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尔东蹲在医院住院部大楼门口一侧的台阶上抽烟,旁边人来人往,而他稳如老狗。当看到一辆银灰色越野车以一个鲤鱼摆尾般风骚的走位倒进停车场唯一停车位时,他立即扔掉烟头跑了过去。
他拉开驾驶座车门,夏冰洋一弯腰从车里下来,摘掉脸上的墨镜径直走向三号住院楼:“艾露在上面?”
任尔东从他车里拿了一瓶水,拧着瓶盖跟着他往前走:“我刚从她病房里出来。”
“她情况怎么样?”
“养伤呗,还能怎么样。”
他们穿过大堂走到电梯间,恰好电梯停在一楼,随着人流涌入电梯。
任尔东被人群挤到了犄角旮旯里,不得不掂起一只脚才能勉强立身,为了不让自己摔倒,他搂住夏冰洋的肩膀说:“刚才郎西西那边传来消息,在公务员小区附近的春江路路面监控里发现秦平了。”
“时间?”
“七月三十一号下午三点五十六分。”
“确定是秦平?”
“不是秦平还有谁?大暑天戴个针线帽,穿一身送丧的黑衣服。而且司法鉴定中心已经核对过了,在春江路发现的秦平和在长水一中发现的秦平身高体型的相似度很高,是他没跑了。”
说话间,十五楼到了,夏冰洋从人群里挤出电梯,弯腰掸了掸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的裤腿,大步流星地朝艾露的病房走去。
艾露的病房外守着两名便衣,两名便衣正在吃盒饭,见到夏冰洋都放下盒饭起身道:“夏队。”
夏冰洋看了看他们放在椅子上的白色一次性饭盒:“给你们半个小时的假,出去吃顿饭。”
俩人一抹嘴,争分夺秒地跑了。
夏冰洋走到病房前,先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看到病房里或站或坐好几个学生,都穿着校服,个别还背着书包,正和艾露聊天。
他推开门走进去,学生们立即都扭头看着他,坐在病床上的艾露微笑着叫了声:“夏警官。”
任尔东也走了进来,拍着手轰赶羊群似的说:“时间到了同学们,你们上课要迟到了。”
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生对艾露说:“艾露你好好养伤,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艾露点点头道:“好的,谢谢你们。”
一众学生呼啦啦地走了,个别有礼貌地还说了句‘警察叔叔再见’。
等最后一名学生走出去,任尔东关上病房门,顺势用身体堵住房门,然后和夏冰洋交换了一个眼神。
病床边摆了一张椅子,椅子上放着一束鹅黄和白色相间的小雏菊。夏冰洋把花拿起来竖在桌角,然后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艾露默了片刻,才问:“他们都是你同学?”
艾露怀里抱着一只蓝色毛绒玩偶,耳朵上坠着崭新的吊牌,可见是刚才收到的礼物。
她用纤细的手指绕着玩偶长长的耳朵,道:“对,他们都是我朋友。”
夏冰洋往周围看了看,看到一个果篮,像是和她闲聊般道:“想吃苹果吗?我帮你削苹果。”
说着他撕烂果篮上裹着的一层塑料薄膜,拿出一颗苹果和一把水果刀,当真削起苹果。
艾露看着他手中造型精巧又十分锋利的水果刀,笑道:“谢谢。”
然后,夏冰洋和她聊起这两天落下来的功课怎么补,还针对她抱在怀里的毛绒玩具的物种展开一番讨论。
他管她怀里那只玩偶叫王小波书中的主角绿毛水怪,艾露被他逗笑了,说她也要买一本《绿毛水怪》来看。
夏冰洋说可以送她一本,就在艾露的笑声中,他依旧维持着平淡又轻松的口吻,道:“为什么说谎?”
艾露靠在床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还是在笑:“什么?”
夏冰洋微低着头,一副专心削苹果的样子:“你说你进房间的时候房门是虚掩的,但是我却查到你进304房间之前有人给你开门。”
最后一段果皮从果肉上脱落,夏冰洋放下水果刀,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艾露:“吃吗?”
