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致爱丽丝【33】

纪征走过去和他一起靠着车头,抬手搭在额际遮住毒辣的阳光,轻巧地移开了话题:“翟小丰的身世查清楚了吗?”

闵成舟脸上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道:“查出来了,但是线索也断了。”

纪征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眼神微不可察地暗了一瞬:“断了?”

“翟文刚和一个叫孙吉的人常年保持联系,这个孙吉已经被县上刑侦队盯了很久了,正打算近期收网,没想到孙吉出车祸死了。孙吉一死,和他联系的上下线全都潜水了,县警局都快气疯了,三个月算是白干。”

纪征微低着眸子静静地听着,等闵成舟说完了,笑了一笑,道:“那翟文刚的案子有进展吗?”

闵成舟推了推墨镜,望天长叹道:“有,也算是没有。”

纪征没出声,等他说下去。

闵成舟道:“8月4号,翟文刚死亡当天,我们查到他和一伙倒卖二手家具的吃饭。那家饭店有摄像头,摄像头拍到他了。我们把摄像头拍到的画面和现场的照片对比,发现一点不同。”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下,有意卖了个关子,扭脸去看纪征,似乎在等纪征问他。

但是纪征不出所料地让他失望了,纪征淡泊的很,一副波澜不惊状听着,并不追问他。

闵成舟只好自己接上自己的话,继续说:“他穿的裤子和照片里不一样。”

纪征终于有反应了,稍想了想,道:“他换了件衣服?”

闵成舟道:“准确来说,他只换了条裤子。他为什么会换裤子呢?我猜是吃饭的时候弄脏了,或者嫌裤子不好看?总之我今天是为了来查证这条无聊的线索和案子有没有关系。”

纪征也觉得这条线索没什么价值,一个人换衣服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想必闵成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所以才会来找翟文刚换下来的那条裤子。

纪征扶了扶眼镜,道:“走吧。”

闵成舟看着他:“去哪儿?”

“去翟文刚家里找他换下来的那条裤子。”

闵成舟盯着他琢磨了一会儿,纪征以为他不允许自己跟随,正要说出腹内打好的草稿,就见闵成舟爽快道:“走,你也去看看。”

纪征有些意外,但没有多问。

闵成舟主动解答了他的疑问:“你比我手底下大多数人都聪明,跟他们比起来,你更像个搞刑侦的。有你跟着,或许能发现点我没发现的东西。”

纪征这才知道,原来闵成舟是打算‘物尽其用’。

自从翟文刚出事后,翟文刚的家就空了,他的妻子陈佳芝至今被扣在看守所还没摆脱嫌疑,而他的儿子翟小丰被送到奶奶家过暑假。翟文刚家的大门紧锁着,门前还拉着未撤去的警戒线。

闵成舟拨开两条警戒线,弯腰从中间钻了进去,等纪征也进来才松手。大门没上锁,贴着蔚宁市南台区第二分院局的刑侦中队的封条,闵成舟撕掉封条推开大门,率先走了进去。

纪征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穿过小院走进屋内。

既然纪征都来了,闵成舟暂且把他当做一名免费得来的人力使用,对他说:“你卧室,我卫生间。”说完就进了卫生间。

刚才在路上,闵成舟给他看过饭店摄像头拍摄到的翟文刚的画面,所以他知道此时他和闵成舟寻找的是一条半旧的牛仔裤。卧室里已经被勘察组的警察翻了一遍,勘察组从床底下搜到猎|枪就停手了,卧室里的其他东西还放在原处,还没受到人为的破坏。

纪征先打开衣柜,在衣柜里扫视一圈,发现里面的男女士服装全都分开摆放,中间空出了五公分左右的距离,可见翟文刚和陈佳芝的感情不合到了无法修补的地步。衣柜里并没有翟文刚出事当天早上穿的那条牛仔裤。纪征合上衣柜门在小小的卧室里全面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他正要离开卧室去卫生间和闵成舟汇合,走到卧室门口时却忽然停住。

门口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化妆品之类零散的杂物,而桌子左上角摆着一盒整整齐齐色彩鲜艳的丝绒线。这些丝绒线被放在盒子里,捆成一个个椭圆形,拦腰扎着一条窄窄的商标。商标上满是曲里拐弯的泰文,不知是本土厂家哗众取宠,还是真正从泰国进口。

纪征粗略扫了一眼,发现这些丝绒线共有十二捆,每一捆都有巴掌大小,都没有开封,像是刚从商店买回来的样子,整齐的躺在盒子一个个凹坑里,底部有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面放着几枚针。

一盒丝绒线不足为怪,而纪征如此留意的原因是他留学时和一个泰国留学生打过交道,学过一些泰文,他不会说,但可以认出大半的泰国文字。所以他很快看出有四捆丝绒线似乎放反了,其实丝绒线没什么反正,但是它们中间扎着一条商标,商标上的泰文反了。泰文没有上下左右结构,对于不认识泰文的人来讲,泰文好比鬼画符,就算被上下倒置也难以看出差别。

但是纪征认得泰文,所以他一眼看出四捆丝绒线被倒放了。被倒放的四捆丝绒线分散在第一排第三格和第四格,第二排第一格,以及第三排最后一格。分别是绿色、棕色、灰色、青色。

既然这四捆丝绒线被倒放,是否说明它们被人动过?还是说这盒丝绒线出厂时就被倒置了?

