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吉住在鹿尾巷十七号,巷子越往深处越狭窄。纪征在巷子口停车,步行在越来越幽闭的深巷里。他一路辨认各家门户上贴着的门牌,但是门牌老旧斑驳,字迹难认,更有一些人家门口的门牌已经脱落不知所踪。深巷多岔路,纵使纪征方向感良好也在里面迷路了,只好依次敲开几户人家的家门,向他们询问孙吉的住处。
大白天留守在家的大多是老人和妇孺,他们对一个外来游客并没有多少戒心,纪征从他们口中得到准确的方向,在拐过三道路口后终于找到一座破败的小院,门口没有贴门牌,只有油漆喷了十七两个数字。
纪征站在院门口先往里看了一眼,见院里内外都空荡荡的,似乎并没有人。他先拿出手机看了看信号,信号还有三格,他把闵成舟的号码暂时设置为1号快捷键迅速拨号,以防和孙吉发生冲突后没有时间及时向闵成舟救助。
做完这一切,他敲响了面前的灰色斑驳铁门。
铁门老旧,敲起来吱呀作响,噪音很大,很快就把隔壁的人惊动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站在门首下凉阴处,看着纪征问:“你找谁?”
纪征先对她笑了笑,才问:“这是孙吉的家吗?”
“别敲了,他不在家。”
“他去哪了?”
女人想了一想,忽然问:“今天星期几?”
“星期三。”
女人道:“你去县上农贸市场的小燕超市看看,他每周三都会去县上买彩票。”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确认了孙吉不在家,而小燕超市也在夏冰洋给他的范围之内,所以纪征决定去小燕超市碰碰运气。纪征向她道过谢,回到停车的巷子口,开车驶往县城的方向。
小镇的天气比城市里更热,或许是近海的原因,紫外线尤其强烈,纪征一向不贪凉的人也把车里的冷气开足了吹,到了农贸市场,他把车停在尘土飞扬的路边,一下车就立刻闻到热浪裹挟着牛羊肉的膻腥味扑面而来的刺激气味。
由于天气实在太热,他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并且把脸上的眼镜换成一副墨镜,即是为了纳凉,也是为了自卫。他走进烟火气息充足的农贸市场,在一地菜叶子和沤烂的泥土中穿过,问了两三个路边摊的摊主才找到近东门的小燕超市。小燕超市是县上唯一一个体育彩票的投注点,每天都有许多彩民光顾,而超市老板为了这些彩民单独设了一个柜台,所以扎堆买彩票的彩民和普通客人一眼就可以区分开。
纪征走进超市,先在超市里扫视一圈,很快看到东南角柜台前坐着的几个正在等待出票的几个男人,但不知里面哪个人是孙吉。
纪征在冰柜里拿出一瓶水到收银台结账,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正面朝着自己,对收银的年轻女人笑道:“我在门口捡到一张身份证,是一个叫做孙吉的人,他在这里吗?”
年轻女人正在整理收货单,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孙吉,过来拿你身份证!”
纪征看到斜对面坐在彩票柜台前的一个男人扭回头,露出一张五官扁平,左眼蒙着一层白色絮状物的黑脸,朝这边道:“啊?”
收银的女人不再理会他,专心整理收货单。
纪征趁机走出超市,站在超市墙根下避阳处,刚好可以透过一扇窗户看到收银台。他刚离开超市,孙吉就抽着烟走到了收银台前,问收银的女人方才发生了事。
收银的女人见刚才声称捡了身份证的男人已经没影了,以为是谁搞的无聊恶作剧,骂了两句乡野浑话,就不了了之了。孙吉回到卖彩票的柜台继续刮他没有刮完的卡片。
纪征在超市外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孙吉把成本价上百的刮刮乐刮完走出超市。孙吉站在超市门口先往周围扫视一圈,一只蒙着白色絮状物的眼睛很骇人,然后盘着手里的两只核桃往农贸市场东门走过去。
纪征把他放过出去几十米才远远地跟着他,离开农贸市场后跟着他串了一条街,最后来到一片小旅馆和路边烧烤扎堆的小市场。孙吉从两家旅馆中间的通道上楼,楼梯外没有墙壁挡着,旅馆只有三四层,第五层就是打出来的一个个隔间,像是古旧居民楼外没有墙壁封保着的筒子楼。
纪征站在旅馆斜对面的一家饭馆里,看着孙吉上到五楼,拐进了左手边倒数第二个房间内。孙吉进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所以房间里只有孙吉一人。
纪征看着手表在楼下等了五分钟左右,估摸着孙吉一时半会不会下来,于是穿过马路沿着黑黢黢的楼梯上楼,走到孙吉刚才进去的门前,没着急敲门,而是沿着门旁的窗户往里看了一眼。
房间很小,大约只有一个客厅和一间卧室,孙吉坐在客厅一组木沙发上正在打电话。房门隔音不好,加上孙吉嗓门嘹亮,所以纪征很清楚的从他嘴里听到了粗鲁的脏话。
他站在门口听了几句,听出孙吉在叫人过来商议事情,并且不停的催促对方快一点。
纪征察觉到这间小屋即将有人造访,所以留给他的时不多了,于是果断地敲响了房门。
孙吉问了句:“谁?”