艾露愣了一下,然后摇头。
夏冰洋把苹果拿回来,咬了一口脆甜的果肉,看着她又说:“你进门前知道房间里有人,所以你才会敲门。既然你能在看到开门人的脸后进入房间,就说明你和这个人认识,或者说你们提前约好了见面,而且这个人并不是秦平。但是你撒谎了,你撒谎的原因是为了隐瞒真正给你开门的人的身份。所以杀死俞冰洁的人不是秦平,而是给你开门的人。”
艾露看着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慌张地低下头,手指仍机械地绕着‘绿毛水怪’的长耳朵。
她不开口,夏冰洋也不催她,只慢慢地吃着苹果,偶尔看一眼手上的腕表。
两分钟后,艾露经受不住夏冰洋的眼神给她带去的压力,忽然用力咬了咬下唇,略带哭腔道:“我,我没有——”
‘呼通’一声,夏冰洋把剩下半颗苹果扔到床脚的垃圾桶里,那声音把艾露吓了一跳,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夏冰洋神色冷峻地看着她:“别再对我说谎,如果我找不到证据证明你说谎,我就不会来找你。”
艾露蜷缩在病床一角,深深低着头,长发从她脸侧披下来,遮住了她整张脸。
见她还是不说话,有顽抗之势,夏冰洋决定硬攻,看着她音调沉沉地问:“是你杀死了俞冰洁?”
艾露骇了一跳,急道:“不!不是我!我没有!”
夏冰洋慢条斯理道:“但是你如果不解释清楚你为什么撒谎,你的身份就很可疑,我完全可以把你带回警局审讯。”
艾露的脸色一阵白似一阵,嗫喏着嘴唇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吗?”
“别人是谁?”
“我的同学,老师,还有我的叔叔婶婶。”
“先说来听听。”
艾露用力揪着‘绿毛水怪’的耳朵,哽咽道:“对不起,夏警官。我的确对你撒谎了。”
“你现在需要如实告诉我,在304房间给你开门的人是谁?”
艾露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夏冰洋冷着脸皱了皱眉,艾露瞥见了他的脸色,忙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夏冰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下去。”
艾露低着头,煞白的脸上又浮现一层淡淡的红,像是难为情似的说:“他是,是俞冰洁的客人。”
夏冰洋着实有些惊讶,就算艾露没有把话说清楚,他也能想象的出一个女高中生去到声色场所见‘客人’是为的那桩。虽然他懂了,但是他必须问清楚:“一五一十的说清楚,那个人和俞冰洁是什么关系。”
艾露抽抽搭搭道:“俞冰洁家里条件不好,她从高一就开始做援|交,一直都是刘畅然给她介绍客人,那天晚上也是——”
“等等等等。”
这两句话的信息量着实有点大,夏冰洋先让她停下,撑着额角皱眉想了想,才道:“俞冰洁从高一开始做援|交?”
“是。”
“谁给她介绍的门路?”
“刘畅然。”
夏冰洋无端有些恼火:“刘畅然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艾露被吓到了似的,更加小声说:“是男女朋友啊,俞冰洁喜欢刘畅然,她做援|交也是为了给刘畅然买礼物。”
夏冰洋心里更恼,勉强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接着往下说,刘畅然怎么给她介绍客人?”
“俞冰洁和我说过,她什么都不用管,刘畅然会把所有事都安排好,她只负责准时去酒店就可以了。”
在门口旁听了许久的任尔东忍不住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哎呀。”
夏冰洋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插嘴,看着艾露继续问:“刘畅然也负责收钱?”
“完事以后,客人直接付俞冰洁现金。”
这么说来,连银行流水都没地方查。
夏冰洋一脸烦躁地揉了揉额头:“7月31号当晚,在304房间给你开门的人是刘畅然给俞冰洁介绍‘客人’?”
“是的。”
“那你为什么会和俞冰洁一起去?”