“纪征,你过来看看!”

听到闵成舟的呼喊,纪征拿出手机对着这盒丝绒线拍了一下,然后走进卫生间。

闵成舟蹲在洗衣机前,旁边散着一些湿淋淋的脏衣服,可见全是从洗衣机里掏出来的,其中就包括翟文刚那条出镜的牛仔裤。

闵成舟往牛仔裤口袋里摸索:“里面好像有张纸,但是泡水了,不太好拿。”

纪征蹲在他身边等着,看着他轻手轻脚地先把口袋里的水控出来,然后拿出一白纸折成的‘心’。纸折的很精妙,每一条折痕都左右对称。

闵成舟把折纸放在卫生间地板上,然后慢慢展开,很快露出里面被水泡的晕染的蓝色钢笔字。

“有字!”

闵成舟立刻把被泡的湿软的白纸贴在卫生间朝阳的窗户玻璃上,窗外的阳光透过纸张,立即点亮了被晕染的字迹。

“这写的什么东西?上......九占......山......方见......”

闵成舟仔细辨认着纸上的字,还没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就听纪征在他身边冷冷道:“晚上九点山上老地方见。”

闵成舟把这句话代入进去一一核对,发现果然一字不差。他又把纸张从玻璃上揭下来挂在胳膊上,脸色略显激动:“没想到还真搜出点东西。晚上九点山上老地方见,看来写这张字条的人就是约翟文刚上山的人。”

纪征帮他补充:“也有可能是杀害翟文刚的人。”

闵成舟继续卫生间里转,试图再发现新的线索:“不过我们还没查出那杆猎|枪的来龙去脉。凶手用那把猎枪杀死翟文刚,又把枪藏在翟文刚床底下,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余下的时间在闵成舟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中度过,他们离开翟文刚家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闵成舟找到新的线索,显得心情很好,主动跟纪征说起接下来的侦查方案:“既然这个人能约翟文刚晚上在山上见,那这人多半也是白鹭镇人,而且是女性。回去把字迹复原,让笔迹专家把白鹭镇所有符合条件的女性的字迹全都比对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出这个人。”

这个方法虽然有些工程量,但却是目前最有效,且是唯一的方法。

闵成舟问他还要在白鹭镇待几天,纪征回答今天就走了。随后两人在巷子口分手。

目送闵成舟驾车离开后,纪征站在自己的黑色林肯旁回头看着刚才他们走出来的那条小巷,翟家的方向。

他转身沿着小巷往回走,但这次不是去翟家,而是为了拜访和翟家几十米之隔的唐雪慧。

唐雪慧来开门时穿着一套桃红色运动服,双手带着手套,手里拿着一把园艺手锯。她看到纪征,挂着一层细汗的脸庞上露出礼貌又冷淡的笑容:“你好,警官。”

她还记得上次和闵成舟一起来过家里的纪征,并且把纪征也认作警察。

纪征没有纠正她,也没有应和,只笑了笑,道:“我可以进去吗?”

等他进了门,唐雪慧又把大门关上,并且在里面反锁。

草坪里的喷灌带正在洒水,蓬松的水滴落在两片草坪中间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为了不被水滴打湿裤脚,纪征饶开喷灌地洒水范围,穿过鹅卵石小道,站在葡萄架下的浓阴里。

葡萄架下摆着一组藤条编制的桌椅,桌上放着一壶茶和几只杯子。

唐雪慧脱下手套在喷灌边把手洗干净,然后掂起滕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推到桌子边缘,指着一张空椅子说:“请坐。”

“谢谢。”

纪征拉开椅子坐下,把白瓷茶杯端起来,但没有喝。

唐雪慧又戴上手套拿起锄头和剪刀,在一片花丛的深垄中蹚过,蹲在花丛中间,用锄头翻松土壤,不时扔出来几根杂草。她工作了一会儿才问:“找我有事吗?”