纪征没有回答,站在门口默默地摘掉了手表放进裤子口袋里,他的时间并不多,必须动用强制措施速战速决。
孙吉踢着拖鞋的声音逐渐逼近,然后房门‘喀拉’一声被他拉开,他站在门里刚一露脸,纪征就挥出一记直拳砸在他眼窝连着太阳穴的部位上。
孙吉猛然遭受重创,迅速往后跌了几步退到墙边,脑子里还在嗡鸣着,就怒不可遏地提起竖在墙角的一根钢管就朝纪征冲了过去!纪征闪身进入屋内,反手关上房门并且插|上门栓,一转头看到孙吉挥着钢管朝自己的头部横扫过来,连忙后撤一步压低重心,先把这一棍躲过去,然后一把抓住他正要收回的钢管,转身一脚踢在他肩窝。
孙吉被他这一脚踢麻了半边身体,踉跄了几步正要卷土重来,就被纪征朝着腿弯狠踹了一下,当即跪倒在地。
纪征顺势压上去从后方把钢管绕到他身前一横,死死压住他的喉咙,即让他张不了嘴,也动不了身。然后纪征拿起一旁茶几上放着的一盘胶带,把孙吉的双手剪到背后用胶带捆住,最后把他的嘴也缠住。
收拾完孙吉,纪征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先擦掉额头渗出的一层薄汗,然后拖过一张矮凳子摆在孙吉正对面坐下,脸色冷静地好像刚才不是和他打了一场架,而是进行了一场谈话。
孙吉躺在地上怒视着他,两只眼一只白的更吓人,一只红的要喷火。
纪征从他没有异物遮挡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疑问,于是道:“我不是警察。今天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孙吉听到他不是警察,眼睛里唯一那点忌惮也消失了,更加愤怒地盯着他。
纪征毫不顾忌被他用怎样可怖的眼神盯着,很淡定地说出自己的来意:“我知道你在今年四月份从白鹭镇拐卖了两个孩子,一个是白鹭镇中学保安的女儿秦莉丝和一个哑巴男孩儿。我还知道你转手的下家是石广坤,石广坤已经把哑巴男孩杀了,现在或许只剩下秦莉丝一个活口。”
他边说着,边在小小的客厅里扫视,扫视一周,目光再次回到孙吉脸上,口吻冷峻道:“我想知道秦莉丝在哪里?那个哑巴男孩到底是谁?”
孙吉从胸腔里冷哼了一声,眼睛里露出嘲弄和不屑。
他不说,纪征也不继续对他用强,因为纪征不善用暴力,‘严|刑逼供’俨然是他做不出的事。
纪征等了半分钟,见他僵持着不开口,忽然起身在客厅里走了一圈,一无所获后又走进卧室,五分钟后,他提出一只黑色塑料袋出来,呼通一声把塑料袋扔到地上,露出里面成摞的鲜红百元钞。
孙吉瞪着他,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纪征把袋子里的钞票全都倒在地上,那些半旧的钞票红的似乎能渗出血。
他忽然觉得这钱很脏,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用力擦了擦手,然后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只打火机,扣动班机,打出一簇火苗。他在火苗的光影中看着孙吉,冷峻而深沉的脸在火光的跳跃中忽明忽暗,深潭般的眼神却像火光烤不化的坚冰。
孙吉对上他的眼睛,忽然心生惧意,隐约猜到了他想干什么。
纪征蹲在地上,拿起一张钞票放在火苗上点燃了一角,火舌顿时吞噬了整张纸币。
他把燃烧的纸币扔到孙吉眼前,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停手。”说完,他又拿起一叠钞票,尽数点燃。
孙吉看着转眼被烧成灰烬的钞票,气的浑身都在发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纪征不想在他身上耗费太多时间,见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索性把剩下几摞纸钞堆到一起,拿着打火机悬在纸钞中间的空隙里,抬眼看着孙吉:“孙先生,我不是警察,你想要钱,而我想要真相。这是一场交易。”
只不过是用孙吉的钱和孙吉交易。
孙吉面色犹疑起来,貌似有所触动。
纪征等了他几秒钟,见他还是犹豫不决,于是索性从中间点燃了剩下的全部钞票,面前顿时窜起火光。
“呜呜呜呜!”