艾露脸上的神色更加难为情,声音低不可闻道:“我,我缺钱。”
这貌似是一个可以解释一切动机的理由。
夏冰洋看着她,眼中始终飘着一层疑云:“俞冰洁究竟是怎么死的?”
艾露脸上愈加鲜红,吭吭哧哧地把俞冰洁的死因道出。
简而言之,就是她们遇到的客人在性|方面有些怪异的嗜好;他提出要两个女孩儿配合他上演一场‘强|奸’的戏码。
经验老到的俞冰洁和客人谈好了价钱后就接受了客人的要求,但是‘情景剧’却在进程中出现了意外;客人把俞冰洁按在地毯上用力按压俞冰洁的背部,因入戏过深,以为俞冰洁喊停呼救也是在配合他演戏,直到俞冰洁脸埋在地毯里停止呼吸,才知她已经断了气。
当俞冰洁没有呼吸后,客人本打算打120,但是却遭到艾露的阻拦。
艾露把脸埋在臂弯里,蜷缩在床角,长发披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哽咽道:“我不能让他打120,当时俞冰洁已经断气了,肯定救不回来,到时候医院肯定会报警,那我和俞冰洁......”
她抽了抽鼻子,哭着说:“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和俞冰洁去夜|店是为了做那种事。”
来医院之前,夏冰洋推算过艾露说谎的种种原由,怀疑过艾露说谎的种种动机,唯独没有怀疑过她和俞冰洁还具有某种见不得人的身份,而为了隐藏她们的这种身份,艾露可以欺骗警察。
但是夏冰洋也不得不承认,艾露很聪明,她能够在朋友忽然死去的精神打击中保持冷静的思考,充分设想到了如果俞冰洁的死亡原因被暴露,那么等待她的就是‘援|交女’身份的暴露。一旦她的身份暴露,她的同学、朋友、老师以及她周围所有人都会对她另眼相看。
不光彩的身份被曝光对一名花季少女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夏冰洋看着她蜷缩在角落里轻轻颤栗着的单薄削瘦的侧影,听着她小猫似的啜泣声,忽然感到一阵不真实的荒诞。他到现在还记得艾露那张幽贞娴静的脸,虽然现在艾露把脸藏了起来,但他依然能看到艾露脸上惊惧又愧疚的神色。但是艾露的脸忽然在他面前裂开了,像是撕裂了一张面具,露出一张白皙美丽,又沉默冷酷的少女的脸庞。
夏冰洋听着她的啜泣声,觉得那声音很远,远到不像是从眼前这名少女体内发出来的声音。
他突然心生疑问,她真的在为死去的俞冰洁感到难过吗?
答案是模糊的,因为她说:“警官,我求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明年就高考了,我还想上大学。”
夏冰洋没有回应她的请求,面色凝重地看着她问:“那你头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艾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游丝般的声音隔着棉被飘出来,只剩下薄薄一缕:“是我让那个人打的。”
夏冰洋没克制出从唇角溢出地一丝冷笑:“你还真聪明。”
艾露不语。
夏冰洋道:“你给自己制造伤口,谎称是秦平袭击了你,并且杀死了俞冰洁,把杀人凶手的罪名推给秦平,不仅是为了隐藏真正害死俞冰洁的凶手,更是为了隐藏你和俞冰洁‘援|交少女’的身份,是吗?”
艾露的口吻稍微平静了一些,但声音更轻了:“我没有选择,否则我解释不清楚我和俞冰洁去夜店的原因,也无法解释俞冰洁的死因。”
夏冰洋深深地沉了一口气,看着她又问:“那天晚上的客人是谁?”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也没有问我们的名字。”
夏冰洋冷冷地看她片刻,忽然道:“拿出证据。”
艾露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泪水浸的惨白的脸,茫然地看着夏冰洋:“什么证据?”
“你和俞冰洁去百乐宫的原因和害死俞冰洁的真正凶手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现在俞冰洁和刘畅然都死了,我们无法向他们亲口取证。如果你想证明你说的话都是事实,那就拿出证据,否则你的嫌疑依然不能洗清。”
艾露脸上茫茫的,似乎很无助,像被湍急的河流带走的一根稻草,茫然地漂泊,无法上岸。
她无力地摇头:“我说的都是实话,但是我没有你们想要的——”
她忽然矇住,眼睫轻轻地颤动,貌似想起了什么事。
夏冰洋看出来了,便问:“你想起了什么?”