纪征第一次见到唐雪慧时就看出这个女人很聪明很敏锐,他任何的旁敲侧击都会被她看穿,于是他索性不饶圈子,直接问:“嗯,有件事想问你。”

唐雪慧拔着花丛里的杂草,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什么事?”

“你知道翟小丰不是翟文刚的亲生儿子吗?”

他问的直接,也迂回。

唐雪慧闻言便笑了,由于她埋着头,所以笑声听起来有些沉闷:“原来你们已经查到小丰的身世了。”

听她这么一说,翟小丰的身世果然是白鹭镇公开的秘密。

唐雪慧道:“没错,我知道小丰不是翟文刚的亲生儿子。估计这个镇子里没有人不知道。”

说完,她偏过头淡淡地瞥了纪征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纪征决意说些谎话诱骗她,看着她被花丛掩盖的侧影道:“翟小丰说,他时常受你照顾。”

唐雪慧忽然放下手中的锄头,转头正视着纪征,笑着问:“小丰是这么说的?”

纪征静静地看着她,反问:“他说谎了吗?”

唐雪慧默了片刻,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道:“没有,那孩子很诚实,从来不说谎。”说完,她像是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离题,又道:“其实我没怎么照顾他,只是偶尔让他来家里吃顿饭,或者帮他买一些书本。小丰很可怜,他也知道他的父母不是他的亲生父母,翟文刚有暴力倾向,不仅打老婆,还打孩子。小丰有好几次在深更半夜被他赶出家门,还带着一身的伤。我能帮他的也就是给他上药,给他睡觉的地方,天亮了再把他送回家。”

听起来,唐雪慧何止是‘没帮什么忙’,她对翟小丰简直是再造之恩。但凡翟小丰良心不泯,就会把她的恩情记一辈子。

这就是艾露口中‘因为我妈妈对他有恩’这句话的含义吗?

但是纪征发现一点异样,唐雪慧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的平静且冷淡,口吻中并没有透露出她对翟小丰的同情,就像是在一板一眼地说着别人的故事。

不过这点异样可以被解释,唐雪慧本就是一个个性冷淡的人,她或许就是这样面冷心热。所以不把自己对翟小丰做的一切放在心里,也并非无法理解。

纪征走神了一会儿,其间喝了一口端在手中的一杯清茶,一股清凉又苦涩的口感立刻由舌尖四散弥漫,苦味很快消失,随之而来是清冽的回甘。

这茶比他预料中要好喝的多,他不仅多喝了两口,当他第三次把茶杯举起来又放下时,他像是忽然间发现了什么事似的猛然皱紧了眉,一口凉茶哽在喉间,从后颈到后背迅速覆满一层寒霜。

他抬起头,发现唐雪慧已经早已不再收拾花园了,她正蹲在鲜红的月季花中间,在红色的花和嫩绿的叶摇摆中紧紧地盯着他,向他投来足以低消夏日炎热阳光的目光。

纪征偶一抬头就对上了她的双眼,顿时寒芒在背。

“你不是警察。”

他听到唐雪慧如此对他说。

他用力吞下嘴里的凉茶,把杯子搁在藤桌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的口吻道:“我不是。”

唐雪慧从花丛里站起来了,手里提着沾满泥土的剪刀和锄头,一步步朝葡萄架走来:“那你为什么骗我?”

纪征想向她解释他并没有说过他是警察,正要开口说话时忽然发现自己有些难以发出声音,他的舌头有些僵硬,似乎是喝多了苦茶的缘故。

他缓了一会儿才勉强道:“抱歉,我没说过我是警察。”

唐雪慧在他对面坐下了,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提起茶壶帮他杯子里蓄满了茶水,淡淡地笑着问:“那你是干什么的?”

很奇怪,纪征明明察觉到了危险,但是他的大脑却没有做出躲避危险的指令,他的思维好像凝滞了,连带着身体都变得迟缓。

他看着被唐雪慧倒满茶水的白瓷茶杯,完全没有空暇思考那杯水里有什么,只是出于下意识想躲避那杯水。他撑着桌面慢慢站起身,看向被一把锁头紧紧锁住的大门,有些无力道:“医生,我是心理医生。”

说完,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强忍着脑袋里的晕眩和发硬的舌头,道:“谢谢......我,走了。”

他像是醉酒了似的在燃烧的日光下一步步走向大门,他走的一步比一步艰难,浑身的力气在他行走的过程中迅速流逝。当他走到门首下时,不得不扶着门才能勉强站立。

门锁着,一把闪着银色冷光的锁头阻挡了他的去路。他扶着门回头看,才发现原来唐雪慧已经不在葡萄架下了,唐雪慧就站在他身后,紧跟着他一步步地走到了门口。

当他回头时,看到的就是唐雪慧脸上那双和封锁大门的铁锁一样泛着寒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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