孙吉用头疯狂的磕着地板,眼珠绷的几乎要裂开。
纪征看他一眼,把烧起来的几叠钞票和其他幸免的钞票分离开,起身用脚在火光上踩了几下,火势很快就熄灭了,房间里弥漫着钞票烧成的灰。
孙吉累瘫了似的侧躺在地板上,从鼻孔里喘着粗气,愤怒地盯着纪征。
纪征抬脚跨过一摊钞票,蹲在孙吉面前撕下他嘴上的胶带,问:“孩子在哪?”
孙吉此时已经认清了局势,如果他不配合纪征,他多年积累的财产当真会被烧成灰烬,他瞪着纪征喘了两口气,才咬牙道:“死了。”
纪征道:“我知道那个男孩儿已经死了,我问的是秦莉丝。”
孙吉脸上忽然浮现怪异的神色,反问他:“你还不知道?”
纪征心里猛地一沉,隐约已经知道了,但他更愿意自己不知道,问道:“什么?”
孙吉怪笑两声:“保安的女儿就是那个哑巴男孩。”
或许是心里隐约有了预感,纪征从他口中听到真相时并不惊讶,只是默然了片刻,眼底迅速泛出一层阴郁的蓝色,道:“你们把秦莉丝毒哑了?”
孙吉道:“女娃娃不值钱,但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我们把保安的女儿弄哑,剃成小平头,才把她卖出男娃娃的价钱。”
原来如此,原来他找了这么久的哑巴男孩和夏冰洋找了这么久的秦莉丝竟然是同一个人。
纪征觉得荒诞极了,也真实极了,而他此时面对的就是如此真实的荒诞。
“你说送上门的生意是什么意思?”
“我们没有拐她,相反,我们还救了她一命。”
纪征没有说话,等他自己说下去。
孙吉仰头朝墙壁上吐了一口唾沫,道:“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给你拖个底儿。那个女娃娃不是我拐的,是我镇子里的兄弟给我送来的。”
“你说的这个人是翟文刚?”
“呵,你知道的还挺多。”
孙吉停了停,继续说:“没错,就是翟文刚,是他把保安的女儿托我转手,把这女娃弄哑扮成男娃,也是他给我出的主意。”
“你为什么说你们救了秦莉丝一命?”
“因为翟文刚发现那女娃的时候,她已经快被淹死了。”
“在哪里发现的?”
“长岭山东边山脚。”
东边?东边是山的背面,而东边山脚自然就是海边了。
纪征问:“翟文刚在海边发现了秦莉丝?”
“对,本来都要喂鱼了,但是她命大,一阵海浪又把她送到岸边。”
关于秦莉丝失踪的原委,纪征虽然了解到的情况并不多,但也记得夏冰洋和他说过,秦莉丝失踪前和刘畅然等人一起上山,他们去的正是长岭山,而现在孙吉告诉他,秦莉丝险些被淹死在长岭山东边山脚下。
这是怎么回事秦莉丝不是下山了吗?又怎么会出现在海边?
纪征有瞬间的走神,然而就在他走神的瞬间,孙吉忽然挣破了绑住他手腕的胶带,爬起身夺门而出。
纪征拔腿就追,看到孙吉的背影拐入楼梯口,风似的下楼了。纪征紧随其后,迅速缩短和他的距离,转瞬就跟在他身后几层台阶之上。
孙吉见他追的紧,所以跑的更凶了,钻出楼梯口就慌不择路地跑到马路上。
纪征刚追到门檐下就看到一辆前四后四的大货车从公路东边开过来,车头撞在了孙吉身上,巨大的冲撞力将孙吉的身体高高抛弃,又狠狠落下。孙吉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然后重重地摔在坚硬又滚烫的地面,身下迅速流了一滩鲜红的血迹。
急刹车的货车、惊慌的路人、和迅速围过去的行人造成发生车祸的路段陷入瘫痪。
纪征站在路边,把面前正在上演的一幕看在眼里,亲眼看着一辆出租车在孙吉身旁停下,然后几个男人合力把孙吉抬上出租车,出租车载着孙吉往县医院的方向疾驶而去。
他站在原地目送出租车拐过路口留下一道黄土飞尘,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两点五十三分,距离孙吉被送到县医院抢救还有七分钟,而距离孙吉死亡还有三个小时五十分钟。他一直在争取时间试图抢在孙吉出事之前从孙吉口中得到线索,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正是他的出现造成了孙吉的意外死亡。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原来他和夏冰洋之间相隔的不仅仅只有六年的距离,而是一段永远也无法被改变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