“一个账号。”
“什么账号?”
“一个网站的账号,刘畅然会定期在那个网站里发帖,大部分客人都是在那里找的。”
“你知道用户名和密码吗?”
艾露摇摇头:“我只记得用户名,不记得密码。”
夏冰洋给她纸笔:“把网站的名字和用户名全都写下来。”
艾露很快把写有网站名称和用户名的一页纸交给他,夏冰洋接过去直接摺起来放进胸前口袋,看着艾露正色道:“在我们核实之前,能够证明你是所言属实的人只有304房间的客人,待会我会让人像专家过来画像,如果你想起能够指向他身份的线索,一定要立刻联系我。”
艾露低下头,不敢看他:“我知道了。”
临走前,夏冰洋又看她一眼,略微放柔了嗓音:“休息吧,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来找你。”
放了半个小时假的两名便衣已经吃完饭回来了,正坐在门口长椅上待命。夏冰洋叮嘱他们两句,随即和任尔东离开了住院部大楼。
坐在夏冰洋车上,任尔东先把车里的冷气打调到最大,然后说:“不对啊。”
夏冰洋驾车驶出医院大门,汇入公路:“哪个地方不对?”
任尔东向他转过身子,做出长谈的架势:“如果真相是艾露说的那样,事先进入304房间的人是刘畅然给她们找的客人,那打电话到百乐宫订房的人就是刘畅然本人。既然俞冰洁的死和秦平无关,那刘畅然是怎么死的?咱们在刘小飞宿舍里找到属于秦平的毛发和皮肤组织怎么解释?”
夏冰洋腾出手戴上墨镜,看着前方的路况道:“之前咱们得到的线索把俞冰洁案和刘畅然案融合在了一起,因为嫌疑人都是秦平。现在虽然找到证据证明秦平和俞冰洁的死没关系,但是没有证据证明秦平和刘畅然的死无关。所以暂且不要因为俞冰洁一案出现转机而去改变刘畅然案件的侦查方向。你把这两件案子分开分析,也能梳理得通。”
任尔东拧着眉毛想了想:“那我按照你的思路捋一捋;既然艾露说案发当晚在304房间等她们的是刘畅然介绍的客人,那打电话到百乐宫订房的人就是刘畅然本人。咱们之前怀疑是秦平杀死刘畅然后用刘畅然的手机打电话到百乐宫订房,然后把俞冰洁和艾露引到百乐宫,也想对她们下手。现在看来这条思路是错的,因为打电话到百乐宫订房的人是刘畅然,那就说明......秦平是在刘畅然订房之后才把刘畅然杀死,而且秦平的目标不是俞冰洁、艾露、和刘畅然,只有刘畅然一个人?”
夏冰洋很冷静的想了一会儿,才说:“不,刘畅然死于谋杀,而俞冰洁只是死于意外。秦平只是洗清了谋杀俞冰洁的嫌疑,但他依然是杀死刘畅然的重大嫌疑人。”
任尔东打了个响指:“对对对,你要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夏冰洋把装在衬衫口袋里的纸拿出来递给任尔东:“让郎西西尽快把这个账号和密码查出来。”
任尔东展开那张纸,边看边说:“还需要派人保护艾露吗?”
夏冰洋道:“就算俞冰洁真的死于意外和秦平没有关系,但是秦平依然存在杀害刘畅然的重大嫌疑。秦平杀死刘畅然的动机和他在六年前杀死王瑶的动机一样,俞冰洁和艾露也在他的复仇名单当中,现在俞冰洁死了,只有艾露活着,所以我还是认为艾露是秦平最后一个目标。现在的侦查方向依旧按照咱们之前开会总结的大方向进展,不要因为俞冰洁而打乱目前的步调。”
任尔东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夏冰洋能够时刻保持冷静缜密的思维,并且第一时间做出分析和下达有效指令,这一点太难做到了。当他们都被复杂多变的案情捆绑住手脚,夏冰洋总能跳出圈套之外,以一个旁观者般睿智敏捷的思维指导他们在迷雾中摸索行走。
他听过一句话叫做‘智者无惑’,用这句话来形容夏冰洋,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他把网站名称和用户名发给郎西西,刚发出去信息,手机就响了。
“老陆,有事儿啊?”
