位置冷静的口吻,道:“我刚才问过孟翔,他说他在12年4月15号的确在718省道载过洪芯,时间和夏队说的一致,行车记录仪还拍下了当时的录像。但是六年前一个姓纪的警察到他家里取走了记录仪。我已经让他到警局做口供了,他马上就到。”
任尔东双手捂着脑袋失了魂儿似的连声念到:“完了完了完了,兜不住了兜不住了——”说着一顿,扭头看着夏冰洋:“六年前?姓纪的警察?他是谁?他怎么会找到这个出租车司机?难道是闵局的人?”
夏冰洋不答,只掸了掸衣襟,道:“我知道那份录像在哪里,晚些时候拿给你们看,先把彭家树带过来。”
一通电话打过去,黎志明很快带着彭家树进来了。
彭家树穿着某外卖公司的工装,他低眉顺眼,畏畏缩缩,黄底黑条纹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囚服。他左边胳肢窝里抱着一只头盔,右手还提着一份需要派送还没派送成功的餐食。
彭家树进了警察局就这样一幅窝囊样,从不敢抬头看人,他把头盔和餐盒往地上一搁就蹲在了墙角,似乎在他的认知里,所有警察都喜欢让犯人保持这个姿势。
夏冰洋递给黎志明一个眼神,黎志明把彭家树从地上拽起来,给他搬了一张椅子,按着他的肩膀强迫他坐下。
夏冰洋接了一杯水,拿着茶杯坐在彭家树对面,翘着腿,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别紧张,今天找你不是为了冉婕。”
彭家树在他的注视下愈加显得局促不安,腰背被抽调了脊椎似的挺不直,往前弯腰弓背低着头,双手不停的扣着膝盖,低低地‘唔’了一声。
夏冰洋喝了一口水,听不出丝毫情绪地问:“今天我们聊聊洪芯。”
听到洪芯的这两个字,彭家树扣动膝盖的双手停住了,又低低地‘唔’了一声。
夏冰洋道:“你知道洪芯是怎么死的吗?”
彭家树低声道:“知道。”
“那你说说。”
彭茂本不想说,但很快在夏冰洋的注视下妥协,道:“洪芯,她……她脖子右边被插了一刀,死前被强|奸了,双手还被她自己的内裤绑在后面。”
夏冰洋笑道:“奇怪,发现洪芯尸体的人是718省道附近的居民,报案的人只在泥土里看到一只手,并没有看到洪芯的死状。第一批赶到的现场的人是警察,警察早在把洪芯的尸体挖出来之前就封锁现场了,也就是说,在抛尸现场看到洪芯的尸体的人只有当时赶到现场的警察。连报案的人都没有看到洪芯的尸体,至于那些记者,他们也没有第一手资料,刊登的也只是洪芯生前的照片而已。”
夏冰洋说着一顿,喝了口水,继说:“简单来说,洪芯的死亡细节是警局内部资料,并没有对外披露,这些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
彭家树感知到了什么危险似的从椅子上滑下去,贴着墙壁蹲在墙角,颤声道:“是我爸告诉我的。”
“你爸怎么知道?”
“那些警察给他看了照片。”
“那你爸为什么告诉你?”
“他不懂法,让我给他找律师,就把警察和他说的所有话都告诉我了。”
“也就是说,你爸从警察口中得知洪芯的死亡细节,而你从你爸口中得知洪芯的死亡细节?”
彭家树抱着脑袋,埋头不语。
夏冰洋垂眼看他,冷笑道:“照你这么说,你爸清白的很呐。”
‘清白’这两个字让彭家树浑身一颤,他想看着夏冰洋,把脸抬到一半又匆忙低下,没搭腔。
夏冰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看着他沉声道:“你爸只让你帮他找律师吗?其他什么都没说?”
彭家树嗫嚅道:“没了,他什么都没说。”
夏冰洋一眼看出彭家树在说谎,监狱里的六年生活已经磨干了彭家树全部的勇气。他把执法机关放在自己的对立面,对警察没有丝毫信任,他不信任警察,且畏惧警察的权力,所以他在面对警察时才会像一台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生锈的破烂机器。
或许是因为他说过,但是不被信任,所以他再也不说了。
夏冰洋端详他片刻,忽然笑道:“不说话了?也好,那你听我说两句?”
彭家树低头不语。
夏冰洋道:“我这里有一份当年你爸留下的笔录,想知道他都说了什么吗?”
彭家树俨然是想的,但是他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只好沉默。
夏冰洋盯着他的脸,沉声道:“虽然有多项证据指向你爸,但是你爸没有认罪,起码在我看来,他没有认罪。他让你帮他找律师,不也是为了辩护吗?”
彭家树被触动了伤心事,呜咽道:“但是他……他没能撑到上法庭。”
夏冰洋平静道:“是,他没能撑到上法庭,也没能撑到律师为他辩护。”说着,他抬起彭家树的下巴,强迫彭家树抬起头,看着他,道:“但是现在,我能为你父亲辩护。”
彭家树怔了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爸在笔录里说他没有杀洪芯,洪芯5点多就从他车上下来了,洪芯的死和他没有关系,当时警方并没有相信你爸的话,因为没有人能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找到一名证人,他能证明洪芯在5点23分还活着,并且在718省道上了一辆出租车,他也能证明你爸没有说谎,洪芯的死的确和你爸无关。”
“你,你找到证人了?”
彭家树讷讷地问。
“没错,我找到证人了。”
彭家树像是活过来了似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但是很快,他眼中的光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绝望。
虽然夏冰洋终于给了他希望,但是这份希望已经来的太晚了,晚到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的父母,他的人生,他的未来,全都在迟来的希望中断送掉了。
此时,他只觉得莫大的悲哀和讽刺,他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冤屈和悲伤,哭叫道:“有什么用!我爸死了,他是被你们逼死的!你们都把他当成杀人凶手,没人相信他的话,他活不下去了才会自杀!”
夏冰洋扶住他的双肩,看着他因过度痛苦而扭曲的脸,道:“你父亲的确被人当做杀人凶手,但是法律并没有把他判成杀人凶手。他没有以杀人凶手的身份死亡,他死的干干净净。真正逼死你父亲的人不是我们,更不是闵成舟,而是真正杀死洪芯的凶手。”
夏冰洋握紧他的肩膀,一字一句笃定有力道:“你不想一直想为你父亲报仇吗?你在六年前报复闵成舟不正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但是你的方法错了,你找错了仇人,如果你真的想为你父亲报仇,就应该和我一起找到真正的凶手。”
彭家树愣愣地看着他,眼中层层灰烬下闪烁着细微的火光:“真,真正的凶手?”
“没错,只有抓住真正的凶手,你父亲才能彻底摆脱杀人凶手的罪名。你并不希望他用死亡保护的清白被玷污,对吗?”
彭家树猛地握住夏冰洋扶在他肩上的手腕,迫切地看着他:“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
夏冰洋看着他,缓慢地沉了一口气,道:“好,那你必须如实告诉我,在丽都宾馆40F房间杀死冉婕的人,到底是不是闵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