老陆说:“俞冰洁的尸检报告出来了。”
任尔东把免提打开放在夏冰洋身边:“说吧。”
老陆道:“死因的确是扼制后颈和压迫胸部导致的机械性窒息,伤口鉴定和我在案发现场推测的基本没有出入——”
夏冰洋打断他,直接问:“死者生前有没有发生性|行为?”
老陆道:“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死者的处|女膜陈旧性破裂,阴|道外|唇轻微红肿,像是被人清理擦洗过。”
“擦洗?”
“对,死者阴|部被清理过,除了阴|唇外翻轻微肿胀之外,没有发现精|斑,所以无法确定死者生前是否有性行为。但是我在死者臀部左侧臀涡处发现少量尿液。”
任尔东皱眉:“尿液?这人前列腺有毛病?”
夏冰洋没有轻易下结论,只道:“起码能说明俞冰洁的裤子被人脱下来过。”
任尔东和老陆又谈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道:“虽然没有找到精|斑,但是老陆说的那些症状基本可以确定俞冰洁死前有过性|行为。”说完,他看着夏冰洋道:“那艾露这次没有撒谎。”
夏冰洋谨慎道:“现在还不能下定论,等郎西西把账号查出来再说。”
任尔东点点头,正要问他是否回局里在召开一次案情研讨会,就听到夏冰洋的手机响了。
夏冰洋在车载显示屏上按了一下,道:“喂?”
“你好,请问你是碧水金庭7号楼B座707户主夏冰洋先生吗?”
“是,你哪位?”
“我是物业,你是不是养了一只猫啊?”
夏冰洋懒散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是,怎么了?”
“你的猫卡在阳台护栏上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情况很危险,随时有可能掉下来——”
话没说完,夏冰洋道:“我马上回去!”
他挂断电话,当即在前面十字路口转弯,背离了去往警局的方向,然后在路边把车停下,叮嘱任尔东:“你自己回局里把东西交给郎西西,让她尽快着手调查。”
任尔东刚才在车上听到了物业公司转达的险况:“你的猫不是要跳楼吧?”
夏冰洋没有理会他,一路踩着油门在触犯交通法规的边缘回到了小区。
他把车停在小区甬道边,下了车抬头往上一看,一团橘色的猫就挂在花盆和护栏之间。他飞快跑过大堂乘电梯上楼,回到家连鞋都来不及换,奔到阳台,看到小橘猫半个身子都掉在护栏外悬空着,脑袋卡在花盆的夹缝和护栏中间,一只小爪子坚强不息地挠着花盆,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看到夏冰洋,呜咽着喵了一声。
夏冰洋先警告它一声,‘别动!’然后跪在阳台上,一只手从护栏缝隙里伸出去拖住它的屁|股把它往上移了几公分,又把花盘挪开,才顺利地把它悬空的身子拽回来。
由于情况紧急,夏冰洋一时忘记了自己怕猫,心有余悸地把蛋黄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在它耳朵上拧了一下,骂道:“找死!”
蛋黄蹭他的手腕,他才连忙把蛋黄放在客厅里,然后拉上了通往阳台的落地窗。
夏冰洋一路都是跑上来的,此时掐着腰站在客厅喘着粗气瞪着蛋黄,瞪到自己消了气,才用脚轻轻地把晃悠到他身边的小猫踢到一边:“滚蛋,离我远点。”
他在厨房洗了洗手,正打算给蛋黄喂点小奶糕,手按着厨台忽然静了一静,貌似想起了什么,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放在锅里打着了火。
等待鸡蛋煮熟过程中,他往客厅地板上盘腿一坐,看着侧卧在地上正在咬自己尾巴的小橘猫。
看了一会儿猫,他拿出手机找出纪征的电话号,但迟迟没有拨出去,直到七八分钟后鸡蛋煮好了,他剥出蛋黄喂蛋黄,但蛋黄死活不吃。他急了,把蛋黄往蛋黄的小盆子里一扔,单手撑着下颚瞪着蛋黄生闷气。
忽然,他脸上气闷地神色消失了,好像是找到了给纪征打电话的合适的理由,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手机拨出了纪征的电话。等待电话接通过程中,他继续尝试把藏在沙发底下的小猫引诱出来:“蛋黄,出来吃东西,蛋黄?”说着,他发现电话已经通了,于是问道:“纪征哥,蛋黄怎么不吃蛋黄?是我没有煮熟——”
话说一半,他忽然噤了声,敏锐地察觉到电话那头一直不说话的人似乎不是纪征,于是问道:“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夏冰洋很清楚纪征有多注重个人隐私,像手机这种私密物品,他是不可能交由别人代接,除非那个人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想到这一层,夏冰洋的脸色又疑惑转为明朗,随即浮现更深一层的空茫。他没什么感觉,只感到心往下狠狠地一坠,坠的很低很低。
藏在沙发底下的小橘猫慢悠悠走了出来,趴在他脚边啃蛋黄。
他有些茫然地盯着小猫看了一会儿,然后丢下手机,把蛋黄掰成颗粒状又扔在小盆里。
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手机响了,来显显示是‘纪征’。
他斜了一眼手机屏幕,不紧不慢地把剩下的半颗蛋黄掰碎,然后擦了擦手才接通电话。
“刚才打电话了吗?”
纪征笑着问。
夏冰洋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然后直言道:“不是你接的。”
电话那边,纪征坐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看雨,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毛巾慢慢地擦头发。因为不想对夏冰洋说谎,所以他避开了‘是谁接电话’这一模糊的核心问题,道:“对,我刚才在洗澡。”
夏冰洋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回避,并且从他回避的态度中联想了许多,导致他心情一时很激荡,像是急于对纪征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纪征以为他有话要说,等了一会儿,没听他出声,于是主动挑起话题:“我今天去白鹭镇中学问了问,那个失踪的孩子——”
夏冰洋心里一急,没控制好自己的语气,冲他囔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聊什么失踪的孩子!”
纪征擦着头发顿了一顿,然后慢慢地把毛巾拿下来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雨沉默了一会儿,只低低说了声:“好。”
他看着奔腾的海面上乱舞的雨滴,极其不明显地叹了一声气,轻声问:“需要我挂电话吗?”
夏冰洋默默盯紧了趴在小盆边缘吃东西的蛋黄,冷峻的语气中满是怒意:“你敢。”
纪征果然没有挂电话,但又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或者说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忽然间感到铺天盖地的乏累,于是撑着额角听着手机沉默着。
夏冰洋很清楚自己此时的态度有多恶劣,也很清楚被他恶劣对待的纪征其实很无辜,所以他脑子里仅存的几分理智让他放下手机深呼了一口气,直到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才拿起手机放在耳边。
这一次,冷静不少的他听到了手机里传来雨滴拍窗的声音,问道:“下雨了?”
听到他说话,纪征强撑着打起一点精神:“是,从中午开始下雨,下的很大。”
夏冰洋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艳阳酷暑天:“我这儿很热,入夏以来还没下几场雨。”
纪征摘掉脸上的眼镜,指腹轻轻地揉捏着眼镜框,低低地‘嗯’了一声。
关于下雨的话题结束了,气氛再次渐渐宕了下来。
夏冰洋手里揉着刚才擦手的纸巾,把纸巾一角的搓成一个尖尖的倒三角,他一下下按着那尖尖的一角,有一下按的狠了,指腹传来蓦然加深的刺痛感,让他全身为之一颤。
他心里某个地方似乎被这点刺痛感激活了,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让他直接问:“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
纪征面朝着狂风浪雨闭着眼睛正在养神,本有些昏然欲睡,听到夏冰洋这句话就立刻清醒了过来,脑子里第一时间闪现的就是燕绅印在名片上公诸于世的社会等级和地位,并没有联想到燕绅和他的私人关系,于是斟酌了片刻回答道:“是我一个客户的家人,恰巧他也到这里开会,所以就碰到了。”
这是实话,纪征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说的都是实话。
夏冰洋信了,并且按照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只仅仅理解了纪征这句话表面上那浅浅的一层含义。
虽然‘误会’已经解除了,但是夏冰洋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愈加有压迫感,似乎有一桩大案横在他面前,刻不容缓地逼迫他尽快做出部署,拿出侦查方案。他在这种莫名的压力的逼迫下决定给纪征一些暗示,或者说,给纪征一些坦白。
他刻意沉下嗓音,装作毫无情绪道:“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
最后这三个字,他说的稍有些扭捏,虽然明明知道不是,但心里还是很不舒坦。
纪征有些意外,听着手机一时没有反应,直到一阵风扑在他面前的窗户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才定下神,低声道:“不是。”
再次从他口中明确了答案,夏冰洋像是受到某种鼓舞,狠一狠心,一把将埋头吃蛋黄的小橘猫捞到怀里抱着,口说:“纪征哥,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他目光坚定地盯着地板,紧张地抱紧了怀里的猫,心脏咚咚直跳,但神色毫无变化道:“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纪征刚才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泡好了却没有没有胃口喝,就放在一旁的矮桌上,现在为了提神,他想起了刚才泡的咖啡。听到夏冰洋在电话里说他有喜欢的人时,纪征从一只白瓷小碟中夹起了一颗方糖正要放进咖啡杯里。
夹着方糖的镊子悬在咖啡杯的上空,静止了几秒钟。然后纪征松开手,看着那块方糖掉进酱褐色的咖啡里,溅起一个浓稠的水花,慢慢地沉到了杯底。
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在慢慢地往深处坠,越坠越深,似乎没有底,但却发出‘咚’地一声闷响。他的头脑里瞬间就放空了,身体里也随之放空,直到整个人都轻飘飘虚捞捞的,才找回自己声音,说:“是吗。”
久违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上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还是多年前他站在夏冰洋卧室前敲门,夏冰洋大声骂他‘滚蛋’的时候。
但夏冰洋听在耳朵里的只有他短暂的沉默过后冷静的敷衍。
像是不甘心似的,夏冰洋的口吻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纪征慢慢放下镊子,往后靠着椅背,看着海面直到自己完全放松下来才重拾自己的思绪,如他所言地在脑海里回溯自己见过的一张张脸,问:“是姓唐的女检察官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稍不留心就飘走了。
夏冰洋当然知道他说的姓唐的女检察官是谁,他正要追问纪征为什么会知道唐樱,就想起了任尔东曾在纪征面前口无遮拦的提到过唐樱。当时他留意看纪征脸色,纪征毫无反应,没想到纪征竟然记得唐樱。
夏冰洋微微翘起唇角,说:“不是。”
说完,他正要进一步向纪征坦白,告诉纪征,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一个男人,但却被纪征打断了。
纪征阖上眼睛皱着眉,轻轻揉着额际,深蔚的眉宇间显露出一种隐忍的痛苦,低声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以不聊这个话题了吗?”
夏冰洋一怔,忙道:“是——”
纪征道:“我不想知道,别说了,冰洋。”
夏冰洋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渐渐地冷了,但埋在心里的那簇火苗却始终没有熄灭,停了片刻才说:“好,那就不在电话里说,我当面告诉你。”
纪征听得懂他的话,但没听懂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夏冰洋道:“我说我要见你,听到了吗?”
纪征看不到他,只听到了他给自己出的难题,瞬间更加无奈,更加疲惫,对他说:“冰洋,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夏冰洋咬了咬牙,蓦然发狠:“我不管,你他妈自己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